临高启明 第1799节

茶是用玻璃杯装得,泡着黄色柑橘片的红茶――这玩意他在赵引弓那里喝过,知道叫“柠檬红茶”,夏日饮来最是消暑解渴。他是个美食家,并不像许多人那样忌讳生冷之物。何况澳洲人的饮食是出了名的干净。

虽然刚才已经喝了格瓦斯,这玻璃杯上泛起细细水珠的冰红茶还是勾起了他的食欲,当下端起来小啜了一口。只觉得清新宜人,又过于格瓦斯。

旁边的盘子里,却是几片焦黄色的点心,看起来类似酥饼,带着涡纹,却有着一股无法形容的甜腻香气。

这大约便是那“曲奇”了。这东西的大名,他在梁府就听说了。梁家正式的点心里没有这东西,但是家中略有头脸的婢女姬妾,都遣人去买这种新奇的澳洲点心吃。

放下杯子,这才仔细端详这位“润世堂主人”,不由的暗暗疑惑。

“这……”

“学生便是润世堂的东家,这润世堂本是佛山杨润开堂一系,自先父那一辈分了家,落户琼崖才有了这润世堂。”杨世祥起了个话头,见张岱毫无反应,才想起来他是个江南士子,对杨润开堂这样的广南百年老店毫无感觉,说了也是白说。“澳洲人入了琼崖后,因为‘避瘟散’和‘诸葛行军丹’两方惠民济世的成药,小店与那澳洲人有了合作,后来更是合了股。不过这润世堂的店东,一直都是杨某。”杨世祥知道对方到底想干什么,主动把话题引入了对方感兴趣的方向。

“惭愧惭愧。在下只――”张岱本想直接说自己是直接奔澳洲人来的,却又觉得太过突兀且失礼,便又把前后因果重新组织了一番:“在下在江南时多有所闻,都说这广里充斥澳洲奇物,颇有美食珍玩。又有那三水秀才赵引弓者,在杭州贩售澳洲人的书籍为业,其人又精于澳学,我社中多位好友与之交往,深服其人。某遂起意南下。十里送别时,赵先生赠我名刺,言若有需,可于广里润世堂店中相问。先生既肯不吝一面,想是与那赵秀才相识?只是不知……”

自己问出这句,张岱也大概想到了,若那赵引弓确实是个“髡贼”,不论是真髡假髡,这润世堂的“澳洲东家”却是不适合和自己见面的。如此说来,面前这位杨东主倒是当前最佳的会面人选了。

两人随意叙谈了几句,张岱有意探问临高的情况,杨世祥原就有“宣讲”的任务,便把话题朝着“临高文学事”上引,

“……澳洲人来了临高,一番兴作,不仅重修了茉莉轩书院,重整了学田,诸生们都得了钱粮,有书可读,还办了自己的澳学。”说到这里杨世祥一脸得意地说道:“我那不成器的幼子于圣贤一道上是没什么指望了,就送去了澳洲人的学校。”看着那张得瑟的面孔,还有那捻须晃脑的样子,张岱就知道这位杨大夫的幼子只怕是在澳学里学业有成,但杨世祥自己没把话得瑟出来,张岱反倒尴尬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恭维一下捧个场。

“那澳洲人讲的东西倒是有些意思。有那么一天呐,我就问那小崽子,今天在学中都学了什么。那小崽子说了不少算学、这个力那个力,还什么圆球滚下斜坡之类的,尽是些闹不明白的玩意。我本是听烦了,准备抽几下手心就放他走的,他却又说,今天还讲了燧人氏、有巢氏、黄帝、炎帝、嫘祖、仓颉等等。”杨世祥说的入神,目光已经失去焦点,十分自然地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凉茶,才又接着说了起来。

“我就奇了,这澳洲人也讲上古先贤?便要那小孙儿好好说一说澳洲人是怎么讲的。”话到这里,杨世祥先是“唉”地长叹了一口气,之后却不再复述儿子的原话,而是自己重新组织归纳了一番:“这澳洲人啊,他们认为,这些上古先贤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发明的东西,极大地促进了社会生产……”

张岱皱着眉头,忍受着“生产力”、“社会生产”、“生产效率”一类闻之似有所指但却拿不准具体含义的专有词汇,听了将近10分钟的澳宋二手版人类文明工具史观又或者称为科技史观。从燧人氏掌握了火开始,人类开启了灵智,制陶、草药、种植、桑蚕,每一次发明都极大地促进了人类文明的发展,极大地改善了人类的生活。而技术也是在不断进步的,从穴居,到树巢,再到木屋、村寨,最后夯土为墙,烧砖筑城,又或者从“采首阳之铜”到炼铁锻钢,而技术进步的关键,则是依赖于文字的发明和知识的传承……

张岱自己是个修史的,尽管在另外一个时空他是以美食家和散文而出名,但他真正的心血之作《石匮书》就是《明史》的骨架子。若要分类,他的历史观当然还是传统的正统史观和英雄史观,第一次接触到唯物史观分类中以工具发展、科技发展为索引的全新概念,对他的震撼可想而知。孔孟之儒都讲究“法先王”,讲究今不如古,故而要法先王以恢复三代之治。“法先王”作为一种政治正确,尽管心中觉得有什么不对,却也没人敢正面挑战。荀子倒是提出了“法后王”,但却不是说一代更比一代强,而是先在心目中构建一个尚未出现的、或许会存在于后世的“理想王”,然后要求现在的人君加强自我修养逐渐靠近这个“王的模版”。且夫后世千余年,治《荀子》者稀几,所见又各不同,可谓是“稀有的异端”,学术思想并未广泛传播。而今时今日,张岱在一家医馆里,听到了逻辑完整、叙述详细、论证充分的新的历史观,既肯定了“上古先贤”的伟大功绩,又指明了人类社会继续发展的道路,“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感慨此刻充斥着张岱的大脑。

叙述完之后,杨世祥慢慢地品尝了好几块曲奇,张岱才缓过神来。而这缓过神来,也只是从发呆状态变成下意识寻求交流的扭头找人而已,面对着这间屋子唯一的可交流对象,张岱倒是想说话,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毕竟杨世祥也只是这个全新的历史观的N道贩子而已。杨世祥深深地叹了口气,自己又把话接上了:“这按澳洲人的看法,炎汉两代,前汉之赵过,后汉之张让,作代田牛耕,作翻车渴乌,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这二人才是两汉之大贤者啊……”与翻车、渴乌相比,原始的桔槔更算不上什么了!

听了这句,张岱倒是有些接受不能了。赵过,史书上寥寥几笔,暂且不说;那张让,可是十常侍啊!今上扳倒魏忠贤才几年?这阉宦弄权之人,竟然被澳洲人看做后汉之大贤?这是要置蔡邕、卢植、郑玄诸位先贤于何地?

三观不能对齐,果然不能一起愉快的玩耍……(未完待续。)

二百二十九节 唯生产力论

(228节有修订,请先重看228节再阅读本节)

“……澳洲人来了临高,一番兴作,不仅重修了茉莉轩书院,重整了学田,拖欠许久的诸生们钱粮也发了,不至于冻饿饥馁。士子们都有书可读。澳洲人还办了自己的澳学。”说到这里杨世祥一脸得意地说道:“我那不成器的幼子于圣贤一道上是没什么指望了,就送去了澳洲人的学校。”看着那张得瑟的面孔,还有那捻须晃脑的样子,张岱就知道这位杨大夫的幼子只怕是在澳学里学业有成,但杨世祥自己没把话得瑟出来,张岱反倒尴尬在那里不知道该不该恭维一下捧个场。

“那澳洲人讲的东西倒是有些意思。有那么一天呐,我问犬子:今日在学中都学了什么。那小崽子说了不少算学、这个力那个力,还什么圆球滚下斜坡之类的,尽是些闹不明白的玩意。我本是听烦了,准备抽几下手心就放他走的,他却又说,今天还讲了燧人氏、有巢氏、黄帝、炎帝、嫘祖、仓颉等等。”杨世祥说的入神,目光已经失去焦点,十分自然地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凉茶,才又接着说了起来。

“我就奇了,这澳洲人也讲上古先贤?便要犬子好好说一说澳洲人是怎么讲的。”话到这里,杨世祥先是“唉”地长叹了一口气,之后却不再复述儿子的原话,而是自己重新组织归纳了一番:“这澳洲人啊,他们认为,这些上古先贤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们发明的东西,极大地促进了社会生产……”

张岱皱着眉头,忍受着“生产力”、“社会生产”、“生产效率”一类闻之似有所指但却拿不准具体含义的专有词汇,听了将近10分钟的元老院二手版人类文明工具史观又或者称为科技史观。从燧人氏掌握了火开始,人类开启了灵智,制陶、草药、种植、桑蚕,每一次发明都极大地促进了人类文明的发展,极大地改善了人类的生活。而技术也是在不断进步的,从穴居,到树巢,再到木屋、村寨,最后夯土为墙,烧砖筑城,又或者从“采首阳之铜”到炼铁锻钢,而技术进步的关键,则是依赖于文字的发明和知识的传承……

张岱自己是个修史的,尽管在另外一个时空他是以美食家、文艺家和散文而出名,但他真正的心血之作《石匮书》就是《明史》的骨架子。若要分类,他的历史观当然还是传统的正统史观和英雄史观,第一次接触到唯物史观分类中以工具发展、科技发展为索引的全新概念,对他的震撼可想而知。孔孟之儒都讲究“法先王”,讲究今不如古,故而要法先王以恢复三代之治。“法先王”作为一种政治正确,尽管心中觉得有什么不对,却也没人敢正面挑战。荀子倒是提出了“法后王”,但却不是说一代更比一代强,而是先在心目中构建一个尚未出现的、或许会存在于后世的“理想王”,然后要求现在的人君加强自我修养逐渐靠近这个“王的模版”。且夫后世千余年,治《荀子》者稀几,所见又各不同,可谓是“稀有的异端”,学术思想并未广泛传播。而今时今日,张岱在一家医馆里,听到了逻辑完整、叙述详细、论证充分的新的历史观,既肯定了“上古先贤”的伟大功绩,又指明了人类社会继续发展的道路,“朝闻道,夕死可矣”的感慨此刻充斥着张岱的大脑。

叙述完之后,杨世祥慢慢地品尝了好几块曲奇,张岱才缓过神来。而这缓过神来,也只是从发呆状态变成下意识寻求交流的扭头找人而已,面对着这间屋子唯一的可交流对象,张岱倒是想说话,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毕竟杨世祥也只是这个全新的历史观的N道贩子而已。杨世祥深深地叹了口气,自己又把话接上了:“这按澳洲人的看法,炎汉两代,前汉之赵过,后汉之华岚,作代田牛耕,作翻车渴乌,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这二人才是两汉之大贤者啊……”与翻车、渴乌相比,原始的桔槔更算不上什么了!

听了这句,张岱倒是有些接受不能了。赵过,史书上寥寥几笔,暂且不说;那华岚可是扰乱朝纲的十常侍啊!今上扳倒魏忠贤才几年?这阉宦弄权之人,竟然被澳洲人看做后汉之大贤?这是要置蔡邕、卢植、郑玄诸位先贤于何地?

三观不能对齐,果然不能一起愉快的玩耍……

再细想一下,这赵过是农家之人,农家是墨家的分支;华岚一介阉宦,走的却是奇技淫巧……额……机心械饰……额……总之就是搞“发明创造”的,算起来也是墨家……《孟子·滕文公》曰:“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张岱下意识地就把这句给念叨了出来,却发现杨世祥一脸疑惑地盯着他看。意识到自己“失言”之后,张岱干脆地问了出来:“澳洲人如此,颇似墨者,墨者无君无父,这……”后面的话若真要说出来,真的不会惹麻烦么?

“呵呵呵!”杨世祥想起曾经看过的某一期《临高时报》上征求古籍的公告,回道:“张先生!这《墨子》一书,照澳洲人的说法,宋南渡之时已多有散逸,及至今日,澳洲人手上残留的仅是五十三篇,其中还有八篇只有名目而无内容。张先生手上若是真有《墨子》七十一篇,或可献于元老院,也是一番大功德。”

听了这话,张岱神色讪讪――张家虽是地方豪族,又是三代藏书,收藏极丰。但却非千年世家,家中不会主动收藏《墨子》之类的“异端邪说”,他对墨家的印象几乎全部来自于儒家学说上对墨家的批判。

“再者,”杨世祥难得掌握主动,不免打开了话匣子:“不管这千余年前的墨家如何……不妨我以杏林之事设寓――若有一古方,内有兜铃、草乌为佐使,医官见之,曰‘此大毒,不可用!’,敢问张先生,可乎?”

张岱虽不懂医术,却也知道一些虎狼药方中也会用到马兜铃、草乌一类猛毒之药,若是不看君臣佐使,方伍配比,只看有毒物就说不可,当然不妥当。但明显,杨世祥这是要把墨家比作那“古方”,设事寓理一番,却让张岱难以回答了。

杨世祥也不是真的要等他回答,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那医官不止于此,又说‘此毒方,不可流于世,方中诸味,概不许用’,于是乎桂枝也不许用,麻黄也不许用,人参也不许用,鹿茸也不许用,只因那古方上有这些,便都不许用。张先生,如此作为,可乎?”杨世祥越说越激动,语气也是越来越严厉,看张岱的目光渐渐都有些仇视的味道了。

这“医官”说的就是儒家了吧!而且,您老这是把我当成那位袁学官了吧!话说那袁姓学官会不会和前几年被处死的袁督师有关?那袁督师也是广府的举人……张岱的思维在不可思议的地方开始发散了。

气氛正尴尬间,忽听得门口迎宾的小厮一声脆喊:“东家!您来啦!”

杨世祥听了微微一愣神,旋即意识到了什么,赶紧站了起来,看向门口那个熟悉的身影……

“贤弟!你怎生得空也来了?”杨世祥赶上门口,非常自然地伸手与刘三握了握手。

“劳烦大哥了!我这也是领了任务来的!”刘三松了手后又拍了拍杨世祥的肩膀,两人并肩而立。

“这位是张岱张先生吧!”刘三缓步向前。张岱也大概明白这来的是个“真髡”,应该就是这润世堂的澳洲东家,早早地就站了起来拱手作礼。却不想刘三却还是向他伸出了右手,脸带笑意。张岱想着刚才杨世祥与刘三握手的样子,知道这大概就是澳洲人的见面之礼,对刘三直呼其名的下意识的厌恶感也略压了压,心中哂然一笑,伸出右手与刘三握了下。自己还没开口,就听得刘三语中带着怪异的情绪连声说“幸会幸会!久仰久仰!”

“莫非我的文名已经震惊了这群海外遗种了?”张岱难以理解刘三那诚恳的“久仰”到底有多久,只得照着惯常回应道“哪里哪里!惭愧惭愧!区区薄名有辱清听。”

“不知道先生千里迢迢,从江南到此,所来何为呢?”

刘三的语气透露着高高在上的意味,但张岱也是没脾气――不说这位是这广州立地太岁的元老之一,单说自己现在坐着的这间铺子,这刘元老也是大东家,人家可是地地道道的主人公,自己则是个拿着名帖上门求见的客人。

沉吟了一会,张岱大大方方地回道:“夕在杭州与友人同游时,与三水赵秀才相识,得他多方介绍澳洲风物,在下心中神往之,故而南下,以求门路去往临高一观。”(未完待续。)

二百三十节 旅游动机

这“赵老爷”三个字,张岱几乎是一字一顿的说出来的。

刘三听了这句,心中确定了情报无误。这张岱南下的消息早就到了临高,但因为张岱的行程安排并没有走海路,而是走的福建沿海的陆路,一路上交接的人手都是复社的各种关系,因此对张岱何时才能到广州、到临高,情报部门并不能实时掌控。再者,张岱虽然在文学史上有一定地位,在江南士林里也有一定地位,但相对而言他的情报价值并不太高,因此临高只是给各地主管发了常情通报,说有这么个事,碰到了就关注一下,没注意到也无所谓。有了这一系列的前提,张岱在年节的时候到了广州,临高这边忙着整军备战,广州城内则忙着过年,这才被忽略了过去。

“只为观光而来?”

张岱这下可有点着恼了――难不成我还需要骗你们不成!不过他素来以风雅著称,自然不会轻易流露出不悦之色,微微点头道:“学生只是一介闲人。闲不住了,便四处走走。”

“如今正是兵荒马乱之时,广东又在战局之中。先生这位闲人在这个时候到来,来意不得不让我等有所慎重……”说着刘三微微一笑,满脸都是心怀叵测的味道。

张岱虽有文人的倨傲,但是也知道战乱中“军法无情”,沉吟片刻道:“学生来广州是一时之兴,且学生来时,广州还是大明的治下,如今的局面,亦非学生所能预料……”

“我个人是相信张先生来广州并无恶意,不过这年头出一趟远门并非易事,张先生肯定不会是一时兴起就往这天南之地跑。”

这话便有了盘问的味道。张岱知道此人是来打探自己虚实的,若是回答不能令他满意,别说去临高观光,只怕自己的性命也未必能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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