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高启明 第1683节

高重九有些紧张,舔了舔嘴唇道:“大约有近万人。”

“紫记在广州开办善堂多年,愿意谋生的都可以去临高,为何乞丐们不愿去?宁可在广州乞讨度日?”

高重九笑道:“首长。在关帝庙挂号的。要么是年老力弱或是有残疾的,怕去了善堂要他们做活务工干不来,宁可乞讨苟延残喘;要么是各有手艺的……”

林佰光问道:“什么叫手艺?”

高重九道:“乞讨亦有多种,最普通的:或者沿街乞化。或者坐地求乞。这都是没手艺的,有手艺的是有师傅传下来的。或是年老花子配童丐的,算是公孙落难;要么女丐弄个死孩子抱着。还有不知哪里弄一具尸体,弄个女丐或是童丐跪在一旁卖身葬亲的……都是演熟的套路――这些算是一门;还有身上贴烂肉装残废的。或是原本就身有残疾的,这又是一门;再有往天灵盖上拍砖的。脸上穿钉的……”

林佰光明白了,所谓“有手艺”的,其实就是职业乞丐,说是“乞”,其实大多是“骗”。他又问道:“还有呢?”

“最后一种,本人倒是身强力壮,也没有手艺。但是好逸恶劳。平日里求乞之外,便是给仪仗铺打执事,一场红白喜事下来,不仅混个肚圆,多少也能弄几个钱度日。再有一样行当便是充当乡间械斗的打手。”

广东宗族势力极盛,械斗成风,便是省城周围也不例外。有些宗族村社势单力薄的,为了在械斗中不落下风,往往通过关帝庙窦口雇佣身强力壮的乞丐,作为械斗的借力。乞丐多半无家无室,在械斗中毙命也无后患,抚恤更是微薄。所以每有械斗,就是他们生意开张的时候。

“……凡有乡间械斗,大骨们最为高兴。不但可能捞进一笔“雇费”的抽水,去得人被打死了东家必给抚恤,这钱就进他们的钱袋了。再者凡是械斗,打死人命照例要找人投案抵命,这又是关帝庙的独门生意。或哄劝,或强逼,将群丐中年老体弱的弄几个去抵命,又可以得一笔买命钱。”

“还有呢?”

“至于其他“营生”,那是数不胜数。看守义冢地、化人厂;看街打更、充当仵工收殓无主尸;大户人家办丧事的时候去举哀临哭……这些都算是正当营生;要说不正当的,西关外的鬼市出卖各种赃物乃至盗坟掘墓得来得随葬品……没有关帝庙人马撑腰,根本成不了市;外来的扒手、窃贼、‘拍花的’……要在城里城外‘做生意’,也得到关帝庙来‘烧香’求得庇护。“

林佰光久在广州,和关帝庙人马并不是毫无接触,但是第一次了解到这么详尽的信息。他感到过去自己小看了他们。现在看起来,关帝庙人马已经是广州的一个烂疮了,不但要医,还得赶快。

“这么说来,关帝庙人马全是心甘情愿当乞丐的喽?”

“全是说不上。除了‘有手艺’的。多数人还是想有一碗正经饭吃。毕竟这行吃了上顿不知下顿,不知什么时候就扑街瓜直了。”高重九叹道,“关帝庙人马威风再大,弄钱再多,一般的花子又能落几个?还要每日孝敬大骨,花子们有句口号:‘脱鞋揾来穿屐食,穿屐揾来穿鞋食,穿鞋揾来穿靴食’。他们讨来一点施舍,给孝敬给大骨,大骨要孝敬团头,团头又要孝敬给衙门。大鱼食小鱼,小鱼食虾米。”

林佰光看了看高重九,忽然问道:“老高,听说你和高天士是拜把子兄弟?”

高重九吓了一跳,赶紧分辩道:“小的的确和高天士来往甚密,不过多是为了衙门上的公事。他为了笼络小的,因为小的也姓高,便说要和小的连宗,认了同姓兄弟,他就是嘴上一说,小的也胡乱应了――其实小的祖籍南雄,他家祖籍淮南……”

“好了,你就不要自辨了。”林佰光打断了他的话,“你和他不是一样的人。这个我很清楚。”

“是,谢老爷明察!”高重九脑门上汗都滴了下来。他听说皂班的人说,这几天被抓去的一百多号胥吏衙役都在府县大牢里日夜用刑熬审,要他们供认“罪行”,特别是要他们交代隐匿起来私财的去向。皂班中用刑的好手都被调去轮番干活,听说里面“拷掠极惨”,被抓进去的人“唯求速死”。最近又因为有人或暗中举发或上衙告状,原已经登记留用的胥吏衙役中又被抓进去了十几个。他自问自己素无血债,平日里也不敢干伤天害理的事情,应是不妨事的,万一因为这个莫名其妙的“兄弟”的关系被抓进去,岂不是冤枉。

“你且下去,一会我派人给录个笔录,你把你知道所有关帝庙人马的人和事,不管大事小事,要紧不要紧的人,一一给我说清楚。说得越清楚越明白,你的功劳越大。”

“是,是,小的明白。”高重九这会连后背都湿了,首长这意思是要动高天士啊!

林佰光一个人在办公桌后思考了很久:虽然毕德凡警告说关帝庙人马可能会作梗,而刚才高重九提供的资料也说明这股势力非常强大,但是他认为目前他们是不会主动跳出来的。他们虽然号称天不怕地不怕,实际还是畏惧强权的。在这“改朝换代”的当口,他们不会这么不开眼,主动跳出来。

但是他们不出来,不等于铺户们不会有其他手段来对抗。铺户们毕竟是“百姓”,是“良民”,不能简单地用喊杀喊打的方式来处理。林佰光在旧时空当县办主任的时候搞过拆违,也处理过拆迁中的**,得到的经验教训就是动手前要有充足的准备,实施的时候动作一定要快,人手设备必需充足,一但发生突发事件立刻以多制少,迅速控制局面,以免扩散影响,防止人群被煽动起来。

虽然他手中有一支人数虽少但是相当能干的归化民干部队伍,还有一支急于要显示忠心人数庞大的侦缉队,足以完成这次行动,但是他决定明天的拆违行动还是要动用国民军来压阵,让他们荷枪实弹的出现,压一压这城里的各种歪风邪气。(未完待续。)

第八十三节

约摸一更天气,广州城里已经万籁俱寂,自从“髡军”进了城,原本有些松弛的禁夜又收紧了,澳洲人的衙门满城贴出的安民告示,明文规定起更之后除持有路引者,一律不得上街夜行。∽↗,

太阳一落山,侦缉队便在几个“髡警”的带领下各处巡逻,督促“看街的”关闭街闸,主要街道两旁的住户和商铺,也奉到了牌甲下达的命令,入夜后在门外挂上灯笼。灯光昏暗,在房檐下摇摇摆摆。在微弱的灯光下,可以看见各街口的墙壁上贴着大张印刷的安民布告。

在城中的主要大路交叉口都竖起了广州市民们从没见识过的绞架,上面挂着几具尸体,在灯笼微弱的光线下慢慢的晃动着。脖子上挂着纸牌子,用墨笔着“抢劫犯”、“盗窃犯”等等罪名。被抓到的犯人,不过夜便被挂上去了。

对广州市民们来说,这几天是忐忑不安的。然而入城以来,伏波军纪律严明,秋毫无犯,又给他们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破城第二天,市面就已经大体恢复了。

不过,遵循兵荒马乱的时节少出门少露面的传统理念,一起更各家各户便熄灯睡觉了。在这寂静的黑夜里,城西有一处的住宅深处的偏院里却依旧亮着灯。

用竹帘子将窗扇门扇挂得严严实实,只依稀露出一点昏暗的光线,厅堂里却是灯火通明,屋中的紫檀木榻上,斜靠着一个中年男人。长得十分富态,因为是在内宅家居,他穿得很是随意,西洋布做得道袍,头戴网纱。穿着一双紫绫边的陈桥草鞋。他靠在南京缎的大迎枕上,手中拿着湘妃竹汉玉嘴的烟杆,默默的抽着烟,蓝白色的烟雾飘飘渺渺,犹如他的神思一般,晃晃悠悠的不知道该往哪里去。

两个婢女一个站在在他身后。一个跪在他面前,轻轻的给他捶腿捏肩。然而这似乎并没有让他感觉到舒服。他面前的倭漆小几上摆着各式精美的“口果”,可是看上去却一点也没有动,茶盏里好几两银子才能买到一两的杭州明前茶已经完全冷了。

一个师爷打扮的男人坐在斜对面,有些惶恐的望着他。自家的东翁居然会“没奈何”倒还真是第一遭遇到。

在他们之间的桌子上,放着一张布告,布告的纸色墨色还很新,看得出贴上去没多久。上面的俗体宋体字表明了它的来处:新近进城的澳洲人。

“老爷,夜可是深了。明日……”师爷大约觉得时间过去的太久了,忍不住打破了屋子里的寂静。

被叫做“老爷”的中年人,正是文阑书院的掌事莫容新。

布告是他书院的管账师爷史题第送来得,史题第虽然是文澜书院的管账师爷,实则是莫容新的私人。莫荣新平日里并不去书院,一切书院财产营收支出都由这位史师爷经手。自然,文阑书院的产业的收支情况,除了莫老爷之外就是他最关心了――他不但每年有一百二十两银子的报酬。各种花账、回扣一年也能落个五六百两。这可是很大的一笔财香!

今天承宣大街上十多家租了文阑书院门面的铺户掌柜来找他,还带了这张布告:澳洲人已经到处贴了布告。限十二个时辰内拆掉承宣大街上棚屋。

说是棚屋,这几家搭建的可早就不是“棚”了。近乎是“屋”了。且不说搭建花了不少钱,拆去了,这店面地方就小了许多,生意做起来不便不说,许多生财家伙和货物都得另外寻地方放。掌柜们没了主意。纷纷来找房东讨个法子。

史题第自然也没什么法子可想,要在往日有为难事,自己拿着东家的片子去县衙或者府衙里找书办或是师爷那里“叙谈”一番,花点银子便可解决。现在换了官不算,连带着他熟悉的那一套全没了。连衙门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了。慌乱之中也只好来找莫容新想办法了。

“能怎么办?没法办!”莫荣新喷出一口烟。将旱烟往旁边一放,侧身要起来,身边的丫头赶紧扶住他的胳膊,用足了力气扶着他起身。

莫荣新端起凉茶喝了一大口,叹道:“如今澳洲人是刚刚进城,这刘大人是新官上任。他们要干啥你拦着?那是找死!你去告诉他们,想上吊的明天自个去,我是不来给他们垫背!”

史题第干笑了两声,道:“老爷话说得没错。不过承宣大街上的书院有不少铺子,若是都给拆了棚屋,这损失可不小啊。若是有办法转圜,应付一下花些钱他们也是肯得。”

“他们肯,我还不肯呢。”莫容新道,“如今髡贼正愁着没人跳出来垫刀,不能杀人立威。谁想长这个脸谁去!”

史题第不甘心白白放走拿好处的机会,继续撺掇道:“老爷,这事是不是找关帝庙的高老爷商量商量?”

这是莫容新手上最有力的“杀手锏”,他在几次遇到重大危机,都是靠着关帝庙人马出头摆平的。虽然为此背了个“乞丐亲家”的丑名,好处却是不小的。

“你想得容易!”莫容新道,“髡贼又不是傻子,关帝庙人马一出来,立马就会想到是咱们在捣鬼,他们收拾不了关帝庙人马,收拾咱们还不是举手之劳?”

“这么说……”史题第有些失望――眼看着这一笔“谢钱”是拿不到手了。

“你去告诉掌柜们:别瞎找门路了,老老实实的自己动手拆了吧,好歹还能收回点本钱。明天那帮子黑心衙役一动手,保准连块砖头都剩不下。天也不早了,你就在我这里歇一晚,明日一早就去。去吧。”

见东家下了逐客令,史题第只好站了身来告退,莫容新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书院里最近怎么样?”

“这些天髡贼入城,山长、学生等都没来书院。住在书院里的学生也还安静。”

“你去看紧点厨子头,别他娘的尽知道自己又吃又拿的,书院里的膳食就和猪食差不多了。从明日起,饭菜每日都要见荤腥――不是拿点骨头鸡架熬熬就算荤了,得整鸡鸭整鱼的!饭要管够!听明白没有?!”

“是,是。”史题第吓了一跳,这克扣伙食的事他也有份。

“你可别因小失大,那帮酸子岂是好相与的?你这么乱搞,他们早就满腹怨言了。”莫容新从容的摇着扇子,决定今天好好的“点”他一番,“如今换了澳洲人当皇上了,要防着他们借机闹起来。到时候,我可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史题第赶紧道:“学生知道了。明天回去便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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