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明斯吃了一惊,只见那妇人身上一颤,缓缓抬起头来,向他们瞟了一眼,却赶紧又低下头,说道:“爷认错人了……”
康明斯认真打量她。只见这女子穿着青点梅小袄,系着水红绫裙掩着小脚,真真只有三寸多长。一头青丝松松挽了个苏州橛儿半垂下来偏在肩上,白生生的瓜子脸上两湾黛眉含烟笼翠。康明斯不觉有些痴了,难怪梅元老对秦淮八艳念念不忘这副容颜也就罢了,这样貌盈盈楚楚,果然是别有一番情趣!
“苏姨太!”林铭大吃一惊,眼前这个女子嘴角一对浅浅的酒窝。微蹩的眉宇,右腮边那枚小痣。宛然仍是旧时风韵。不是高舜钦的小妾苏爱是谁!
说起苏爱还真是他的旧相识。当初高舜钦失踪,他受托去侦办此事,苏爱便是嫌犯之一。高家大妇暗中送了他几百两银子,要他将苏爱屈打成招,弄成“从犯”,至不济也得严刑拷打弄个半死。多亏苏爱识时务,拿出多年积攒的体己贿赂他,林铭又向来是怜香惜玉的人,这才手下留情,没吃大苦头。两人也算是有这么一段交情在。
高舜钦的案子后来成了悬案。林铭给广东官场弥缝过去,又得了银子又落了人情。苏爱的下落自然也过不再过问。没想到三年之后,两人竟在这样的场合重逢!
真是世事沧桑,变幻莫测!林铭的脸色顷刻问变得煞白。当初的带着小姨子办案,夜审高宅的“嫌疑犯”,寻找线索一路到了濠镜澳,小姨子失踪……历历往事一一清晰闪过。又好似一团雾,一片空白,什么也忆不清楚。光怪陆离如此离合缘分,苏爱原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然而自己后来的种种遭遇,又和这个女人有着莫大的关系,最后竟又在这里相遇……
他盯着她的面庞。极力抑着心里的百般滋味。说道:“我是林铭,锦衣卫试百户……”
苏爱好像梦游人。用昏眊无神的眼睛看着他,突然,像被针刺了一下,她跪瘫在地,双手掩面“呜’地一声号陶大哭,浑身抽搐得瑟瑟颤抖,眼泪顺指缝直往外涌。
这一来惊动了院中人,各房中的住客隔窗向外张望,还没睡的闲人也都探头探脑筋窃私议。林铭赶紧道:“苏姨太,我们在此相逢,也是天意――此地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且收拾下,我们换个地方!”
康明斯看得昏头涨脑,被他们哭得莫名其妙,傻子似地站在一边,听林铭说话,顿时反应过来,这里人地生疏,又是半夜三更,闹这么一出算什么事?赶紧道:“我们回船上去说话。”说着又吩咐镖师,“将地上的东西收拾一下,这里的屋门锁好。”
林铭原本有些无措,盐船上他不是主人,绝没有贸贸然带个女人回去的道理,肇庆虽有熟人,深更半夜也没法进城去打搅,康明斯这句话算是解了他的围,忙道:“康老爷说得是,有什么话咱们先回船上去说!”
回到穿上,索普有些诧异,林铭将前因后果诉说了一番,索普心想这倒是遇到熟人了!他读过广州站的报告,知道苏爱和裴丽秀的关系。原本也就是看个故事一样的闲话,没曾想里面的主人公竟会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不过如此一来,倒把他的疑心去了几分,笑道:“既如此,咱们就送佛送上西天。只是她随我们上水行船诸多不便,明日里差遣两个镖师先送她去广州交给裴丽秀便是。”
说到裴丽秀三个字,苏爱的肩一耸,泪珠滚滚而下。索普见她花容憔悴,忙叫人打来洗脸水,又道:“看样子大约是还没吃饭,弄些饭菜来!”
“谢谢几位爷,我不饿,不用费事张罗。”苏爱似乎大病初愈,身子颤巍巍的,勉强福了一福,“几位爷萍水相逢,救奴婢于水火,奴婢当牛做马……”
林铭道:“这会你说这些做什么?我看你的样子似乎是病愈不久?赶紧坐下歇歇,这两位老爷都不是外人!你莫要拘礼。”
苏爱在舱壁凳子上坐下,她仿佛是做了一场大梦,当初这个根本谈不上有交情的男人竟然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从火坑里将自己救了出来……人生机缘真真是不可说。
林铭问道:“苏姨太,后来案子结了,你怎么没回高家去?又怎会流落到此?”
苏爱缓缓摇头:“林老爷,案子是结了,您也是知道的:高家并不容我,老爷出事之后几乎要将我治死。我又没个一男半女可以依靠。老爷没了,就算他们让我回去,我亦不敢回去。多年积攒下来的体己也没拿到。好在我手里还有些积蓄,便投在一个过去的姐妹那里。”
身边积蓄毕竟有限,总不能坐吃山空。她打小就被养瘦马,不懂营生。年岁渐长又不愿重张艳帜,便在小姐妹的牵线搭桥下嫁给了一个肇庆客商为妾,这才来到肇庆。
“当初你为什么不去找裴秀丽?以你和她的交情,不论是让你在紫明楼里吃一碗饭,还是赠你盘缠让你回南直去都不难。”索普突然问道。
“这位老爷也是裴小姐的熟人吗?”苏爱有气无力道,“我原是想找她的,只是那会澳洲人和朝廷开仗,紫明楼被查封,裴小姐也去向不明,有人说她已经逃回澳洲去了,也有的说她被朝中大佬掠了去。”
她此刻已经平静下来,只是说话间偶尔还带着抽搐悲音,娓娓诉说:“我大约是天生命硬,小时候便剋了爷娘,好不容易脱了火坑进了高府里,又剋了高老爷;再到肇庆,没过多少安稳日子,又剋了男人……跟过两个男人,却没留下一点骨血,半点依靠也没有……”
说到这里,她已是拭不完的满眼泪,几个人都不由得唏嘘。
“……老爷死后刚满头七,大娘就来逐我出门,我说,好歹也等人入殓了,断了七。我自然拿了东西走。大娘说:‘你根本就不是我家的人,买来得玩意罢了。如今不卖了你就是天大的慈悲了。’立地撵我出门!不管三七二十一,进屋里强盗似的,将我的积蓄衣物但凡能拿的都拿走了,直接就将我赶了出去……”
苏爱说得伤了情,又复泪眼汪汪,握着口哽咽许久,接着说道:“寒冬腊月的,刮老大的风。我不知道去哪。站在这江边,看着江水,那时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真想着干脆跳下去一死了之。幸而有好心人看到解劝几句,才没让我走绝路。我当初又藏了些银子头面在身上,总算没做了饿殍。想回广州去,身边没有男人照应,又没盘缠,只好在这里重新吃上这碗饭了……”
索普原来并不怎么同情她,觉得她沦落风尘不说,而且两次与人为妾,虽说有“不得已”的地方,说白了也不过是和21世纪同行们一样好逸恶劳罢了。此时此刻设身处地的想想,她的处境和另一个时空不同,17世纪哪有孤身女子的立足之处!想来竟有太多的“不得已”。不由得慨叹道:“既已遇到了林老爷,我看你也不必再吃这碗饭了。赶明送你回广州去,你去投奔裴丽秀吧。紫明楼如今生意做得更大了。你到她那里去,不拘什么差事给你做做――好过以色事人。这样的饭能吃几年?”
林铭见苏爱眼神中透出疑惑来,赶紧介绍道:“这位是索老爷,是我的……嗯……上司……索老爷听到你的悲泣,他心善命我过来看看,才有今天这场奇遇”
苏爱敛衽跪倒在地,哽咽着说:“索老爷必定是菩萨转世……老天爷必定保佑您子孙玉帛公侯万代……”
索普暗道林铭倒会做人!不过这话听着倒也受用。用手虚抬了下:“不用多礼。即这样,我派两个镖师先送你回庙里下处收拾行李,你且歇一晚,明日将房钱结清了过来再做安排。”(未完待续。)
第四百七十八节 丘八
他说道:“索老爷,这黑灯瞎火的,让她回去多有不便。再者咱们也得防着节外生枝。”
这句话提醒了索普,若是送回去**又来生事,自己是管是不管。当下道:“既这样,且先去将行李收拾了搬过来,房钱也要算清,不要落下尾巴。”
林铭当即答应了,带着镖师去一一办理。索普关照在后舱收拾一间舱室出来,让她暂且安歇一晚。明日再做安排。
“晚上看紧了。”索普小声道。
“是。”镖师心领神会。
第二天按计划是在肇庆进行参谋旅行,索普便关照林铭给苏爱找一条可靠的船,再派个老成妥当的镖师送她回广州去。
然而镖师在码头问了一圈过路的船只,却没有一艘肯搭载苏爱下水。镖师诧异,赶紧来回林铭。林铭是老江湖了,略一思索便已经明白,这**子背后有人,此人的势力不小,对苏爱更是势在必得。
林铭暗暗诧异是谁这么大胆,在广东地面上敢和锦衣卫对着干的人还真没几个,就算督抚、参议、参政这样的大官儿也对他们也是抱着“得过且过”的态度,绝不会为个女人与他们闹意气。若是说本地的城狐社鼠,都是最“识时务”之徒,挺腰子硬顶官面上的“势力”不是他们的作风。
诧异归诧异,正经事情还是要办。幸而救人不是自己提议的,要不然这“会惹事”的考语可就落在头上了。
他找到索普大致说了下:
“……我先去找衙门里的熟人打听下情况,”林铭说,“两位首长要多加小心。”
索普点头:“你且去打听。想来这肇庆府城码头上,歹人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胡来的。我叫镖师们多加小心便是。”
林铭离舟登岸。进了肇庆城。他在府衙和县衙都有熟人,便决定先去县衙看看。府城地面上的治安一般都是附郭县负责。有什么消息快班头目和刑名师爷肯定会知道。
他到县衙门前的茶馆,没费事就找到了快班的班头。
“石爷,这事我知道,正想着要不要和你去说。”快班班头姓何,五十多岁的干瘪老头,一双眼睛却是精光四射,眯着眼睛半仰半靠在藤榻上,手中托着个茶盏,“早听说石爷风流倜傥,最会怜香惜玉。不过这姓苏的女人也是半老徐娘了。有甚好处,你非要坏人的好事?风流孽债最难偿啊。”
林铭笑道:“我不没起这个心思,也不敢起!你道这苏姑娘是谁?”
“是谁?”
“广东巡按御史高舜钦的如夫人!”
何班头托着茶盏,凝神想了片刻,道:“石爷你少说笑了,巡按大人的如夫人能到这码头上来卖唱?她的底细我知道,原是这里的刘大户家的小婆子。什么时候又成了高巡按的如夫人了?”
“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林铭当下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又撒了个谎,“高大人与我多少有些恩情在,他如今虽下落不明,好歹也还是朝廷命官,他的如夫人落到这个地步。要我袖手旁观岂非太不讲义气了。”
何班头点点头:“石爷说得原也不错。只是这神仙你怕是惹不起!”他欠了下身子。旁边的徒弟赶紧将他扶了起来,
林铭道:“是哪来得神仙?居然敢在这码头上呼风唤雨?这是摆明了不把你老何放在眼里……”
老何笑了笑:“石爷。你就别激我了。我也不与你打马虎眼,你这锦衣卫的牌子亮出来,人见人怕,鬼见鬼愁,这条西江上下,不论哪一路的好汉都得让这牌子三分――就是县太爷、府台大人也不愿意和你们多纠缠。可这回不比往日――”他咳嗽了几声,在徒弟奉上的痰盒里吐了痰,“有人托我来和你讲斤头,你既然来了,也让我少走几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