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乐伎全是从从卖身的难民中精挑细选出来的,每人各练一种传统乐器。这件事元老院倒是不反对,毕竟有培养传统音乐人才这个借口,为某些对喜欢“发传统之幽情”的元老来说更是吸引力十足。女仆培训班也有意把乐器列入女仆培训课程中去。
赵引弓也有意讨好办公厅,不惜工本在延请行院里的名师传授,如今虽然技艺还嫌稚嫩,但是听曲的老爷们不过以此为消遣――醉翁之意不在酒。
只见一个青衣仆妇,领着六个女孩子过来,一起给席上行礼。都是梳着双鬟的少女。小可十三四五,大可十六七,都穿的一色天青碧罗紧袖衫。淡红比甲,端得是清秀脱俗,每个人手中各持一样乐器,在席前盈盈屈膝,姿态曼妙,任几位老爷如何见多识广,也不免表情为之一动。
“这福礼倒是与众不同。是赵兄的家礼么?”文怀大乐。
“这是广里的新俗。”赵引弓含笑道,忽然眉头一皱,问道:“怎么。只带了六个人过来?”
仆妇似乎有些不安,低头回禀道:“回老爷的话,西华姑娘说她们这些日子为了练曲子脱了太多的课,怕耽误了功课。所以就留下了。”
赵引弓面露不快之色。慢慢的将手中的杯子放下,盯着仆妇道:“她这么说?”
仆妇在他的眼光下已然有些站不住了,勉强支撑着没有跪下去,颤声道:“奴婢不敢撒谎。”
赵引弓沉默片刻道:“下去罢。”
仆妇忙不迭的退了下去,宴席侧面的树下原已放下了十二只圆凳,如今只坐了一半人,显得有些空落落的,吴芝香感到赵引弓的面子有些落不下。忙道:“还是先听曲子吧。”
赵引弓略一顿首,牙板轻轻敲了几下。琵琶、筝先起,随后有人箫笛伴奏,微微调弦试调,一阵轻舒、柔缓、温滑的曲调如流水行云悠然而起。
然而在座的几位,除了文怀是小康之家之外,家里至少也是养着几个女乐的,一听之下就觉得赵家的这几个小女孩子的水平充其量也就是“凑合”,不由得暗暗诧异,赵老爷的服用享受高端大气上档次在杭州也算是出了名的,没想到家里的女乐不过如此――不由得脸上都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虽然女乐不佳,好在并不影响老爷们休憩的闲情雅致,一番酬酢之后,已然是微醺的几位老爷们都被扶了下去,自有人为他们安排轿子各自回家。
唯独这吴芝香却不愿意告辞――他此来另有目的。
赵引弓的缫丝厂投产之后不久,产出的生丝就已经悄然流入市场。赵引弓为了看下市场对这种生丝的反应,悄悄的派人将一批生丝匿名卖给“机房”,以收集用户的反应。结果这批生丝一出现获得了极大的好评,这种丝不但属于上等的“细丝”,而且比市场上最好的“七里丝”还要白还要细滑。
关键是,这种丝的价格还相当低,只比本地产得“肥丝”贵一成而已。
不论是丝行的老板还是机房的场主,一时间都被这种价廉物美的生丝吸引住了,到处打听这种生丝是从哪里出来得。但是这种生丝却不见了踪影――市场上的生丝价格虽然在彻底的盘剥了蚕桑户之后已经开始缓步回升,价格却还是偏低,再者赵引弓自己缫丝的目的是为了出口,看一下大概的市场反应就已经足够了。
吴芝香却马上猜出了这种生丝是哪里的出品――和其他与赵引弓交往密切的江南缙绅不同,吴芝香在广州和“澳洲人”打得交道多得多,见过的澳洲货也多得多,在广州也参观过大世界的工地,去过广州站新开设的几家“工场”。深知澳洲人的“奇技淫巧”远在一切人之上。这多半是澳洲人的工场做得。而慈惠堂办缫丝工场这件事,在知府衙门里也是备过案的,并非什么秘密。吴芝香稍一联想就完全明白了。
吴芝香这个人别看被人视作纨绔子弟,实际颇有一番干事业的志气,只是他天生不是读书的料,科举上始终十分艰难。这次到江南谋官虽然有所进展,但是看起来最终还是只能以国子监监生的道路入仕――这种出身在当时的官场上是很为人所瞧不起的。所以对当官入仕这件事,吴芝香已经不大热衷了。
被澳洲人吸引,开始不过是那些“奇巧淫技”的玩物。慢慢的,吴芝香对澳洲人整体都起了浓厚的兴趣。特别是澳洲人利用他们夺造化之功的技艺创造出了比以往多得多的财富,做出了前人难以做到的事情――这让吴少爷尤为震撼。
澳洲人也是人,我也是人,大家还都是华夏一脉,他们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吴芝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心里就存了这样的念头。
吴芝香久寓广州,又有心想做洋行生意。知道珠三角的蚕桑业也有相当的规模,只是生丝质量不如江南,外销的价格也不如“南京丝”。若是能得到澳洲人的帮助,在珠三角养蚕缫丝,说不定就开创个新局面!
“你想参观慈惠堂的缫丝场?”赵引弓有点惊讶――他还从来没遇到过对工场作坊感兴趣的大明“上等人”,别说上等人了,就是一般的小百姓也没什么兴趣。
“正是!还请赵兄成全小弟!”吴芝香一脸诚挚,“小弟知道市面上最新的生丝就是慈惠堂说出,实不相瞒:小弟也想在广东兴办实业!”
“好说,好说。”赵引弓的脑子里飞快的转了几个圈,吴芝香属于“亲澳人士”,从过去冒险为广州站报警,到这次主动来卖米给杭州站,入股招商局,都充分说明了这个人“心向元老院”。
当然,他的企图无非是依托元老院创办实业,经营发财而已。但是他能意识到元老院在科技和生产力上的先进性,就已经难能可贵,属于“可以改造团结的对象”了。而元老院本身也有意在珠三角地区扩散民营轻工业,吴芝香这样的人如果愿意出来投资,对整个社会层面风气的改变和带动都是巨大的。
“与你看也无妨――只是这缫丝工场的内情若是流传出去,只是我在这里毕竟是外路人,有些事情恐怕群氓无知,有骇物议……”
“小弟对天发誓,此间一切绝不说与外人所知。”吴芝香郑重其事的说道。
要是换做其他人,赵引弓是信不过这种发誓的,不过吴芝香好歹是经过当年广州事变和第二次反围剿考验的土著,虽然算不上“同志”,至少也是“同路人”的级别。当下答应了吴芝香的要求。
这次下山,赵引弓没有叫轿子,两人一起徒步下山,凤凰山庄所处的位置并不高峻,又修筑有石砌步道,下山走路不过二十几分钟。赵引弓有意不用轿子滑杆,就是想看看这位少爷是否四体不勤。
懒惫之徒做不了实事。他有再多的本钱和诚意,也只能做个出钱的“股东”,只有能做实事的人才能成为元老院的“合作者”。
路上吴芝香倒是兴致勃勃,不时流连沿途的风景,还时不时的和赵引弓叙谈自己的想法。来到山下两人又在毫无遮蔽的烈日下走了很长一段路,依然毫无疲惫厌倦之色。在他身上有许多本地青年士子所没有的蓬勃活力。这使得赵引弓对他颇为欣赏。
二人来到厂门口,这里已经能闻到煤烟味道和废水的臭气。一阵浓烈的臭味袭来,吴芝香不由得眉头一皱,以手掩鼻。
“味道的确不好闻,”赵引弓含笑道,“里面的味道还要大些,若是身子不适,不如就不要进去了……”
吴芝香摇头:“不碍事,小弟撑得住。”
工厂的车间里正在加工库存的最后一批蚕茧。巨大的煮茧锅里开水沸腾,紧闭的锅盖和围桶的缝隙边正冒着蒸汽,虽然煮茧车间的屋顶构筑有可开闭的大型天窗以利通风散热,但是在盛夏的烈日下车间里的温度依然高达五十度,里面的工人穿着全套的工装衣裤,都被汗水洇得发黑。(未完待续请搜索飄天文學,小说更好更新更快!
第一百七十七节 执拗
两人走进去不过几分钟,已然汗流浃背。吴芝香拿出块帕子不住的擦汗。接着赵引弓又领着他进了缫丝车间,缫丝车间里脚踏机正在呼呼的转动,锅子里的蚕茧载沉载浮。车间里蒸汽弥漫,水汽更重,墙壁上,地上,到处是湿淋淋的。被烫死的蚕蛹的恶臭、打盆里明矾的气味,混杂着水汽、煤烟和人的汗臭,让人一进去的胸口发闷,简直无法呼吸。
车间里来来回回的工人虽多,却对这二位老爷的到来视而不见,自顾自的做自己的事情。只有一个管工的上来见礼。赵引弓摆摆手对方就退了回去自去自己的事情了。
整个车间犹如一个蜂巢,缫车的嗡嗡转动声充斥潮湿闷热的空气中。几百个女工正在各自的缫丝位上忙碌着,一边踩着车,一边不断把手指伸入五十度的热水中捞出丝头上车,虽然车间里环境恶劣,但是她们一个个全神贯注,简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手指犹如在飞舞一般,头上的车子转得飞快,让人眼花缭乱。
为了便于操作,车间里的女工全部是留得短发。额头上还缠着毛巾――用来吸汗,免得经常需要用毛巾擦汗。她们身上的衣服湿淋淋的,每个人的脚下都积起了一小滩水洼,不知道是身上的汗水还是打盆里溅出得热水。
吴芝香哪里有这样的经历,纵然他年轻力壮,也觉得胸闷气喘,眼见着几百个留着同样短发,穿着同样衣服的女工按照同样的节奏工作着,速度快得他连看都看不清楚,不觉骇然。
这哪里是人。明明如澳洲人的机器一般!吴芝香暗暗想,真不知道澳洲人是怎么做到的?可是他的心情也十分的兴奋,虽然他看不太明白,但是这其中的效率他是完全清楚的,一家一户的缫丝。如何能做到这般快!怪不得澳洲人每做一种东西,价格就会跌得其他人倒贴老本也卖不出的地步!
他虽然胸闷欲吐,但是精神上却十分兴奋。抬头一看,却见工场里环墙还有走马楼,只是这走马楼并不敞开,安装着竹子做得网格墙。内中似乎有人影在晃动。
“这是什么?”
“这是巡楼。专门供巡查来回走动监督女工做活。”
赵引弓解释道,这缫丝厂缫丝的产品有生产规定。每条丝只限合三四个茧,这样工人缫丝便较手工为慢,手工缫丝每天起丝一斤的,在这里只有六七两。这里的工资采用的计件制。女工一般贪图多起重量,博得多些工资。每每暗中超限搭茧,即一条合茧四五个以上,不但浪费原料,而且影响丝的质量。
这走马楼就是为了监督女工设立的,巡查在走马楼上来回巡视,从网格中窥视女工操作――因有网格墙的遮蔽,女工看不出有人在监督。巡视如果发现那一工作位有超额搭茧情事。即将其号码书一纸卡,投到管工处,管工处立即着人按号码将其缫丝纽拿去查验,如合标准的即不追究,仍交还女工继续开工。但如超重逾标准数1/3,是超额搭茧多时,造成丝身粗劣,便要按章处罚了。
女工若有偷懒、聊天或者其他违反规章之事,一旦被巡查记下后都要遭到处罚。
“原来如此!”吴芝香点头,“原来赵兄这里是以军法治厂!”
“军法言重了。然而开办工厂。非此不能安然生产。”赵引弓也觉得快受不了了,但是他不愿意在吴芝香面前掉了面子,便做出毫不在意一脸从容的表情。
赵引弓引着他从车间的一个角落走了出去,外面又是一间屋子。墙壁上有大扇的窗户,南北通风。高大敞亮,是从闷热潮湿的车间里走出来,真是身心都为之一轻。
屋子里着许多木条拼成的长条靠背凳子,沿墙是一溜的长桌,放满了竹筒做得茶杯,每个茶杯上都写着有名字和记号――女工中几乎没有人识字的人,只能用这样的图案标记法。桌子上,还放着几个大号的青瓷缸,上面盖着白色冷布。墙壁上,还挂着许多毛巾,和茶杯一样做着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