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正则说:“备考时间缩短了,通过名额却增加了,此事倒也难说是有利还是有弊。”
“我认为是有弊的。”冯原柏却道,“名额虽然增加,但依我推测,此番乡试策论,有六七成可能要考平妖策。”
陈叙手中拢着小鼠妖,手掌不由往衣袖里缩了缩。
他在与鬼王谢怀铮生死交锋时尚能镇定自如,此刻却忽觉掌中小妖沉甸甸的。
但与此同时,一种如同烈火灼烧般的昂扬向上之力更加占据他心神。
暴风雨若猛烈,那便冲破这风浪,打散一切乌云!
陈叙胸中心火似在燃烧,他不言语,只听冯原柏继续道:
“若只论文才经义,叙之没有任何问题。单说策论,叙之也写得十分精彩。
但你对世情了解不足,各地妖患鬼患、邪魔之害,皆未有接触。
如此即便文才理论再好,若是面对平妖、平鬼之类策论,只怕也要徒呼奈何。
此非你一人之过,事实上绝大多数读书人在考中秀才之前都不会接触这些。
一是从前此类祸患尚且不算多见,二是读书人在中秀才前都只算启蒙学习,时务之事若是学得太深,反而容易影响心性,不利于经义理解。
且寻常人考中秀才以后,少说沉淀三五年。时间一拉长,自然是学什么都尽够了。”
冯原柏十分诚恳地剖析一阵,问陈叙:“今年乡试,你可还要一试?”
陈叙毫不犹豫道:“自然要考。”
说实话,理论上他的确是不应急于一年两年。
但早前周先生就说过,时不我待,叫他能考功名就尽早取得功名。
冯原柏此前其实也说过类似的话,他此刻再问,想也不过是要看一看陈叙的决心罢了。
陈叙如此回答之后,冯原柏便是一笑道:
“既然要参加今年的乡试,我便建议叙之你此番不要回乡了。
若是担忧家中父老挂念,托你伍夫子带个信回去便是。
你需抓紧时间留在府城,既可以与府城书院同侪俊彦切磋学习,得闲也可与我一同看看卷宗,读一读世情。
当然,若是直接在我家中住下更好。
那书院想去便去,若是不去,你愚兄我也能当得半个夫子。”
说罢了,冯原柏又笑看伍正则。
伍正则顿时了“呵”了一声,好得很,这老小子在这里等着呢。
那日二人就曾争执过陈叙是该留在府城还是返乡,伍正则当时虽然不算争赢,但也没输。
可这回,别说是冯原柏要劝陈叙留下了,就是伍正则自己,他也只能捏着鼻子说:
“叙之,我亦是此意。
男儿志在四方,你回乡也并未有要事,倒不如一鼓作气直到金榜题名。
到那时带着进士的牌匾回去,那才叫衣锦还乡!
至于你家中,有我照看你尽可放心。”
说完话,伍正则本来还有些憋闷的脸上忽也露出了笑容。
他拈着短须,瞥了冯原柏一眼。
又笑道:“叙之啊,过些时日我留一只信鸽给你。
你可常与我通信,不论是在外有何困惑,还是挂念家中,都可以遣信鸽与我往来。
切记,勿要好勇斗狠。
你夫子我,候你佳音归来。”
说完了哈哈一笑,比起冯原柏想笑只敢微微笑,伍夫子可就毫无顾忌了。
陈叙还能怎么办?
唯有答应。
正题说完,陈叙想到自己的灵酒,忙说:“夫子,冯兄,我这里正有一些好酒,合该此时拿出来与二位同饮一杯。”
他起身到床边箱子里取酒,实际是从烟火厨房中取出一坛由明心葫芦酿造过的流霞醉。
片刻后,房间里弥漫出醉人的酒香。
伍正则带了三分醉意,声音里多了许多平常没有的纵意潇洒。
“叙之啊,有好酒又岂能无好诗?此去将别,你可有一诗赠与夫子?”
冯原柏说:“伍训导,今日还暂且未别呢,你何必焦急?”
“可是今日有好酒,早别晚别总是要别,我此时一问又有何不可?”
醉意之中,些许惆怅难言。
陈叙的声音响起:“夫子,蒙你教导,学生有一诗。”
第142章 你曾言说,不是青烟诗
客栈房间中,酒过三巡,气氛正好。
伍正则赞了声好酒,又连忙说:“莫急莫急,来来来,叙之,写到此处。”
陈叙不由笑道:“夫子,我亦不能每首皆诗成青烟,夫子你这卷轴……”
原来伍正则拿出来的竟是一张空白卷轴。
伍正则醉意上涌,放声大笑:“何需青烟诗?纸上无云烟,莫非不是情?
陈叙啊,你可小看你夫子我了,来,便写此处。
我要随身携带,与我同赴岁月。”
冯原柏立刻起身,亲自帮着将桌案收拾好,又替陈叙取来砚台笔墨。
陈叙提笔蘸墨,顿时便有离愁涌上心来。
此时虽未当真离别,却又仿佛已是离别。
他说:“夫子,可还记得那一日你我在云江城外,古原长亭,历险而归?”
伍正则叹道:“自然是终身难忘,此生我大约都不会再有如此机遇。
一脚踏入鬼市,见人情百态,见鬼怪奇情,更见你连做三首青烟诗。
那是何等奇伟瑰丽,烂漫无际。”
陈叙道:“改日夫子要回程,必还是要走那古原长亭,我亦将在苍翠古原送别夫子。”
“好好好!正该如此,此番云江之行,自那古原起,又从古原别。
叙之,改日待你衣锦还乡,便是从玉京天都回来,也是要行此路。
我便还到古原来接你。”
陈叙一声轻叹:“自该如此!”
他当即落笔:《赋得古原草送别》
墨色的文字在雪白纸张上如同行云渐生,第一句,便似有文气扑面而来。
伍正则与冯原柏皆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一时间只看那一行行诗句似从草色光晕中生起。
直叫人看得目眩神迷,几乎忘了自己的声音,至于吟诵,那就更不必提了。
黄昏,天际的火烧云逐渐暗淡。
又是崔云麒,他先前从高升客栈离开后,回去就翻找库房,从家里寻了一堆补气血之物出来,其中甚至还有灵材两三样。
这些东西,便是以他的身份也不能无限制支取。
但他一说是要送给陈叙,作为家主的崔衡便立刻给他放了份额。
崔云麒收拾好礼品后,又带着崔福与崔敬贤再次去向高升客栈。
虽说济川县学的伍训导早说了陈叙要疗伤静养,但静养难道就不需要探望了吗?
探望又不等于就要打扰陈叙静养,他完全可以只送礼而不见人。
崔云麒始终对陈叙寄予厚望,崔敬贤有时其实觉得很难理解,也不免提出疑问。
即便陈叙的确很有才华,但若是与整个天南七府的才子比,他却不见得就是最突出的那一个。
以崔云麒的家世出身,就算是要与其结交,也完全不必如此俯低姿态。
“这却是你目光短浅了。”崔云麒玉冠金带,风度翩翩,笑对族兄。
他所看到的,又岂能仅仅是天南七府而已?
马车在高升客栈前停下,崔云麒从车上下来,崔福指挥护卫搬运礼品。
然后,崔云麒就亲眼见到,一缕似乎熟悉、又不是那么熟悉的青烟,忽地从客栈某个房顶处冲天而起!
青烟伴着夕阳,在黄昏的天色下犹如一道接天的云梯。
崔云麒微微张口,脑子空白了一瞬,忽然吐出一句:“我、我、我亦嗟呼!”
他拔腿便走,这一次他比任何人反应都快。
客栈大堂中还坐着些吃晚食的学子,可是没有一个比崔云麒更明白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崔云麒像是一阵风般冲入客栈,冲上二楼。
来到那熟悉的房间门外,这一次崔云麒完整地听到了房中吟诵声。
那是伍正则饱含情绪的声音: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苍城。
又送夫子去,萋萋满别情。”
一首诗吟罢,伍正则胸中情绪涌动,简直就像是有一团翻滚的激流,随时随地将要溃堤而去。
他大笑:“冯明府啊,这首诗,是叙之赠我离别之意,你瞧瞧,你瞧瞧如何?”
冯原柏忍了又忍,没忍住开口,却是酸气冲天。
“毕竟是要分别,既是写离别诗,自然要入情入境。
伍训导,日后这幅卷轴,怕不是要被你当做传家宝了罢?”
伍正则根本忍不住,只是大笑说:“叙之说了,他并不能首首都诗成青烟。可那日古原一行,毕竟印象深刻。
我与叙之,终归是师徒情深呐。此诗我自然要好生保管,世代传承。”
说完,没忍住又是一阵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