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前朝的遗民,只是他们不该坐汽车,应坐十八抬大轿才对。”说罢,我脑子里无端地记起了董桥随笔的一个标题,“喜欢弄点儿文化的人”——他们就是。
路上随手买了些啤酒、罐头和风味小菜,一起到了我的家。风流韵事大抵都是这样,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和第三次。明明知道将会发生什么,心里还暗暗有所期待,用钥匙打开防盗门时,两人都暧昧地笑了,像两个贼。
“伯格曼的《沉默》就在DVD机子里,要看的话,按一下遥控就行。”晚饭吃得心不在焉,对胃口有点儿弄虚作假之嫌。我在厨房煮咖啡时,告诉罗素,“是黑白电影,情节慢得要命,叫李逵看,非把他急得拿板斧将电视劈了不可。”
“老听人家说,没看过——正好。”罗素斜靠在沙发上,一双高跟鞋早已脱掉,光着个嫩嫩的脚丫。
把咖啡端到茶几上,挨着她,我也坐下来,电影刚好演到一对姐妹到了小镇的一家旅馆里,姐姐和妹妹住在隔着一道门的两个房间,谁都不说话,近似于此时此刻的我和她。
罗素叫我把灯关了。电影里的姐姐在床上病着,电影里的妹妹在做爱,和一个男侍者。这部电影名字叫《沉默》,里边果然没有多少对白。罗素的手开始在我的身上摸索着。“你就不能老实一会儿。”我故作矜持地说她。
“我喜欢一边看电影一边调情。”罗素咬着我的耳朵,幽幽地说,她已经扯下我裤子的拉链,“你知道什么是调情吗,调情是一味甜点;你知道什么是甜点吗,甜点就是情调。”我感觉得到,在她的百般蹂躏下,我已经蠢蠢欲动了。
“没有对白的电影太乏味了,”我说,我不停地说,我说话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我不想让罗素的阴谋得逞,“我喜欢那些经典台词,比如《洛丽塔》里面的大段画外音,我都会背。”
罗素也是故意调皮,手和嘴精诚合作,我的那话本来就是没骨气的玩意儿,哪里禁得住这么折磨,很快我便魂飞魄散。她不时地瞟一瞟我,窃窃笑着,很有成就感似的,“让你知道我的厉害。”她说。
“你这个小魔女,竟敢如此张狂,”我抱她在怀里,剥她画皮,她笑着挣扎着娇滴滴着,“今日老夫给你点儿颜色瞧瞧!”我咬牙切齿地说。
“不玩了,不玩了,”罗素拼命摆脱掉我的魔爪,跑到卫生间里,探出头来逗弄说,“谁让你意志薄弱,经不住我的糖衣炮弹来着。”
“损吧你,好色一代女!”我气急了,一口接一口地呷着咖啡。
“你冷静一下好不好,我还有问题向你请教呢。”罗素说。
“看你把我整得多狼狈。”我重新穿戴整齐,尽可能正人君子一点儿。
“为什么男人才接触时挺好的,没多久,就变了?”罗素又坐回到沙发上,表情变得特纯真特琼瑶,“你会发现他们自大,他们自恋,他们自私,他们懒惰,他们贪婪,他们心眼小,他们嫉妒心强……才接触时的那个男人呢,仿佛人间蒸发了,再也找不见了。”
“不是他们变了,变的是你,”我像个思想家似的跟她说,“才接触,你以为他是神,期望值过高;接触久了,发现他不过就是个人,一个照样打饱嗝放响屁的普通人,你不免大为失望。其实,男人身上的所有的毛病,女人无一例外的都有——你琢磨去吧。”
“呃,似乎有几分道理。”罗素像个宠物猫似的爬过来,轻轻吻了我一下,“你真好。”
“这阵子说好,怕是很快我就成为‘他们’当中的一位。”本想幽她一默,谁知说出来竟是酸溜溜的。
“别这么说人家,其实,每次我都是挺投入的。”听那意思,是我冤枉了她。
“最多能投入多久?”
“总有……三四个月吧。”不会是真的吧,淘汰率这么高!我的后脊梁一阵阵发凉。
突然接到许佩祈的一封明信片,写着:闲暇时可来一叙。行书下钤着一枚“一介书生”的闲章。我慌忙打个车,奔老头儿家,不知出了什么事。据我所知,他是从来不随便给谁添麻烦的,老头儿仁义着呢。
老头儿院里有一棵苦楝树,苦楝树上有蝉,蝉唱着只有两个音阶的歌,吵得很。敲开老头儿的门,吓我一大跳——几日不见,老头儿竟瘦得像六零年度荒一样,眼袋都耷拉了,更显老。我拉着他的手,一个劲儿问他是不是生病了?
老头儿说:“我这里的书,你随便拿,能拿多少就拿多少。”我是来救火的,不是来打劫的,怎可以这么做?
“老爷子,有话,我们坐下来慢慢说好不好?”我说,用幼稚园阿姨的口吻。
老头儿挺拗,孩子似的梗着脖子说:“你不答应,我就不坐,就不坐。”
“您不坐,我也不答应!”您拗,我比您还拗,干脆来个硬碰硬好了。
“要找的书都找到了,”果然,老头儿软了下来,喃喃地说,“再也用不着四处踅摸去了。”
“难道不好吗?”我不解。
“可是,没有要找的东西,我还有什么事情干?没有事情干,我就只有埋头睡大觉了。”他像一个刚刚散场的戏园子里的扫地老倌,满是落寞,“你要拿走几本,我又可以遍世界地去翻去找去搜罗,毕竟活着还有个目标。”
仿佛一语道破玄机,我懂了他,也就是我们常说的理解——唉,可怜的老头儿。
“我总不能这么闲着吧,”老头儿面善得很,眉目间就写着宅心仁厚,“整理出几出老戏本子,可是戏剧不景气,没处演;也想过倒腾股票什么的,又怕赔,早年郑振铎财迷转向,去买股票,结果亏得一塌糊涂,只好又躲进小楼成一统,读他的善本书去了。”
百无一用是书生,一点儿不假。“秀才造反,不成,秀才发财,也难。听说,胡适之折腾了一辈子,晚年仅得一万来块钱的人寿保险金,也只有盼着胡太太打牌多赢点。您呐,认了吧。”我说。
“说得也是。”老头儿拉开书柜的玻璃门,摸着书的书脊,洪灵菲、阳翰笙、戴平万、胡也频一路指点下去,眼神变得慈和而疲倦,“我怕是真老了,不中用了,时不时就会为赋新词强说愁,你别笑话我呦。”
走出老头儿的院子,心中流连着一种复杂而又难以描述的情绪,我后悔,后悔不该把那几本书拿来,让老头儿断了念想,往后的日子里,他只好把寂寞装订成册来玩味了……
知道甜妞在等着我,书店早早就关门了,走不远,才想起鹦鹉还没喂,喂完,锁门的时候,又想起留声机没关——我靠,我是怎么了,怎么这样慌张?不,甚至比慌张还慌张。也许太久没跟甜妞见面的缘故,上次见面还是两周前,她带来一块烤山芋,我们一起吃。
“晚饭我已经吃过了,你自便吧。”甜妞坐一边擦着眼镜片说,态度平静得要命。粗线条的她一旦学院派起来,让人浑身不自在。我知道,再近视,我和罗素的暧昧也逃不过她的眼睛。心神忐忑着,喷香的一盒扬州炒饭,到我嘴里,也就跟吞阿司匹林差不多了。
幸好我会献个媚什么的,给她削个苹果,给她冲杯咖啡,再给她从冰箱拿冰淇淋……傻子也看得出来,要没把柄攥在人家手里,这么殷勤才怪。
“我要跟你说个事,当然,这件事与你无关,可听可不听。”甜妞说。听到她如此淡然地说,就像听到张爱玲跟胡兰成说: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欢我了的。“你说,你说。”我坐她对面,欠着个屁股低头听着,像是叫谁抓了个“现行”,而且证据确凿,就剩下坦白交代一条路可走了。
“我们单位在石家庄设了一个分厂,我报名了,到那边干一段时间,最多也就两三年。”
“什么,你去石家庄?”太出乎意料之外了,“你去石家庄干什么?你去石家庄能干什么?”
“反正,这里也没什么可以让我留恋的了。”甜妞说,这时候,她瞳孔里惯有的那种挑战性不见了,“我想换个新环境,更想换个新心境。”
“你是不是逃避我……”
甜妞突然像一只掐架的斗鸡,昂着头,扑棱着翅膀,“笑话,天大的笑话!我为什么要逃避你,你有什么值得让我逃避的?去,撒泡尿照照,你未免太自恋了吧!”
“事先,怎么也不和我商量商量?”
“凭什么要和你商量,你是我的情人、我的丈夫,还是我的患难之交?你很清楚,我们什么都不是。”
我想说,“你毕竟是我的第一个女人,尽管不是唯一的一个,”但是,说不出口。
好沉闷,房间里似乎有点儿缺氧,我们深呼吸一阵子,甜妞才说道:“明天上午动身,从西车站出发,我知道你挺忙的也送不了我。”
“多忙,我也去送你。”我了解甜妞,所以,我知道她的心思。
“随便你,反正谁也没有强迫谁。”甜妞说,“不过你要去的话,最好穿得帅一点,我不想让姐妹们笑话我。”
帅一点就帅一点,转天到商场时装柜遛一遭,让售货员把我从头到脚武装起来,武装到牙齿,没敢照镜子,就直接打车接甜妞去了。远远便看见甜妞提溜着两只旅行包在马路边候着。“怎么才来呀,”她还埋怨我,看看表,时间还早着呢。到西车站,找到纺织厂的集合点,那里,已经陆续来了些个人,也堆了些个行李,甜妞只顾得自己在前面走,不时地跟同事打着招呼,而让我跟在她屁股后边提行李,当年京剧名角孟小冬的跟班什么样,我就什么样。
也许好久没跑路了,腿脚就软了些,我还是尽可能地撑着,等到了地方,撂下东西,我已经累得满头大汗了。“你是不是有点儿愤怒?”甜妞悄悄问我。虽然我已经愤怒到极点,虽然我一直标榜自己是愤怒的青年,可是,我还是虚伪了,虚伪地摇摇头,表示否定。
“装绅士是我的拿手好戏。”我也悄悄地说。
“如果再让你去给我买一些零食来,你会不会更愤怒?”甜妞笑着说,但是那笑是笑给人家看的,“早晚,我让你的绅士装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