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情欲往事 第25节

“我说你是个肮脏的老头儿。你看看你,未老先衰,一身的迂腐,没朝气,更不知激情为何物!”她像个孤立无援的小女生一样,最多也就是刚刚初中毕业的样子,看来异常的可怜,“这是你特令我失望的地方。”她说。

“好了,消消气吧。”我赶紧去哄她,在她肋间呵痒,让她在我的怀里滚来滚去,可是,当我把手伸进她的裙子里的时候,她却突然推开我,紧张地将裙摆弄好,好像挺害羞似的。

“傻瓜,每个房间里都有摄像头,我们的一举一动别人全能看得到。”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果然,而且还不止一个。想象着一群小猢狲透过监视器看我的西洋景,一边偷偷笑,一边说下流话,我简直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老鼠洞钻进去。

“明知这里有监视器,你还要我跟你那个,故意的吧?”我掐着腰质问她,满腔的愤怒。

“我就是要考验考验你,看你有多大的勇气,也看你爱我到什么程度,测试一下而已。”她说着竟咯咯笑起来,伸出手,挽住我的胳膊,“看你刚才那副熊相,我遗憾地通知阁下,你测试不及格。”

我无话可说。爱情有时候真像英国另一位“愤怒的青年”约翰·布莱恩说的那样:爱情犹如星期天碰上了下雨那样乏味,但又像薪水那样必不可少。

“你那里给我腾出地方没有,我请来的搬家公司就要从我这出发了。”许佩祈在电话里对我说,听起来有那么一点儿迫不及待的意思,他老婆急着要装修房子,设计图纸都画出来了。

我像骑马似的骑在椅子上,下巴顶在椅背上。我告诉他我早已各就各位,为迎接他的那些书的到来我还停业半天。我在书店一侧特设了一排展览柜,以展示他的书为主,都是非卖品,只供顾客参观。我让他放心,我会把他的书当一级文物来保护的。

“我说过一切随你处置,就是随你处置,如果给你添了什么麻烦的话,我会十分不安的。”许佩祈说话的口气像个念宣判书的老法官一样的不苟言笑,其实我知道他是个送礼物上门的圣诞老人,热心着呢。

“守着您的那些宝贝书,真无法想象,我兴奋之余还能不能睡得着觉。”我打趣道,“所以,我建议,您最好给我再预备一些治疗失眠的东西,一起送过来。”

老头儿嘿嘿地笑了,“你师母说,房子装修完了以后,她要办一个大型派对,请一些朋友来尽欢,当然也包括你。那一天,我给你预备下足够灌饱你肚皮的烈性酒和可以灌满你肺叶的尼古丁,这样,你总该满意了吧?”

“这倒是一件新鲜事,我还从没参加过您的派对呢。”听说有派对,站在旁边的罗素立即贴近话筒上,支楞起耳朵来,我故意问老头儿:“呃,你的派对邀请名单上有没有罗素小姐?她可是一个有名的派对迷。不过,一般来说,她还算是个比较乖的孩子,不会给您闯祸的,这一点儿我可以跟您打保票。”

没等我听清老头儿的答话,罗素就把话筒抢了过去,问道:“许老师,您的派对是什么主题呀?”

老头儿吞吞吐吐地说,“你师母让我保密,嘱咐我不要跟任何人透露消息。女人总是喜欢搞一些神秘的小把戏,请你原谅。”罗素尴尬了,掠了掠眼前的头发,磕磕巴巴地说,“不,您别误会,我只是想知道我穿什么衣裳跟派对更和谐一些,还有设计发型的问题。不过,没什么,有些悬念也挺不错的。”

罗素碰了个不大不小的软钉子,让我很开心,看着她在海滨浴场晒得黢黑的皮肤很漂亮地紧绷在脸上,我不禁掩着嘴笑起来,她就恼羞成怒地踢我,特不淑女。

老头儿大概感觉到了罗素的失望情绪,赶紧说:“好像这次派对跟海上航行有点儿关系。姑娘,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了,不然,你师母会生我的气的。”

这时候,搬家公司把老头儿的书运到了,三辆车装了十五个书橱。我只好撂下电话,指挥工人将书橱一一卸下来,搬到指定地点。虽然进门时遇到一点小小的麻烦,好在搬运工都是有经验的好手,不到一个钟头就完活了。我隔着玻璃看着老头儿的那些书,里面没有一本最好的书,因为里面的书无一不是最好的。我用老头儿给我的钥匙打开书橱的时候,有一种又轻飘又快乐的感觉。

而罗素的注意力却显然没在这些书上,她说:“我还没想好我在派对时穿什么,可是我已知道你该穿什么了——海魂衫。”她的声音那么嘹亮,以致吓我一跳。

“你给老头儿打个电话,告诉他一声,书橱安全着陆了。”我对罗素说。

“你说我穿一件敞领运动衫、一双耐克鞋,再配一条水磨牛仔好不好?”罗素对我的话却置若罔闻,一味沉浸在她对派对的幻想之中,并为这个幻想而兴奋着,显然,这个幻想给她的想象力提供了一个发泄的途径,“这样一来,我就像一个航行归来的水手了。”

“那个派对还是未来时呢,你着什么急呀。”我对她说。

“我喜欢许师母的这种做法,做什么都爱给人家留下个悬念,让人家有所期待。”她的神态特像电视广告中声称迷恋某种洗发水的三流女明星。

“很好,你就期待你的吧,还是我自己来打这个电话得了。”我说。

到许佩祈开派对的那天,罗素果然照她预想的装束粉墨登场了,尤其是歪戴着的那顶画着一只铁锚的游艇帽获得了满堂彩,都夸赞她的这身行头很有创意。

要说有创意,依我看,许老头儿家客厅的布置才叫有创意呢。整体上完全是按照远洋客轮的驾驶舱设计的,临窗的地方,装饰着罗盘和操纵杆之类的东西,墙上挂着好大的一幅海图,以及标志灯、旗语旗什么的,镜台上安放着许老头儿和许师母的合影,合影上写着“船长与大副”的字样,天知道,他们是怎么琢磨出来的!

“为此,我不得不三番五次地到停在港口的船上去采访,还照了不少的照片。”许师母端来凉薄荷酒,让大家凉快一下。“布置这样的客厅,装潢公司是无能为力的,我只好去找造船厂的朋友帮忙,我告诉他们,你们不要考虑这是装修房子,就照驾驶舱的图纸设计好了,结果就弄成现在这个样子,哎呀,差一点儿没把我累死,也不知效果如何。”从许师母谦逊的语气中,谁都能听出得意来。老头儿站在阴暗的角落里,用欣赏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女人,没事偷着乐。

“很棒,是不是?”罗素简直对许师母佩服得五体投地,她喋喋不休地给我讲她所见过的所有有品位的房屋设计,例如一个忙得没时间旅行的律师,把他的卧室设计成火车卧铺车厢的格局;还有一个电影迷则把客厅搞得跟电影院差不多,投影幕布占了整整一面墙,谁去做客,他就请谁看三十年代的老电影,剧中人物都操着上海腔的国语……“如果许师母要是再放些背景音乐,像大海的涛声,像海鸥的啼叫,一定更妙。”罗素说。

派对中最抢眼的是一个大胡子,跟马克思很相像。许师母介绍说,他是个著名摄影师,搞过几次个展。他的女朋友逮谁跟谁说,在他们同居的两年间,他已经给她照过730多幅照片了,其中有好几幅还是写真照。摄影师总是特忧郁的样子,看上去,好像不小心把一个可怜姑娘的肚子搞大了,很懊丧。

来宾中有好事者建议摄影师给大家拍个合影,亮亮手艺,摄影师百般推脱,说没带机器;有人拿出傻瓜相机让他使,他使劲儿摇着头,说丢不起那人。我不耐烦地看着他们,心想,一个摄影师必须留起大胡子才够水准吗?他有点儿谢顶,要是能把胡子挪到头顶上就匀称了。我若跟他一样,我准会尝试着这么做。

我离开人群,在一个僻静的角落坐下来,无聊地喝着一杯柠檬水。罗素过来,说要引荐一个作家给我认识,是一个谁都不知道名字的作家,而且还有一副了无生气的外表,上眼皮总耷拉着,永远像打盹。

“请问哪里可以买到你的书?”我十分礼貌地问道。作家告诉我,他的作品属于后现代风格,“不是没人看,而是看不懂,所以出版社把书印好之后,我自己就都买了下来。”作家轻蔑地笑一笑,不知是笑自己,还是笑那些看不懂他的书的人,“改天,我把我的书签上名字,送你一本。”他说。幸好罗素没跟他说我是开书店的,我想。

最后到场的是一位形象设计师,我以为她起码得收拾得闭月羞花,结果,一身的饥寒交迫,尤其是她的发型,怎么看怎么像雪利酒瓶上插了一根鸡毛,就这副倒霉模样,能揽得着生意吗?我表示怀疑。可是,她的到来还是受到了宾客们的热烈欢迎,特别是那些对自己的脸蛋不那么自信的女宾客们。

“她要真懂得形象设计,就该先给自己设计设计,免得影响市容。”罗素悄悄对我说。我也有同感。听说,那位设计师在国外还拿过不少的证书,她把它们挂在她的工作间,让大家看。我猜,她平时准是用动物来练手,所以,设计出来的形象总是跟人的造型有点儿差距,她挽着的那个男伴儿,就叫她鼓捣得像个鼹鼠,而且是红毛鼹鼠。

在这种场合内,我总是茫然而不知所措,常常像一个异己分子,要是显得不够友好和无精打采,似乎又怕拂逆了主人的一片诚意,就觉得挺别扭,只好用清凉的薄荷酒来维持良好的心理状态。

许师母挨个给大家引荐,所有人似乎都在微笑致意,都在握手寒暄,都竭力地使五官搭配出一副温文尔雅的形象来,而且,每一位到场者完全像已经彩排过多次的戏中的剧中人,对交际场上的台词烂熟于心,说起来抑扬顿挫。当然,他们也忘不了夸耀一下别出心裁的房间装饰,有人还摸着作为摆设的橡皮鳄鱼夸张地说:“哦,好可爱呦!”

谁坐哪个座位是抓阄决定的,跟在客轮上的规矩一样,座位有头等舱、二等舱和经济舱之分。看大家认真的样子,我有一种在摄影棚里看演员故作姿态表演的感觉。许师母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本次航行的船长,由她来掌舵,她要给予来宾的就是一种纯粹的新奇和刺激,至少派对结束之后,能够让大家津津乐道地议论上十天半个月的,若能吸引别人来模仿自己,那就更理想了,追求的就是这么一种效果。

“我们的欲望号街车起程了。”许师母高举起盛满龙舌兰酒的杯子,庄严地宣告。于是,所有人也都举起了酒杯。

佐酒的是些鲜贝之类,而且都是奇形怪状叫不出名字的那种,碟盘下边铺了一层葱绿的海草,还点缀着樱桃和冰块,视觉效果特好。许师母像导游一样耐心地给大家介绍过各种鲜贝的名称和产地之后,一双双已经养精蓄锐许久的筷子开始向碟盘发起了猛烈的进攻,风卷残云一般。

一个回合下来,饕餮之徒们咂巴着嘴,从喉管里发出仿佛汩汩流水似的声音。有人对许师母说:“一个派头十足的船长应该牵着一条纯种的西洋猎犬什么的才够劲儿,你怎么不养个宠物啊?”

“你们觉得我还会有剩余的精力去宠爱什么小动物吗?”鬓角汗津津的许师母悠闲地说。她虽然没什么时间去细致地体会悠闲,但她对悠闲却有着比那些真正悠闲的人更为深刻的认知态度,她把悠闲当做一种风度,一种派头,一种时尚。“光老许一个就够我爱的了,他是我们家最大的宠物。”

“哇,好肉麻!”有人起哄。

许师母一笑置之,她似乎根本不在乎别人的反应,因为她知道,正像“迷惘的一代”的代言人菲兹杰拉德所说的那样:“如今有许多的聪明人的精神都崩溃了,”所以,不必理他们,只管我行我素就是了。倒是许佩祈显得尴尬不已,远远地躲在一边,带着一身的不自在枯坐着,跟我一样。

索然无味久了,就会烦躁不安,我像个猫头鹰似的东瞅瞅西望望,无聊之极。这时候,许佩祈过来牵牵我的衣袖,说了一句“跟我来,”便率先溜出房间。我回头看一看罗素,她正跟那些新结识的宾客打得火热,早把我忘到脑后去了。她善于给予别人热情,同时也善于接受别人给予她的热情,逢场作戏是她的特长之一。

我随着老头儿走进一个狭窄的楼梯间,关紧门,老头儿说,“这是我平时偷着吸烟的地方。我知道,你在那个乱哄哄的环境里一定憋闷坏了。在这,你可以享受到所有的外交豁免权。”我打量了一下这个临时隐蔽所,“谢天谢地,幸亏你家里还有这么一方自由的天地。”

我说着,如释重负般地脱掉紧绷在身上的西服和勒在脖子上的领带,就连一双崭新的皮鞋也扒了下来,丢一边。一屁股坐到旧八仙椅上,两只脚搭着桌沿,让身心得到彻底的放松。老头儿不知把香烟藏在什么地方,变戏法般地拿出来,“来一支,过过瘾。”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兴奋。

我接过香烟,先在鼻子下面闻了闻,像一只贪婪的大猫。我已经忍半天了,因为许师母说她举办的是绿色派对,禁止吸烟,我也只好极力地克制着烟瘾。“您知道,越是无聊的时候,我就越想抽烟。”

我点燃香烟之后说道。老头儿懒散地伸了伸腰,“是呀,你师母做的这些事情的确有点儿无聊,但是,我喜欢。其实,她无论做什么,我都喜欢。”我摊了摊手问,“为什么?”老头儿兴致勃勃地说,“你难道没觉出她在做她喜欢的事情的时候充满了朝气和创造力吗?不仅如此,那时候,她简直就是青春的化身,而这种东西恰恰是我所缺少的,她有,她能给我。”

我刚想插一句嘴,老头儿接着说,“也许你会问我,这些年来书本给了我什么,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书本给我的东西跟你师母给我的东西恰恰相反,书本使我变得沧桑了,沧桑得像一块远古的化石一样。”

老头儿的话让我愕然,我赶紧低下头来,免得叫他看出我惊讶的表情,“老爷子,您知道您发生了多么大的变化吗?”

“我知道,因为是她带给了我一片新大陆,深深地吸引了我。”老头儿的话突然被许师母的招呼声打断了,他立马掐灭了抽着半截的烟走了出去,过一会儿才回来,道歉似的对我解释说,“她让我出去应酬一下,我说我正陪着万喜良说私房话呢,她就准了我的假,不过,她让我们半小时以后一定要回去,参加集体活动。”

我换了一下跷起的腿,说道:“我对集体活动不感兴趣,我感兴趣的是您刚才说的——许师母带给您的那片新大陆究竟是什么。”我发现这时候老头儿的脸上现出为难的神情,仿佛一位医生面对一个棘手的手术,无从下手。

楼梯间有一扇百叶窗,老头儿欠身打开一条缝隙,以便可以让屋子里的烟雾疏散出去,然后迟疑地说:“你是不是坚持要我回答这个问题,我能不能不回答。”

“不,您最好能满足我的好奇心。假如我得不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我会一直被这个问题困扰下去的。”我说。

老头儿似乎为掩饰什么,故作轻薄地吹了一声口哨,说道:“其实,告诉你答案也无妨,大家毕竟都是成年人了。”

首节上一节25/30下一节尾节目录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