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确实发生了许多伟大的事件,也确实诞生了许多伟大的人物,我敢说,在以后的日子里,恐怕再也不会有鲁迅有胡适有曹禺了。”我十分肯定地说。
“都是那些卷了边泛了黄的书本把你害了。”
“正是那些书,让我如鱼得水地徘徊在20世纪的街头巷尾,每一回,都像一次愉快的旅行。”
我们围绕着这个话题,展开各式各样的讨论,可惜,总是不能达到矛盾的统一,其结果也往往是不欢而散。
“算了,我不想跟你争了,我烦。”这是罗素一贯的结束语,干脆,果断,像从手掌上拔出一根刺一样。
“北京快到了。”我为表示和解,吻了吻她的额头,她撅着嘴巴怕痒似的缩缩脖子,一个劲儿躲我,最后我还是达到了目的。我催她准备下车,她下车后第一件事就是拿束带把长长的头发扎起来,不然,在音乐会上又蹦又跳的头发会碍事的。
一天,罗素给我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她说,她见到汉奸了。我按照她提供的地址,找到一幢模仿着农舍式样布置的建筑,那是一家小有名气的宠物商店,常在报纸屁股上做广告,专卖猫啊狗啊,甚至还有蜥蜴和甲虫,而且负责宠物阉割和交配等一切事宜——他们门口的招牌上是这么写的。
想象着汉奸支着两只胳膊肘趴在柜台上,周围是一群畜生,我就不由得头晕目眩。我不想突然地出现在他的面前,令他尴尬,于是,我写了一张纸条,约他下班以后到玫瑰谷咖啡馆见面,拜托一个从超市里出来的小姑娘转给他,小姑娘的怀里抱着一颗卷心菜。
我在咖啡馆找了个靠窗的位子,等着,同时漫不经心地翻看着一本叫《身着狮皮》的小说,作者是写《英国病人》的那个加拿大人翁达杰。后来,我看见汉奸晃晃悠悠地朝这边走来,可是,到了门口却没进来,耷拉着脑袋转来转去,像一个患了幽闭恐惧症的人,一脸的不确定性。隔着纱窗,我能看见他的一举一动。
终于下了决心似的,他推门走进来,我冲他招招手,他就默默地坐到我的对面。他像个梦游者一样,面目表情拖沓而模糊,如同一张没有显影的照片。坐下来之后,他似乎竭力地躲避着我的视线,屋子里的东西什么他都看,就是不看我。
我猜,在汉奸的身上一定发生了什么,而且所发生的也一定对他的影响很大,大到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格。因此,我尽量什么都没问,也什么都没做,只有在围着米老鼠图案围裙的女招待送来两杯咖啡的时候,我把他的那一杯递给他,他刚抿了一口,眼泪就顺着脸颊慢慢地滴落下来,砸在大理石的桌面上,粉碎成无数个颗粒状的水珠。
我起身坐到汉奸的身边,紧紧地搂住他的肩膀,此时此刻,这似乎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他用手遮挡着自己的眼泪,也许是怕我和不时走来走去的女招待看见了嘲笑他。我觉得他抽泣得越来越厉害,渐渐地发展成为了呜咽,这样的呜咽很像我随旅行社去过的科尔沁草原上的那些失群羊羔的哀鸣。
最终,女招待还是发现了我们这桌的异常,伸长脖子朝这边张望。我赶紧在嘴边竖起食指,示意她不必在意,尽管忙你的去。
“简直太丑陋了,你知道吗?如果不是我亲眼所见,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汉奸狠狠地用袄袖擦去脸上的泪,对我说。我握住他的手使劲儿攥了攥,我能感觉到他的手比冬天的月亮还凉。“这件事,不是我不想告诉你,而是我实在没脸告诉你。”他一定是压抑得太久了,眼睛放射着一种火山爆发一般的光芒,看上去,烫得慌。
“我们是朋友,你忘了?”我说,“我们应该是无话不谈的。”
“我一直以为我的日本老板是个正人君子,你看他平时是多么的温文尔雅呀。”汉奸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我信任他,拿他当朋友,心甘情愿地给他做一切事情,包括很多根本就不该是一个公司职员来做的事情。可是他……”
“他对你做了什么?”
我的话仿佛是一颗滚烫的子弹,一下子击中了他的要害,他痛苦地抱住脑袋,揪着自己的头发,然后,奔进卫生间里,把头放在水龙头下面,拿凉水冲半天,他回来的时候,头上还滴答着水。
看来,汉奸很需要一点儿有酒精成分的东西,我也需要,为愤怒而干杯。女招待端来的啤酒是冰镇的,这是稳定情绪的一件最好的道具。喝了几口,我发现汉奸已经平静了许多,平静得像广场的草坪上跳来跳去的和平鸽。
“日本鬼子把我的女朋友给睡了。”汉奸死盯着酒杯说道,“就在我们一起喝过酒唱过歌畅叙过友情之后,就他妈的在日本鬼子拥抱着她说‘我们俩要世世代代地友好下去’之后……”汉奸一直是轻声细语的,接着音量越来越小,渐渐的什么都听不到了。
“这个混蛋!”我禁不住拍案而起。这时候,我突然想起一句话,一句现在听来特伟大的话:在富有而又讲究的混蛋家里没有地方吐痰,只能吐在他的脸上。假如那个日本鬼子就在我面前,我一定会那么做的。
“他居然把我的女朋友给睡了!”汉奸捏紧的拳头砸在桌子上,两只杯子跳了跳,杯子里的酒也溅了出来。
“你掌握了什么证据没有?”我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膝盖上,问道,“比如人证或物证。我是指那些实实在在的能证明确有其事的东西,你明白吗?”
“还要什么狗屁证据,我就是最好的证据。”汉奸突然失控似的喊了一嗓子,惊得一屋子的客人都站起来,还以为我们是两个酗酒的醉鬼呢,靠我们最近的那桌甚至换了座位。汉奸很难为情地低下头,小声说,“我把他们捉奸在床。就在日本鬼子的办公室的沙发上,当时已经下班了。”
我的眉毛竖了竖,想了想,还是什么都不说的好,只是用问询的眼睛看着他:后来呢?“我显然被我看到的场景所震惊了,因为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我几乎是傻掉了,等我清醒过来,我简直觉得无地自容,万分羞愧地跑出来,连电梯都没坐,一口气从六楼跑到一楼,又从一楼跑到大街上,直到我跑得精疲力竭为止。然后,我找了个偏僻角落,拼命地呕吐起来。”
“你们这些长年坐办公室的人就是窝囊,”我急扯白脸地说,“怎么能就这样跑开呢?太便宜他了。你应该上去就是一阵拳脚,打他个满地找牙,让他尝尝偷嘴吃的苦头,然后,再拉着自己的女朋友扬长而去。你倒好,竟然把女朋友继续丢在那个龌龊的地方,而且是跟那个混蛋在一起!”
“别提啦。”
“怎么了?”
“我的女朋友跟我说,她是自觉自愿跟日本鬼子睡的,如果他要肯离婚的话,她会嫁给他的。”汉奸说起这些的时候,身子一直是哆嗦的,可是脸上的表情却相当冷漠,好像他叙述的是别人的悲惨故事。
“那个死丫头竟会这么无耻,我靠,早先我居然没有看出来,走眼了。”经汉奸这么一说,印象里的那个芭比娃娃一样惹人怜爱的女孩子形象,顿时消失了。我愤怒,仿佛受骗的不是汉奸,而是我。一个你一直以为是个纯情少女的人,突然被告知她原来不过是一个谁都可以上的公共厕所,你不可能不产生那种受骗的感觉。
“而且,他们睡了也不止一次了,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要不是我的女朋友坦白地告诉我,我还蒙在鼓里呢。想起这件事,我就觉得我是天下最大的傻瓜。”都到这种地步了,汉奸仍然一口一个“我的女朋友”,真是蠢到家了。
“哥儿们,你用不着自责,一切都怪不得你。”我尽可能地劝慰他。
汉奸说:“当然怪我,我压根儿就不该把我的女朋友介绍给那个混蛋,我不是引狼入室是什么!”
“可是,你想过没有,苍蝇能叮没缝的蛋吗?”我说。
他没话说了,我也没话说了,我们都不由自主地端起啤酒来,一边喝,一边似乎在脑子里搜索着恰当的词汇,然后又在“严禁吸烟”的告示牌下点燃了烟,吸上一大口。
“你就这么离开公司,再不回去了?”我这么说,不是打算让他还回到那里去,我只是觉得宠物商店不适合他,他是听着戴尔·卡耐基的废话长大的。
“那座公司大楼对我来说简直是一个噩梦,我从断奶以来还从未受到如此惨重的打击呢,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尽快忘掉过去的一切!”汉奸说。
“你打算在宠物商店一直干下去吗?”我问道。
“是的,我会一直干下去的,因为动物是不骗人的。前几天,我的女朋友来劝我回去,日本鬼子说可以给我加薪,我让她转告日本鬼子我不但不会回到他的公司,我也不会到任何一家什么狗屁公司去,我早已讨厌办公室里的那种介乎茶叶铺和文具店之间的味道了。她还要跟我废话,我对她说——玩蛋去吧!”汉奸说。
“说得好,让他们统统玩蛋去!”我不禁为汉奸的杀伐决断而拍案叫好,要是再给那个死丫头的屁股上来一脚,让她跌个四脚朝天就他妈的更带劲儿了。
汉奸摆摆手,“好了,过去的事不提了,我决定换个活法重新开始。”我发现,他确实不再是过去的那个弱不禁风的小白脸了,肤色深了些,手也粗了些,而且手背和手腕还有一道道的伤痕,有的刚刚才结痂,我知道,那是宠物商店里的猫啊狗啊抓的。
从咖啡馆出来,汉奸又带我去了男士酒吧,这里的桌椅板凳都是用原木锯成的,特粗糙的那种,而且也不上漆。据说,这是本地钻石王老五经常光顾的地方,当然,已婚人士受了老婆的气来散散心也没人拦着,大家喝酒、投飞镖、讲荤段子、骂中国足球,随便。只是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谢绝女士入内。汉奸显然是这里的常客了,如鱼得水似的,敞着怀,端着酒杯,跟这个打招呼,与那个说笑话,看上去,越来越像个汉子了。
“这个地方蛮有趣的,从没听人说起过,你是怎么打听到的?”我问道。汉奸冲我眨眨眼,“够意思的吧,我很喜欢这个地方,这个地方让我变得粗犷而又豁达。哦,你要唱歌,那边还有一架钢琴,刚刚才叫调音师调过音……”
在尖叫俱乐部,我把跟汉奸见面的经过一一告诉了罗素,我以为罗素会用她想得出来的不堪入耳的诅咒大骂日本鬼子和甘愿跟日本鬼子睡觉的那个死丫头,没想到罗素竟轻描淡写地说:“每个女人都是一所学校,汉奸既然在这所学校里已经完成了他的学业,他自然该转到别的学校继续选修其他的课程,这没什么特别的。”
“你的说法倒很新鲜。”我说。
“也很准确。”
尖叫俱乐部是由一间间的封闭小房子组成的,走进去,也许窗口会突然伸出一支步枪来啪啪地向你射击,也许墙角会突然跳出一个吸血鬼女王朝你伸出血淋淋的魔爪。总之,每间小房子里面都有狰狞、恐怖和阴森森的东西,令你抱头尖叫,直到嗓子喊破了为止。据说,这样可以减压,放松神经,释放郁闷。因为是新开业,来看热闹的人很多,我跟罗素也是。
罗素被吓得够戗,一张脸看起来就像撒了一层奶油的布丁,一直死死地抓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深深地陷入皮肉里。我只好也跟着她尖叫起来,她是因为吓的,我则是因为疼的。
“我的苦胆恐怕都已吓破了。”她抚着胸口说,可是,又不肯离去,坚持一间屋一间屋地走下去。这时候又出现了一个形象怪异的外星人,张牙舞爪地向我们扑来,我们一阵疯跑,罗素把她的头紧紧地扎进我的怀里,我说,“别看了吧?”她却对我绽开兴奋的、充满热情的笑靥,“不。”
“那么,继续我们的探险吧。”虽然我是一脸的大无畏,实际上,心里也挺怕的,尤其是面对着那些骷髅似的怪物,一个劲儿想撒尿。难怪门口挂着的注意事项上赫然写着:有心脏病史者严禁入内,他们也是害怕一不留神出人命。
“恐怖是不是也能刺激性欲呀?”罗素说罢,蓦地抱住我的脖子,就是一通狂吻,“我甚至想就在这里跟你做爱。”但我却不行,我的欲望什么的早叫面前的妖魔鬼怪吓到九霄云外去了,我只能笨拙地拥着她,特像舞场上的一个蹩脚的舞伴。
“希望你只是这么想想而已,并不是要来真的。”我尽量回避着她频频送来的“秋天的菠菜”,心想:疯丫头,如果把她关在盖世太保的集中营里,她会不会还这么充满激情?
“你扫兴,”罗素的脸骤然间像写错了被揉成一团随手丢掉的废稿纸,老半天,五官才陆续排列出欲哭无泪的序列,她一边推搡着我,一边跺着脚,用英语骂着我,“Dirty old man!”
“你说什么?”我只顾得抵挡她的拳头,却没听清她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