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第93节

上善说:“是呀!”

夏天智说:“他从哪儿弄来的,他怎么能写了这些?”

上善说:“是不是宏声写的?”

黑编辑说:“宏声又是谁?”

夏天智说:“清风街上的医生!”

黑编辑说:“真是块神奇地方!别的书请名人作序的,咱这本书用民间的序,那就太有意思啦!”

黑编辑手舞足蹈,夏天智也高兴了,说:“人常说天上掉馅饼,真是掉了馅饼,喝酒,喝酒!”

乡长说:“老校长喜糊涂了,你不是让上善唱一段吗?”

夏天智说:“对对对,上善你唱!”

上善还是说唱啥呀,啪啪地拍脑门,只说他又要拿做,嘴里却不变声调地说开戏词了:“我在学坊当门督,爱吃牛肉喝烧酒,我乃门督,今是大比之年,学里老师命我给吕师爷送来衣帽蓝衫,十两银子的盘缠,打发老人家上京求官。来到门前,咋没人言喘。吕师爷!哎呀是不是饿死咧。吕师娘!得是冻死咧。待我窑背上去叫,吕师爷你睡醒些,财神爷给你送元宝来了!”

咣哐,把酒杯往桌上一扔。君亭说:“酒杯?酒杯?”

上善说:“那不是酒杯,是扔的金元宝!”

开口却唱:“贫莫忧愁富莫夸,谁是长贫久富家。有朝一日风云炸,时来了官帽插鲜花!”

黑编辑立即鼓掌,说:“唱得好,唱得好!”

夏天智说:“你知道他唱的哪出戏?”

黑编辑说:“这我倒说不来!”

夏天智说:“是《木南寺》,穷秀才吕蒙正和妻刘瑞莲受饿于破窑,刘氏之母来接济女儿,差苍头丫环送来粮米,刚才那段是门督的说唱!”

黑编辑说:“噢,是丑角戏!”

夏天智说:“上善不是唱黑头就是唱丑角!”

上善说:“四叔是说我不是个正人君子啊?”

夏天智笑着说:“你是个人精,清风街真还离不得你!新生,现在该你了,上善唱的是丑角,你来一段正剧,咋样?”

刘新生说:“唱哪段?”

夏天智说:“来段长的,《哭祖庙》,我给你起板!”

手就在桌沿上敲打,先敲“渐板”,自己哼唱,再敲“二倒板”,刘新生便唱开了:“先皇爷腰挎着三尺宝剑,灭强秦除霸楚才定河山。自孝平国威衰王莽篡汉,毒药酒害平帝龙驾归天。光武帝走南阳复兴炎汉,全凭着云台将二十八员。传位在桓灵帝宦官作乱,恨黄巾插义旗四下狼烟。我皇祖和关张桃园遇面,杀白马宰乌牛大谢苍天……”夏天智离开了堂屋,到了院子,四婶却坐在厨房门口打盹儿,夏天智说:“堂屋里唱的多热闹,你倒瞌睡了?!”

四婶说:“这酒喝到啥时候呀,饭菜都放凉啦!”

夏天智说:“不急的,大家正喝到兴头。白雪呢?说得好好的她要给大家唱一段的,人呢?”

四婶说:“她身子都笨成那样了,还让她唱啥的,唱出毛病了你负责呀?!”

夏天智没脾气了,立在那里了半天,堂屋里新生还在继续唱:“……当阳桥三声吼吓退曹瞒,折柳梢系马尾用计一件。马奔跑尘土万丈扑满天,站立在桥梁上三声喊。直吓得曹相人踏人死马踩人亡折一半回营去抱过年册簿子从头到尾仔细观,大将折了整二万,小卒一概记不全……”

夏天智再到堂屋去,四婶赶紧叫了夏风在一边,说了白雪娘家的事,打发去看看。

这肯定是个热闹的日子,夏家在东街热闹着。白家在西街也热闹着。我本来去七里沟,但夏天义说他要找李三娃换手扶拖拉机,让我也去铁匠铺买把锨,我便去买锨了。从铁匠铺出来正碰着金莲领人去西街,我就嘿嘿地笑。金莲说:“你笑啥的?”

我说:“两个苍蝇在你脊背上搞事哩!”

金莲说:“滚!”

但两个苍蝇确实在她脊背上压了摞摞。我说:“滚就滚,哪怕苍蝇把你脊背搞烂哩!”

我站在了铁匠铺门口的台阶上,金莲抖了一下身,苍蝇飞起,它们飞在空中还是一个摞一个,金莲就觉得冤枉我了,说:“跟我计划生育去!”

我说:“我为啥跟你去计划生育?”

金莲说:“你不能生育了么!”

我骂她了一句,却问要抓谁去?金莲说是抓江茂的媳妇,我就跟着她去了,因为我恨江茂。那一次我偷白雪的内衣,江茂积极得很,首先撵过来打我。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终于有机会让我整他了,最起码,我可以看他的笑话。但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去江茂家就遇上了白雪。

白雪是回到了她的娘家,她娘没有在,外甥女在院子里跳绳儿,说我婆在后头院子里。后头院子便是江茂的家,白雪去了,果然见堂嫂改改挺着个肚子坐在屋台阶上,娘和婶婶说什么,哧哧地笑个不停。白雪说了消息,改改变脸失色,转身就往屋里走。婶婶说:“金莲怎么就知道改改回来了,谁报的信儿?当存你断子绝孙呀,你嘴那么长?!”

白雪知道当存是西街牛拴的老婆,两家以前为地畔吵过仗。白雪娘说:“你骂当存干啥的,你也是多事!”

婶婶说:“改改从山里回来就只碰上过当存,不是她报的信还有谁?改改,你往屋里钻顶啥用,屋里老鼠窟窿他们都会翻到的!”

改改就又出来,抱着个包袱,说她到河堤上去;河堤那儿有芦苇滩,钻进去了寻不着。婶婶说:“那怎么行,那里能过夜?”

又说:“白雪,让你嫂子穿上件衣服把脸盖住,你领着到你婆婆家去。她金莲能想到人在你婆婆家?就是知道了,她还到夏家抓人去?”

白雪说:“正因为村干部都在我家,我才知道了消息过来的,哪能去得?”

白雪娘说:“就是能躲,躲到人家那里算个啥?先到我家去吧!”

开了院门,瞧瞧四下无人,小偷一样窜到了前院。婶婶收拾了才吃过饭的碗筷,又把织布机移到院门过道,然后站在巷口往街道方向瞅。

白雪娘将改改安排到西厦子屋的一间小房,让上炕睡了,又拿了尿桶进去,叮咛千万不要出来,不管外边有啥动静都不得出声,要尿了,就顺着尿桶边儿尿,喉咙再痒,多咽些唾沫,不准咳嗽。拉闭了门,上锁子,把院中跳绳的孩子撵赶出去了。白雪说:“娘,那我该走呀!”

白雪娘这才问起白雪几时从县上回来的,身子怎样,一定要把自己养好,把胎保好,说:“你也看到了,在农村生个娃娃多不容易!”

白雪说:“‘计划生育’这么严啊!”

白雪娘说:“这一届村班子硬得很,你嫂子从一怀上就跑了的。要跑你就跑得远远的,把娃娃生下来再回来,可她鬼迷心窍了,你江茂哥打工又不在,你回来干啥,没事找事!”

白雪说:“生那么多娃娃干啥呀,我连我这头胎都不想要哩!”

白雪娘说:“快唾嘴!”

呸呸朝空中唾了三下,也让白雪唾。白雪一唾,唾沫落在脸上。白雪娘又说:“在你家里,可别说这话!记住啦没?”

白雪笑了笑没言喘,就听得后边院子里人声嘈杂。白雪娘说:“我心咋这慌的!”

爬上院墙梯子,假装整理院墙头上搭晾的玉米棒子,往外一看,金莲和一伙人从巷子进来。白雪娘说:“这不是金莲吗,啊哪哒去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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