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第39节

提着尿桶走了。

东街的土地,除了三分之一的河滩稻田外,三分之一集中在东头小河两岸,还有三分之一就是312国道尽北的伏牛梁。伏牛梁上是“退耕还林”示范点。瞎瞎家的一块地就在伏牛梁的坡根,栽种着茄子、豆角和葱。夏天义到了葱地边,一边浇尿,一边骂瞎瞎。瞎瞎自小人没人样,偏爱惹是生非,又偏偏是骂不过人也打不过人,时常额上一个血包地回家,夏天义没有庇护他,反倒拿套牛的皮绳抽他。

但是,夏天义最讨厌这个儿子,又最丢心不下的是这个儿子,分家另住后,瞎瞎日子不如人,他免不了在各方面勒着别的儿子而周济瞎瞎。夏天义浇完了尿,看见紧挨着的那一块只有二亩大左右的地里长满了铁杆蒿、爬地龙和麻黄草,知道是俊奇的堂哥俊德家的,眉头上就皱了个肉疙瘩。

提起俊德,那是个没名堂的人,生了三个女儿却一定要生个男娃,拼死拼活是生下了,被罚款了三千元,家境原本不好,这下弄得连盐都吃不起,就去了省城拾破烂。出去拾破烂,村里人捂住嘴拿屁眼笑哩。可他半年后回来,衣着鲜亮,手腕子上还戴了一块表。丁霸槽硬说那表是假的,时针秒针根本不走,但俊德再走时把老婆和娃娃们都带走了,村人便推测他是真挣了钱,有人倒后悔没有跟他一块去。夏天义看着二亩地荒成了这样,不骂瞎瞎了,骂俊德,就过去拔铁杆蒿,拔一棵骂一声。

拔开了有席大一片,俊奇背着电工包从312国道上过,说:“二叔,没柴烧了吗?我家有劈柴,我给你背些去!”

夏天义说:“我来拔柴火?我看着这蒿草就来气!多好的地荒着,这就不种啦?!他最近回来了没?”

俊奇一下子脸沉下来,说:“过年回来了一次再没回来过!”

夏天义说:“清明也没回来上坟?”

俊奇说:“没!”

夏天义说:“那他是不想再回来了?”

俊奇说:“省城是他的?不回来最后往哪儿埋去?”

夏天义说:“埋他娘的脚!他就这样糟踏土地?!他不种了,你也不种了?”

俊奇说:“他说过要我种,却要我每年给他二百斤粮食,还得缴土地税。我种地他白收粮呀?再说我一天忙得不沾家,我家的地都种不过来哩!”

夏天义说:“你给他打电话,就说我来种!”

又一个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当夏天义说出他来种俊德家的地,俊奇回来就给他娘说了这事,老太太有些晕,头弯在炕沿上了半天,说:“这使不得!”

俊奇觉得奇怪,问为啥使不得,老太太却要俊奇倒一碗水,她该吃药呀。水还没有倒,夏天义就在门外喊俊奇。夏天义是个急性子,一整天没见俊奇回话,摸黑来问情况,俊奇忙出去,说他还没给俊德打电话的,要夏天义进屋去,夏天义迟疑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进去,一边走一边故意咳嗽。老太太躲不及,也就不躲了,手心唾了口唾沫,抹了抹头发,站在门口。俊奇见娘的眼睛发亮,才要问娘的头还晕不晕,娘却说她去给烧开水。夏天义说:“喝些浆水倒好!”

老太太亲自去舀了碗浆水,还在浆水里放了一把糖,退身坐到灯影下的炕沿上。俊奇拨通了俊德的电话,俊德同意代耕,俊奇就代表了堂兄和夏天义写了个协议:土地税由夏天义承担外,每年给俊德一百斤小麦和一百斤稻子。写了协议,夏天义突然说:“咳,解放前我给你们家种过地,六十年过去了,我又来种你们家的地了!”

老太太挪了挪身子,要起来,但还是没有起来,说:“他二叔,你不说这话我还不敢说哩,你种了一辈子地,老了老了,还种这二亩地干啥呀,你还缺吃少穿的?”

夏天义说:“地不能荒着么,好的一碗饭,倒在地上了,能不心疼?我还不至于太老吧?!”

老太太说:“……你一辈子使强!”

老太太却笑了。老太太一笑,夏天义就不吭声了,在口袋里摸卷烟,但口袋里没有装卷烟。俊奇说:“娘,娘!”

老太太说:“我睡呀,你们说吧!”

摇摇晃晃地就往厦屋去。

老太太一走,夏天义也说他走呀,俊奇就送他出来。天上满是星星,一颗一颗都在挤眉弄眼。夏天义的情绪特别好,顺口唱了:“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

俊奇说:“二叔也能唱《五典坡》?”

夏天义忙把唱止住,脸上一阵烧烫,说:“俊奇,你现在一顿吃几个馍?”

俊奇说:“吃馍?一顿吃两个!”

夏天义说:“我吃三个!”

俊奇说:“你还能吃三个?”

夏天义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他不说了,跨了一个大步。巷道拐过弯是段斜坡,夏天义明明看着两个石阶,要一步跨上去,但脚步没踩住,咚地窝在了地上。俊奇忙去扶他,他说没事没事,不让扶,也不让再送,独自从巷道里往过走,肩膀抬得高高的。俊奇在黑暗里笑着,返回家来,娘却坐在厦屋门前的棰布石上,屋檐上吊着两只蝙蝠。

夏天义要种俊德家的地,这事除了夏天义的五个儿子知道外,谁都不晓得底细。俊奇到夏天智家收缴电费,说给了四婶,四婶告诉了夏天智,夏天智不画脸谱马勺了,立马去找庆金。

庆金在家里和四个弟弟、弟媳们也正商量着这事,听见夏天智在院门外喊他,一出来,夏天智劈头盖脸就说:“你们是不是不养活你爹啦?”

庆金一头雾水,说:“四叔咋说这话?”

夏天智说:“我就说了,你们不养活你爹了,我就让你爹住到我那儿去!”

庆金赶紧端了凳子让夏天智坐下,要给夏天智点烟,但夏天智没有拿水烟袋,庆金就喊光利快给你爷回去取水烟袋。光利跑着去了。庆金说:“四叔你有啥慢慢说,我听着的!”

夏天智说:“养儿防老,养的你们干啥?你爹给你们各家帮着种地,我都有些看不下去,现在竟然让你爹去种别人的地?!”

庆金就给夏天智解释,说这事他们事先都不知道,这阵也正在屋里商量着咋办呀。夏天智站起来就走,说:“那好,你们商量吧,商量出结果了,给我汇报!”

庆金拉他没拉住。

庆金一脸灰,回到屋里。庆玉说:“四叔倚老卖老!”

竹青说:“话不敢这样说,四叔还不是为了咱?”

庆玉说:“他是长辈我尊重,但我咋都不爱惦他,事情也怪啦,老弟兄三个,原本爹管事的,倒是他把谁家的事都揽了!”

竹青说:“不说这些了。咱想一想,为啥爹要种人家的地?”

庆堂说:“是不是咱给爹的粮食不够吃?”

瞎瞎的媳妇抱着胳膊上还缠着纱布的儿子,说:“咋不够吃,老两口的茶饭比我家好,我儿子每顿拿了碗只往他爷家跑!”

庆满说:“是你一到饭辰了就唆着娃去么,让老人替你照看娃又管了娃吃的!”

瞎瞎说:“我儿子能吃他爷多少饭,一小木碗也就够了,你把哑巴常年放在爹那儿,哑巴是啥饭量,吃谁谁穷!咱给的是两个老人的粮,倒成了三个人吃饭,当然不够吃了!”

庆满说:“你只看哑巴吃哩,咋不看哑巴给老人干的啥活?一年四季,吃水是谁担的,柴是谁劈的,黑漆半夜老人头疼脑热了是谁背着去看医生的?”

声音都高起来,庆金说:“吵啥呀?!咱把爹的地分着种了,是想让爹歇着,可爹身子骨还硬朗,这些年还不是看谁家活忙就帮谁干?爹一定在想,与其这样,还不如自己弄一块地种!”

庆玉庆满说:“是这个想法。爹当了一辈子村干部,现在不当了,他还是看啥不顺眼就要说,可说了君亭又不听,他得有个事干呀!爹既然种人家的地,就让他去种吧!”

竹青说:“外人可不知内情,会不会耻笑咱做儿女的?”

庆玉说:“爹虽说当过村干部,那毕竟还是农民,农民种地有啥呀?四叔一辈子吃公家饭,如果他现在去种别人的地,那才招人笑话夏风夏雨的!”

说到这儿,光利空着手回来。庆金说:“你取的水烟袋呢?”

光利说半路碰着四爷;四爷拿走了。庆金说:“你四爷脸色咋样?”

庆玉说:“管他脸色不脸色的,咱家窝里的咱不能处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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