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第38节

二婶说:“打麻将去了!”

竹青就往外走,二婶已哭起来,又喊叫:“拿上老醋,拿上老醋给娃抹!”

夏天义夏天礼夏天智一直喝酒,这边的说话能逮一句是一句,全不在意,待二婶一哭,都知道出了事,夏天义就训二婶哭啥哩,有啥哭的,又大骂瞎瞎整天打麻将,又没钱只是站在旁边看,那有啥看的?!夏天礼又劝夏天义,说庆金这一辈九个就瞎瞎的日子过不前去,越是日子过不前去越是没心情做事的,既然他看人家打麻将去了不在家,让竹青过去看看娃娃烫伤的怎样就是了。夏天义说:“把他娘的,连一个娃都养不好,不是今日咳嗽,就是明日闹肚子,娃两岁了像个病老鼠!”

夏天礼说:“逢上这号儿媳妇了,你生气有啥用?喝酒喝酒!”

夏天义说:“兄弟,这教训深啦,生下个没本事的儿子,千万再不给娶个肉馕子媳妇!”

二婶说:“不给娶媳妇,你让他打光棍啊?!”

夏天义说:“你还说啥呀?我咋就遇上你这婆娘,生一窝猪狗!”

二婶哭声更高,竹青从厨房里拿了老醋,又来劝二婶,说:“爹,你就少说我娘两句!”

庆金却让竹青快拿了老醋去瞎瞎家,把娘背到厨房里坐了,又来酒桌上添酒,就拿眼睛看夏天智。夏天智喝他的酒,把杯子里的酒喝完了,放下,然后说:“庆金你应该去,淑贞和瞎瞎致了气,你去着好!如果是烫得不重,到我家拿些獾油给娃涂上,如果烫得重了,就到宏声那儿去看看,你给宏声说,账记在我名下!”

庆金和竹青起身就走了。待到一个时辰后,庆金回来,说是瞎瞎媳妇端饭时不小心饭倒了娃娃胳膊上,烫了一片,已经涂了獾油。问竹青呢,庆金说回去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说:“就喝到这里吧!”

各自回家去睡。

夏天智有些醉,耷拉着脑袋从巷子里往回走,想着酒桌上的话,心里闷着,实腾腾的难受,经风一吹,一股子东西就吐了出来。

才扶着一棵树歇气,蓦地看见斜对面中星家的院内怪兮兮的,所有的树上都点着一支蜡,又设有香案,中星爹一直是跪在案旁,一声不吭,而俊奇却从每一棵树上折一小枝编成草帽戴在头上,然后在香案前上供品,上香,上酒,跪下来念一页纸上的话:“奉请北斗星君归坊安座,我本院大小树木十二棵持香祷告,主人夏生荣生于戊寅年正月十一日未时,

现年六十六岁,一生勤劳俭朴,一心向善,深得村里乡邻爱戴,尤其教子有方,培养其儿出息有为,又待我众木亲近,今身染重病,痛苦难耐,我兄妹十二,长树榆,次树桃,三树杨,四树梅,柿,枣,丁香,樱桃,香椿,梨,柳和花椒,发自本心,甘愿各减阳寿一年添给主人。等主人病好之后,我等以所开之花,所结之果,全部敬献,主人也以电影一场,大小炮,满斗香以还重愿。人树诚心,神必感应。专呈此文为证!”

求寿文念毕,夏天智却浑身哆嗦了一下,感觉有一股冷气上身。他向来不重视中星的爹,但中星现在才当了团长他却害了病,也理解他的可怜。

关于求寿,夏天智倒想起一桩往事,母亲在晚年身体一直不好,大哥夏天仁每晚夜深也在院中设香案祈祷:愿减自身寿命十年,以增母寿。母亲终转危为安,但大哥五十五岁就死了,母亲也常说:你大哥生寿应该是六十五岁,今早死十年,是将十岁增给我了。

求寿或许是顶用的,但夏天智不明白的是为夏生荣求寿的不是夏中星,而是俊奇,俊奇又代表着院中十二棵树木?他站在那儿呆了半天,待俊奇出来,轻轻叫了一声,俊奇吓了一跳,说:“是四叔呀,这么晚了还没歇着?”

夏天智说:“你给中星他爹求寿啦?”

俊奇说:“你知道啦?他病了,本来要中星来添寿的,他又不愿意让中星添寿,就让院中的树木各减一岁,但树木不会说话,才要我去以树木的名义念他写好的祷文哩。四叔,你说这求寿能不能求到?”

夏天智却说:“噢!”

转身就走了,走了还自言自语着:“能求到吧,能求到吧!”

夏天智回到家里,四婶已经睡下了,他坐在中堂的椅子上吸水烟,堂屋里没有拉灯,黑幽幽的,堂屋门半天,跌进来的是片三角白光。夏雨终于回来了,推了一下院门,院门很响,他就掏出尿浇在门轴里,门再没了声,关了走进堂屋,蹑手蹑脚才要闪进来,夏天智说:“回来啦?”

夏雨吓了一跳,说:“我说早早得回去,丁霸槽说再打十圈,他又是输了……”夏天智说:“你赢了?”

夏雨说:“这,这……我以后再不打麻将啦,我给你保证!”

夏天智说:“赢了好!”

夏雨说:“爹,爹……”夏天智说:“你既然没瞌睡,你拿上你赢来的钱,现在去宏声那儿买“固本补气大力丸”,买十二包!”

夏雨说:“买药,现在去买药,谁咋啦?”

夏天智说:“你问那么多干啥?让你去你就去,宏声就是睡了,也得把他叫起来!”

夏雨迷迷瞪瞪就出了门,一出门,庆幸爹竟然没一句骂他,撒了腿就往中街跑。

“固本补气大力丸”是买回来了十二包,夏天智在篮子里提了,要夏雨拿了一把䌷头跟他走。夏天智说:“我叫你干啥你干啥,不得说话!”

父子俩先到了院后东北角,夏天智让挖个坑,埋下一包药,又到院后西北角,挖下一个坑埋下一包药,再到院前东南角挖坑埋了药,院前西南角挖坑埋了药。夏雨到底不明白,抬起头看爹,夏天智没吭声,他也不敢说了。夏天智又往夏天礼的家走去,夏雨仍是跟着,在房子的四角挖坑埋药,埋毕了,最后到了夏天义家。又是房子的四角挖坑埋药,挖到东北角的坑时,二婶睡梦中听到了响动,敲着窗子说:“谁,谁做啥的?”

夏天智不吭声,也示意夏雨不吭声,轻轻地把药包放进坑,用手刨着土埋。二婶用脚把夏天义蹬醒了,说:“你听到了没,有啥响动!”

夏天义听了听,说:“有啥响动?你睡不着了别害扰我!”

鼾声又起了。

夏雨到底不明白他爹深更半夜埋“固本补气大力丸”是为了什么?事后过了好多天,他在丁霸槽家喝茶,我也去了,他给丁霸槽说起这事,丁霸槽也不知为了什么,我在一旁微笑,他说:“你笑啥,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吃啥补啥,赵宏声就曾经让我爹吃猪肚片补胃,吃核桃仁补肺,夏家的后人除了夏风和雷庆再没成器的,夏天智这不是要给夏家壮阳气吗?但这话我不给他夏雨说。世上是有许多事情不能说的,说了就泄了天机。夏雨就不理我,拿眼看门外碌碡上坐着的白娥。白娥穿了件花短裙子,腿白胖胖的,像两个大萝卜,她才坐到碌碡上,一眼一眼往街西头瞅。丁霸槽说:“一会儿三踅就要来了!”

夏雨说:“你猜她穿了裤头没有?”

丁霸槽说:“穿裙子能不穿裤头?”

夏雨说:“没穿!”

他们就嗤嗤地笑。白娥回过头,竟朝我们走过来,说:“笑我啥哩?!”

夏雨说:“是引生笑你哩!”

白娥就看我,说:“你就是引生呀?三踅常说起你的!”

三踅说我能说什么好话,我说:“他说我啥的,谁背后说我谁断了舌头!”

白娥说:“是吗,还断了啥呀?!”

便嘿嘿地笑。我明白她笑我什么,才要起身走开,她却拿手捏了一下我的脸,说:“人倒长得白白净净的么!”

三踅骑着摩托就过来了,让白娥坐到后座,呼啸一声又开走,但一股风吹开了白娥的裙子,她果真没穿裤头。白娥慌忙中拉裙子往身子下压,她的屁股还是让我们看见了。他俩乐得嘎嘎大笑,夏雨却冲着我说:“白娥捏你的脸,对你有意思啦!”

我呸地唾了夏雨一口。

清风街别的人戏耍我,连丁霸槽夏雨也戏耍我,这让我非常生气!我呸了夏雨一口,从此就和他生疏,有事没事都去找哑巴,哑巴是好人。说到哪儿了,全扯远了,还是再说夏天义。

夏天义直到第二天起来,要将尿桶里的生尿提到瞎瞎家的地里去浇葱,葱浇上生尿长得快,才一出院门,发现了门框上贴着的对联。他说:“咦,谁给我送对联了?”

坐在堂屋台阶上梳头的二婶说:“半夜里我听见响动……该不是给你贴大字报吧!”

夏天义念了一遍,说:“吓,我是土地爷啦?!”

二婶说:“你再念念!”

夏天义又念了一遍,二婶说:“是土地爷你就少做声的!”

夏天义闷了半天,说:“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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