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第18节

夏天义说:“这有个秘诀,你学不学?”

我说:“啥秘诀?”

夏天义说:“多做些好事!”

夏天义的话或许是对的,但是,夏天礼小器自私,虽然一直病病蔫蔫,可每一回病得不行了不行了又活了过来,这又是为什么?我但凡见着夏天礼,他不是鬼鬼祟祟背个烂布兜去赶集贩银元,就是端了个药罐子到十字路口倒药渣子。我猜想,他每天早晨起来熬药,药罐子里熬的不是中药材,是把人民币剪成片片了熬着喝人民币汤的吧。

盖新房的,那些匠人和小工,也包括庆玉,最不愿意让夏天义来,但夏天义还是来了。夏天义在现场看了看,觉得不对,拿步子量庄基的宽窄。庆满说:“爹,爹,这是上善亲自用尺子量过的!”

夏天义说:“你信得过上善还是信得过你爹?!”

夏天义果然量出庄基东西整整宽了一步,他说:“把墙根往里重扎!”

庆满说:“你让我哥生气呀?”

夏天义说:“你说的屁话!我生气你就不管啦?!”

墙根子已扎垒了一尺高,庆满不愿意拆,说要等庆玉来了再说,夏天义拿脚就踹一截墙根子,一截墙根子便踹倒了。他说:“你多占集体一厘地,别人就能多占一分地!”

就蹲在那里吃黑卷烟,看着庆满他们把扎起的墙根推倒,重新在退回一步的地方起土挖坑。文成已跑去告诉了庆玉,庆玉走了来,心有些虚,站在不远处朝这边看。大红的回头照着,大家都戴着草帽,夏天义光着头,后脖项上的壅壅肉黑红油亮。他说:“文成,咋不给你爷拿个草帽哩?”

夏天义直戳戳地说:“我让把墙根子往里扎啦!”

庆玉说:“往里扎就往里扎,我得把爹的话搁住!”

夏天义脸上立时活泛起来,说:“砖备齐整了?”

庆玉说:“齐整了!”

夏天义说:“木料呢?”

庆玉说:“还欠三根柱子,已经靠实了,只是没拉回来!”

夏天义背着手就要走了,却又问:“你在家盖房哩,学校里的课谁上着?”

庆玉说:“就那十几个学生,我布置了作业让自学着!”

夏天义说:“你说啥?学生上课的事你敢耽搁?!”

庆玉说:“你听我说……”夏天义说:“听你说啥?你现在就往学校走,寻下代课老师了你再回来,寻不下代课老师了就别回来!”

庆玉说:“行么行么!”

看着夏天义走了。

夏天义一走,来顺就说:“庆玉你怕你爹吗?”

庆玉说:“逢上这号爹是个咬透铁,我还能怎样?别人盖房谁不多占几分,咱就不行么,权当我爹是毛主席吧!”

来顺说:“你庆玉别给我说这话,要是真亏了你,你能这么乖?这片地那边是个涧,你这三间房一盖,旁边地虽空着,别人再盖房盖不了,种地吧鸡狗又糟踏,终究还不是你的?”

庆玉就笑了,说:“看样我得请你喝酒,先把你的嘴封住!”

来顺说:“你是教师,说话得算话,现在就拿酒去!”

庆玉却说:“你馋着,我现在要去学校呀!”

但庆玉并没有去白毛沟学校,直脚到西街张八家。张八土改时分住了地主的房,两年前房塌了,又住到西街早年的饲养室里,倒塌的旧房椽是不能用了,有三根柱子和四个菱花格子窗还好。庆玉早订购了三根柱子,就又讨价还钱硬是便宜着买了窗子,用背笼背了回来。回来见厨房里白雪在帮着洗菜,他娘也拄了拐杖来了,他说:“菊娃,娘来了!”

菊娃说:“她来干啥呀,干不了活还碍手碍脚的!”

二婶听了也不恼,坐在一旁翻白眼,一双耳朵逮着每个人说话,逮听到白雪在洗菜,就说:“白雪,你歇了,让他们干吧!”

白雪见她衣服上有土,过来拍打了,二婶却抓住白雪,又摸白雪的脸,说:“哟,脸光得像玻璃片子么,二婶把你脸弄脏了没?”

然后自说自念:“夏风有福,人丑丑的倒娶了个好媳妇!”

竹青说:“夏家的媳妇都是花朵插在牛粪上了!”

二婶说:“你几个算啥花朵?狗尾巴花!夏风丑是丑,多有本事,上的是大学,读的是砖头厚的书!白雪你高中毕业?”

白雪说:“没毕业。我不配你夏风了!”

二婶说:“女人念那么多的学干啥,出门能拿出手,在屋会过日子,再生几个娃娃就是了!”

白雪笑了笑,问二婶的眼睛几时看不见的?二婶说:“七年了,看啥都是黑的!”

白雪翻着二婶的眼皮看了看,认得是白内障,说这样的病是能治的,做个手术就好了。二婶便喊:“庆堂庆堂!”

庆堂烧了火棍儿烙一颗猪头上的毛,说:“啥事?”

二婶说:“白雪说我这眼睛能治的,你们给我治治!”

庆堂不吱声了。庆满的媳妇帮庆堂拽猪耳朵,猪眼闭着,猪额上净是皱纹,说:“你那是老病,哪里会治得好!”

白雪说:“真的能治!”

庆满的媳妇说:“白雪你几时进省城呀?去时把你二婶带上,一定得给她做个手术!”

白雪说:“行么!”

庆满的媳妇给瞎瞎的媳妇撇了撇嘴,瞎瞎的媳妇说:“人老了总得有个病,没了病那人不就都不死啦?!”

11

天擦黑,家家屋里的门槛下都往出冒白烟。烟是熏蚊子烧了湿柴草起的,从门槛下涌出来,在院子里翻疙瘩,再到巷里,巷里的烟就浓得像雾。

我就是在这个傍晚回到了清风街。我在烟雾里走,飘飘的,鬼抬了轿,一下子觉得街巷的房子全矮了下去,能看见了各家门窗里的男人女人,老人和小孩,还有鸡猪猫狗。

烟雾很呛,吸进喉咙里有酸菜味,发酵了的屎尿味,汗味和土腥味。魁星阁上的绿字清清楚楚。大清堂门口新点了红灯笼。铁匠家的一家大小在吃饭,老碗比脑袋大。水生的娘老了,已不顾羞丑,光着膀子背了孙子,胸前的两个奶像两个空袋子吊着,孙子仍从婆的肩头上抓过来把奶头噙住。

白恩杰坐在草席上,突然喊老婆,说行了行了,老婆扎煞着一双和面团的手,就解怀脱裤,但是,老婆白光光的摆在那里了,像一扇子猪肉,白恩杰却又不行了。院门是关着的,门道处站着两只麻雀,麻雀知道白恩杰的悲惨事,叽叽喳喳说是非。

清风街没有一人来欢迎我,给我招手的只有树,我见着每一棵树都说:“我回来啦,我回来啦!”

冷丁雾稀了,一大片黑色的瓦往下落,原来是从房上飞过来一群乌鸦,我就站在了我家的门楼前,门楼前还是那一根电线杆和电线杆下的半截子碌碡。中星的爹说过我之所以打光棍,是门口栽了根电线杆,可我找君亭,要求能把电线杆移动,君亭他不理我。院墙上掉下来一大片墙皮,没有人帮我修理,我想我那责任田里地翻了一半,恐怕也是没人帮我翻的。下水道口钻出了一只老鼠,它拿眼睛瞅我,我认出它是我家的老鼠,我说:“你也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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