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第17节

太阳偏过了树梢,菊娃还不来叫吃饭,大工小工的都懒得再动了,听中星的爹给讲阴阳。中星的爹留着一撮山羊胡,右手的小拇指甲特别长,一边掏着耳屎,一边讲人是怎样轮回的:人要死过二十四小时了,如果头顶还温,那是灵魂上天堂了,如果胸部温热,那是投胎做人了,如果腹部温热,那是托变家畜了,如果腿上温热,那是托变飞禽走兽了,如果脚上温热,那就下地狱了。别人就问:“都转世了,那鬼怎么说,还有鬼吗?”

中星的爹说:“当然有鬼。鬼是脱离了轮回道的,所以说游魂野鬼。人如果遭了横死,或者死时有什么气结着,那死了就变成鬼了!”

别人再问:“西街那李建在省城打工,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死了,那肯定变了鬼啦?”

中星的爹说:“肯定变了鬼么!”

别人说:“果然是真的!李建他娘说每天夜里厨房里有响动,是碗筷的声音,她就说:‘建儿建儿,我娃可怜得肚子饥,你走吧走吧,娘给你坟上烧些纸。’”中星的爹说:“你想想,咱这一带每年有多少案子,小偷小摸的都破不了,可茶坊出了个凶杀案,一星期就破了,那不是派出所的人能行,是冤鬼追索凶手哩!”

一个人就说:“那李建的鬼还在吗?”

中星的爹说:“在么!”

那人说:“还在?你会掐算,你掐算他在哪儿?”

中星的爹说:“是不是你欠了李建的钱了?”

那人变脸失色,汗哗哗地往下流。夏天礼就说:“别听他胡说!”

中星的爹说:“我没胡说!”

夏天礼说:“你真能掐算,你掐算啥时候收工吃饭呀?”

中星的爹扳了指头,嘴里咕咕嘟嘟的,像瓶子里灌米汤,仰了头说:“还得一小时,菊娃才来叫人呢!”

夏天礼说:“去你的吧,现在咱就收工,吃饭去!”

众人哇的一声,不再怕鬼,肚子里装了个饿死鬼了,就收拾了工具,都往庆玉家跑去。

夏天礼给庆玉叙说了盖房现场的情况,庆玉吃过饭后就不让中星的爹再去帮活了。没了中星的爹,不热闹,但夏天智来了。夏天智来了他绝对不干活的,哑巴还要给他搬一把椅子,他坐着吸水烟。他不指挥人,但不指挥人却谁也不敢消极怠工,大工小工人人都汗流浃背,像是从河里捞上来一样,仍撅起屁股干活。西街的陆家老大在县教育局,代领了夏天智的退休金,托人捎了来,夏天智指头蘸了唾沫一张一张数,大家就都看着,说:“四叔一个月这么多钱!”

夏天智说:“不多!”

大家说:“还不多?!几时请我们喝酒么!”

夏天智说:“喝酒,喝酒,晚上了到我家去喝酒!”

大家说:“现在喝么!”

夏天礼说:“现在喝的什么酒?给庆玉帮活哩,要喝收工后让庆玉买酒!”

大家说:“四叔来了,三叔你就不是监工的!”

夏天智就说:“我给大家听秦腔,听秦腔比喝酒来劲的,哑巴,哑巴!”

哑巴在和泥,说:“哇!”

夏天智说:“你到我睡屋里把收音机拿来!”

收音机拿来了,却怎么也收不到秦腔,他便不停地拍打着机子。夏天礼有埋怨,却不能批评夏天智,说:“人就像这机子,不拍打着不出声的!”

夏天智说:“战场上还有个宣传队哩!”

再一拍,收音机里唱起来了。秦腔一放,人就来了精神,砌砖的一边跟着唱,一边砌砖,泥刀还磕得砖呱呱地响。搬砖的也跑,提泥包的也跑。提泥包的手上沾了泥,一摔,泥点子溅了夏天礼一鼻脸。

这一天,夏天智又拿了收音机给大家放秦腔,收音机里?啦?啦的杂音太多,夏天智用嘴哼曲牌,说:“天热,我唱个《荡湖船》吧!”

就唱起来。

大家都拍掌,说:“好!好!”

夏天智脸涨得有盆子大。大家说:“四叔唱得这好,啥时学的?”

夏天智说:“‘文化大革命’中学的。那一阵我被关在牛棚里,一天三晌被批斗,我不想活啦,半夜里把绳拴在窗脑上都绾了圈儿,谁在牛棚外的厕所里唱秦腔。唱得好的很!我就没把绳圈子往脖子上套,我想:死啥哩,这么好的戏我还没唱过的!就把绳子又解下来了。这秦腔救过我的命哩!可我唱得不好,没白雪唱得好!”

大家就说:“瞧四叔说起儿媳妇的名字多亲热!让白雪来也唱一唱么,四叔不愿意啦?”

夏天智说:“行么,行么!”

拿眼睛就看见来顺领着一个孩子走了过来,孩子脑袋圆圆的,扎着一撮头发,像一根蒜苗,趴在面前就磕头。夏天智问:“你是谁?”

孩子说:“我是张长章!”

夏天智说:“名字太拗口!”

来顺说:“四叔文墨深,你给娃重起个名!”

夏天智说:“知道你夏风叔吧!”

孩子说:“知道!”

夏天智说:“就学他,叫个张学风吧,将来出人头地!”

来顺说:“四叔说对了,这娃灵性得很,还能唱秦腔,让娃唱一段吧!”

唱起来,果然不错。夏天智说:“还行还行,记住,能唱秦腔,更要把学习学好!”

来顺说:“书念得好着哩,就是他爹不行,害得娃要休学了!”

夏天智说:“他爹是谁?”

来顺说:“是背锅子张八么。今夏张八背驼得头都抬不起了,挣不来一文钱,地里的活儿也做不前去,掏不起学杂费,就不让他念书了!”

夏天智说:“这是张八的娃娃?再穷也不能亏了孩子么,张学风,学休不得,以后的学杂费,爷给你包了!”

来顺赶紧按了张学风在地上又磕头,磕得咚咚响。待夏天智一走,大家就议论张学风来唱秦腔,完全是来顺精心策划了的。来顺也承认了,说:“救助这孩子也只有四叔嘛!怎么不寻三叔去?”

夏天礼听见了,说:“我没钱,就是有钱我也不吃谁给我戴二尺五的高帽子!”

话说到这儿,我得插一段了。在清风街,差不多的人都吝啬,但最吝啬的要算夏天礼,别人吝啬那是因为穷,夏天礼应该是有钱的,他抠门得厉害我就搞不明白。他曾经和三婶吵了一次嘴,我在书正媳妇的小饭店里碰着了他,我说:“咦,三叔也下馆子啦?”

他说:“不过啦,这个家要咕咚就咕咚吧,来一个烧饼!”

烧饼是粘着芝麻的那种烧饼,他咬了一口,一粒芝麻就掉到了桌缝里,抠,抠不出来,再抠,还是抠不出来,我说:“三叔,我拍桌子上了你用手就接!”

就猛一拍桌子,芝麻从桌缝里跳出多高,他伸手便接住了。夏家兄弟四人,夏天仁死得早,我不了解,夏天义一直在农村劳动着,自然身骨子硬朗,而夏天智和夏天礼身体却差别很大。我问过夏天义:“听夏雨说,四叔平日感冒都少见,他咋保养得恁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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