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第131节

二婶说:“啥时候了你还操心七里沟?”夏天义说:“啥时候?!”还是把哑巴摇醒。

夏天义却在箱子里寻他的新衣服,嚷嚷他的那件竹青给新缝的蓝夹袄呢,腰带呢?二婶说:“去七里沟呀还是吃宴席呀?!”夏天义说:“有新夹袄为啥不穿,再不穿没日子啦!”二婶说:“你是死呀?!”说过了觉得不吉利,呸呸呸地吐唾沫。

夏天义穿了新夹袄,又系上腰带,拿锨就往出走,哑巴要背他,他不让,两人刚走到夏雨家院门外,白雪在院门口往脚上套草鞋,而夏雨两脚黄泥,拿着一把锨。

夏天义说:“夏雨你是从堤上回来的,水退了吗?”夏雨说:“退了。

我刚才去我爹的坟上看了看!”

夏天义说:“水没冲坟吧?”夏雨说:“只把栽的几棵柏树冲了!”

夏天义说:“白雪你也去了?”白雪说:“我没去,茶坊那边捎了口信,说房塌把人压死了,让去的!”

夏天义说:“人咋这么脆的!那咱一块走,我到七里沟看看去!”

白雪说:“去七里沟呀?等天晴定了,地干了再去么!”

夏天义说:“地不干,你不是也出门呀?”白雪说了一句“二伯这夹袄合身”,跟着夏天义一块出了巷子。

巷外的街道上停着手扶拖拉机,拖拉机上我坐着哩。

我不嫌凉,光着膀子唱秦腔:“把你的贞节名注在匾上,晓与了后世人四海宣扬!”

夏天义就说:“引生,你咋知道我要去七里沟呀?”我说:“我还知道白雪也出去呀!”我让他们都坐到拖拉机上,白雪不坐。

夏天义说:“坐,你看引生像个疯子吗?”白雪就坐上来,坐在了车厢后沿。

,有白雪在拖拉机上,我开得很慢。

大雨把沿路冲得坑坑洼洼,却使路两边的草很绿,所有的花都开了。

今天花见了我特别欣喜,蜂也来追逐我。

一只蜂落在我耳朵上,嗡嗡地唱,哑巴看见了就来赶蜂,但那蜂不等他的手拍过来却掉下去死了。

我说:“天义叔,这蜂乐死了!”夏天义说:“鬼话,蜂咋乐死的?”我说:“蜂一看见我光着膀子,心想这下可以叮了,一乐就乐死了!”夏天义和哑巴都笑,白雪也笑了,白雪笑是拖拉机一颠蹦出一个笑的,笑得像爆包谷颗,一个一个都是花。

到了七里沟外,白雪下了拖拉机要走了,她要走过那个沟岔地,再往东拐一个弯,再走二里地就到茶坊村的。

我立即也跳下拖拉机,说:“你几时回来呀?”白雪说:“天不黑就回来吧!”

我说:“那我们等着你!”一眼一眼看着她走过了那段沟岔地。

哑巴催我开拖拉机,啷啷地敲车厢,夏天义一直没说话,吃他的黑卷烟。

七里沟里,果然水将那道石堰冲垮了,而且还有一股水从沟里往下流,夏天义就让我和哑巴在沟上边筑了一道土堰,把水改到了崖根。

我和哑巴干活,夏天义坐在草棚门口,草棚没有倒塌,他坐了一会儿,手便又在棚门口抠地上的干土,丢进嘴里嚼起来,然后直直地盯着不远处自己的那座空坟。

那棵木棍栽活了的树上,鸟巢还在,再大的雨鸟巢里不盛水,鸟夫妻却总不安分,叽叽喳喳地叫。

我说:“叫啥哩,叫啥哩?几天没见,想我们啦?!”鸟夫妻还是叫,在空中飞,但不离开我们,而且落下三片羽毛。

我不理了鸟夫妻,我说:“哑巴,你爷看他的坟哩!”哑巴没吭声。

我说:“哑巴,你爷在想啥哩?”哑巴还是没吭声。

哑巴是说不了话的,我就不和他说了,但我在那一刻里却听见夏天义在说话,他的话没有声,是在心里说的。

他说的是:我不久就要住到这里了吗?我要死了,清风街会有谁能抬棺呢?这场雨使今年又少了收成,更多的劳力还要出外吗?清风街人越来越少了,草就更多了吧,树就更多了吧,要有狼了吗,有狐子了吗?我埋在了这坟里,坟上会长出些什么东西呀,是一棵树还是一丛荆棘,能不能也长一片麦子,麦穗就像那一穗麦王?人死了变成树或者荆棘或者麦子,何年何月能重到七里沟淤地呀?人活一世太短了,干不了几件事,我连一条七里沟也没治住!清风街人都往外走,不至于就走完吧,如果有一日还有人来淤七里沟,淤成了,他们坐在我的坟头上又该怎么说呢?说:以前有个夏天义,他做人是失败了,这七里沟是他的耻辱。

唉,或许这坟不几年就平坦了,或许淤地这坟就彻底埋在土层下边了,以后的儿儿孙孙谁还会知道夏天义呀?!现在的孩子你问他:你爷叫啥?十个有九个都不知道的。

我夏天义又不是毛主席,谁知道?鬼知道!夏天义就是这么在心里说的,说到这儿了,他站了起来,叫喊道:“引生,引生!”我说:“啥事?”夏天义说:“我要叫他们知道我的!”我说:“他们是谁?”他却不言语了,木木地向被冲垮的石堰走去,地上一踩成泥,泥粘在鞋上夏天义带不动,一提脚,鞋陷在泥里拔不出来了。

远在茶坊村的那户人家丧事力;得极其简单,因为到处都是泥泞,什么也不方便,乐班只吹唱了三个回合,亡人就下葬了。

乐人并没有吃饭,拿了报酬后,主家又给了各人一瓶酒,白雪就提了酒急急往回赶。

她走到了七里沟口,七里沟出了太阳。

久雨过后的太阳从云层裂开的一条大缝里,一束一束射下来,像血水往下泼。

那时候我听见了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我说:“天义叔,啥在响?”夏天义说:“啥在响?”鸟夫妻在他头上飞,像飞机一样向他头上俯冲,他站在那里,说:“啥在响?”骂起了鸟夫妻。

而我一抬头看见了七里沟口的白雪,阳光是从她背面照过来的,白雪就如同墙上画着的菩萨一样,一圈一圈的光晕在闪。

这是我头一回看到白雪的身上有佛光,我丢下锨就向白雪跑去。

哑巴在愤怒地吼,我不理他,我去菩萨那儿还不行吗?我向白雪跑去,脚上的泥片在身下飞溅,我想白雪一定看见我像从水面上向她去的,或者是带着火星子向她去的。

白雪也真是菩萨一样的女人了,她没有动,微笑地看着我。

但是,突然间,轰隆隆的一个巨响,脚下的地就桥板一样晃,还未搞清是什么回事,我就扑倒在地,扑倒在地身子还往前冲,冲出了三丈远。

是什么在推我?我看见白雪也同时跌倒了。

她身边并没有人,谁推倒了她?是空气。

空气在平日看不见,抓不着的,现在却像是一个木极,猛地将我从身后砸了一下,我几乎是一疙瘩泥,被用力地摔沓在地上,我喊了一声:“白雪,咋啦?”我想我没胳膊没腿了,没鼻子没眼了,是一张泥片粘在了地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这就是三月廿四日的灾难。

三月廿四日这个数字我永远记着,清风街也永远记着。

这一天,七里沟的东崖大面积地滑坡了,它事先没有一点迹象,或许在那场大暴雨中山体已经裂开,但我们全然不知道,它突然地一瞬间滑脱了,天摇地动地下来,把草棚埋没了,把夏天智的坟埋没了,把正骂着鸟夫妻的夏天义埋没了。

土石堆了半个沟。

清风街来了人,但仍然是没有了主要劳力,都是些老人小孩和妇女,我们刨土石一直刨了一夜,但那仅仅只刨了滑脱下来的土石的二十分之一还不到。

上善和君亭就把夏家的人都叫到了一块,商量的结果是,人肯定是死了,要刨还得刨两三天才能创出来,就是刨出来,若再要刨出坟墓,又要三四天,不如不刨了,权当是夏天义得到了厚葬。

夏家人都哭得汪洋一般,也只好这么办。

但夏天义被埋在了土石堆里,土石堆将可能就在这里形成永久的崖坡,夏天义便没个具体的坟墓,那就得必须在这里竖一块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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