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 第119节

另一个老太太说:“就是那个超生儿吧,听说是用石头砸的脐带?”白雪笑着说:“就是!”

秦安老婆说:“咱娃脸不胖,身子胖么!”四婶脸一下子变了,就把孩子抱了过来。老婆子说:“哪儿臭臭的,是不是娃屙下了?”就过来解起孩子的腰带,四婶身子一斜,把孩子抱到卧屋里去了。

在卧屋里,四婶给孩子解了衣带,果然是屙下了,忙换了裹身布,又穿好衣服用带儿系好,问在炕上的夏天智:“还疼吗?”夏天智说:“她们没发觉吧!”

四婶说:“没!”

夏天智说:“你打发她们走,我实在疼得厉害!”

四婶说:“老是疼咋行?还是让夏雨送你去县医院吧!”

夏天智说:“你让秦安路过酒楼了,把夏雨叫回来!”

夏雨很快骑了摩托车往家来,但他在街口碰着了坐着小车回清风街的夏中星。中星的小车是从312国道上掉头进的西街,又从西街开到东街。街上的人多,还有猪猫鸡狗,小车一路鸣了喇叭。快到农贸市场前的拐弯处,路边晾着两席淘过水要上磨的麦子,车轮就碾到了席角,主人跑出屋把车挡住,拽开车门就要揪司机下来。中星在车里说:“是我!”

那人说:“你是谁?”中星说:“你不认识我啦?”司机说:“这是夏县长!”那人说:“是夏阴阳的娃呀?这席上该不是车路吧!”中星忙下车赔情道歉,说席把路挡了一半,那边有一只鸡,车一避,不小心就把席碾了。那人说:“唤,怪我晒粮食了!”中星说:“不是的,不是的。那你说咋办呀,我赔你的损失!”

那人说:“你咋个赔?你数数碾了多少颗麦!”夏雨骑了摩托过来,忙劝说了一会儿,那人说:“我就看不惯他张狂!你哥比他能行吧,你哥回来没见开车,就是开车回来,把车停在乡政府院里,他也是往回走哩。夏阴阳的儿子是把车从西街开到东街,喇叭按得一路响!要是派儿大,下次回来带个警车开道么!”

说得中星面红耳赤,便让小车先开到东街口,他和夏雨就到了夏天智家。得知是夏天智要夏雨送他去县医院看病,中星就一定要夏天智坐他的小车去。夏天智也没再推辞,就收拾起牙刷、毛巾和换洗衣服。中星逗着白雪的孩子,问白雪现在剧团怎样,白雪说早都不行了,她好久都没再去。中星说:“那是怎么摘的,我一走摊子就烂了?现在谁是团长?”白雪说:“原先剧务组老马!”

中星说:“他只会演戏哪里懂得这个?!”白雪说:“他说话是没人听。性格太软!”

中星说:“不是性格软不软的事,他没政治头脑!”

白雪说:“啥是政治?”中星说:“政治就是把你的人弄上来,上来的越多越好,把你的对手弄下去,下去的越多越好!”

白雪说:“这是你说的?”中星说:“毛主席说的!”

白雪就不言喘了,卷了一床被子,送到车上让夏天智垫了躺。来送夏天智的有雷庆和梅花,也来了庆金、庆满、庆堂和瞎瞎的媳妇。庆金背了夏天智往车上去,夏天智不肯,要自己走。走时,他拿镜子照脸,脸色黑灰,他把一顶草帽戴上,又压低了帽檐儿,说:“来这么多人干啥?我去检查一下,又不是去住院呀!不要送,都不要送!…最后一块走的只是四婶、夏雨和庆金。

世事很怪,清风街的故事总是相互纠缠的,说出来就像是我在编造,但就是那么确实。当夏天智要往县医院去的时候,三踅他出事了。

三踅早晨在鱼塘里捞鱼,捞着捞着就把捞兜扔了,上善从鱼塘边过,说:“又憋上谁的气了?”三踅说:“县上来人要吃鱼,你乡长让我送几条我就送了?!”上善说:“乡长你也不认呀,你是吃谁的饭砸谁锅!”三踅说:“我可没砸过你的锅!你这要干啥去?”

上善说:“我去河堤上砍些树枝,狗剩一死,他家今冬没烧的,村部研究了得照顾啊!”三踅说:“君亭不是把你的权夺了吗?”上善来了气,说:“我不批条子了,我还不参与决策了?”三踅就说:“我跟你去!”

跟着上善到了河堤。在河堤上,三踅没让上善上树,他身手快,砍下一大堆树枝,又给自己砍了根锨把,说:“上善,你别嫉恨我,我写小字报不是冲着你的,他君亭借刀杀人,让我背黑锅哩!”上善说:“我无所谓!”

三踅说:“上善,我可是个粗人,刀子嘴,豆腐心,他君亭挖我的软柿子,他也挖你的软柿子,以后我会跟着你,你也得帮护着我哩!”上善说:“这你还看不出来?”三踅就从树上下来,掏了纸烟让上善吃。三踅的纸烟比上善的纸烟好。吃罢了一根纸烟,三踅便仰躺在堤上歇息,不一会儿竟瞌睡丁。待上善把树枝捆在了一起要往回拖,三踅啊了一声。

这一声“啊”得奇怪,上善回头看时,三踅的嘴里有了半条蛇,他的双手紧握着蛇的后半截。那一刹那,上善想着的是:冬天蛇都眠了,哪儿来的蛇?但上善看到三踅脸已紫青,头高仰着,双手握着蛇的后半截,蛇尾还不停甩动。他是惊住了,立即丢下树枝,过去帮三踅往出拔蛇,蛇却是劲大,拔不出来。上善说:“不敢松手!不敢松手!”两人就往赵宏声药铺跑。

赵宏声一看,说他治不了,得往县医院送。赶紧让人开了手扶拖拉机去县城,在东街口就遇着了夏天智,两人就搭坐在了中星的小车上。

在县医院,上善陪着三踅,医生在三踅的脖子上开了个口,把蛇从开口处拽了出来,是条菜花蛇。三踅这才算是活过来了。夏雨陪了夏天智做胃镜检查,夏天智在检查前一定要刷刷牙,他不愿意牙不干净让医生笑话他。刷过牙后,他独自进了检查室,等走出来,眼泪哗哗的,夏雨说:“做胃镜是难受!”

夏天智说:“丢人了,丢人了,我呕吐了两次,你快进去把地上的脏物给人家打扫净!”夏雨扶了夏天智去过道的椅子上歇息,他去打扫卫生,医生却把他叫住,说:“你是病人的儿子?”夏雨说:“是!”

医生说:“你爹患的是胃癌!”

夏雨一下子呆了。他没有打扫完脏物,反倒自己还踩上了一脚,但他立即暗示医生不要再说,回头看了看过道上的夏天智,又问:“你没哄我?”医生说:“我哄你?”夏雨的额上就滚起了水豆子。医生说:“赶紧住院,这号病越早手术越好。我开住院手续呀!”

夏雨说:“住院,住院。我求你能保密,我把我爹叫来,你就说不是瞎瞎病!”

医生说:“这我知道!”

夏雨稳了稳神,过去对夏天智说:“爹,不好了,你患了严重的胃溃疡,医生说得住院手术!”

夏天智说:“我估摸是胃溃疡。咱不做手术,保守着治!”

夏雨说:“医生说你这病严重,不手术可能将来癌变。是这样吧,县上条件差,要做手术咱去省城做,我哥在那儿,方便。大医院手术人也放心!”

夏天智说:“甭说是溃疡,就是胃癌我也不去省城!”

夏雨愁了半会儿,说:“那咱就在县上治,你听听医生的意见!”

两人过来,医生真的就说患了溃疡,因溃疡面大,最好做手术。夏天智说:“把他的,老了老了还得挨一刀!”

夏雨办了一切手续,让夏天智住了医院。三踅包扎了脖子,和上善来看夏天智,三踅说:“四叔,甭怕,我脖子上都开了刀哩!”夏天智说:“你没事啦?”三踅说:“没事啦!”

夏天智笑着说:“你三踅是个恶人,要是别人,吓都吓死了,哪里还能把蛇握住!”三踅说:“蛇要是细一点,我就把它咬着吃啦!”夏天智说:“你这回去又该有吹的资本啦!”三踅说:“要吹的话,我就吹我是和四叔坐过一辆车的!”说到车,夏天智就催司机赶快把车开回去,说中星能把车带回来肯定有事要办,别太耽搁了人家。

上善和三踅便坐了小车回清风街,夏雨也随车回来取钱,二返身再到医院。这回是四婶、白雪,还有庆金、雷庆都来了,夏天智问:“怎么没带收音机来?”夏雨说:“过几天了我给你取来!”

夏天智说:“你现在就回去取,没秦腔听咋在病床上躺得住?”夏雨又回了一趟清风街,天已经擦黑,他把收音机揣在怀里,眼泪止不住往下流。他站在巷口低着头想:爹能不能闯过这一关?

或许手术后就好了,或许手术后一年两年就又复发了。癌是难于治好的,能耐活三年五年就好,一年两年也好,但愿奇迹能出现。那么,就盼手术顺利成功。如果手术顺利成功,天上就出些星星吧,如果天上没有星星,那……夏雨不敢再往下想,抬起头来看天空。天空上黑乎乎一片。夏雨颤抖着,一眼一眼还往天上看,突然一颗星星闪了尸下,但又不见了,就死死地盯着那个部位,终于星星又亮了。

夏雨惊了一下,靠在巷口的树上大声地喘气。巷口外的小路上,君亭和新生走过来,君亭正训斥着新生,突然看见了夏雨,小跑过来说:“四叔住医院呀?”夏雨把诊断的结果告诉了,君亭身子也矮了半截,半会儿没说话。夏雨说:“这事你知道了就是,对外人就说是胃溃疡,免得将来话又传到我爹的耳里!”

君亭就从怀里掏了一卷钱,说:“我实在去不了医院看四叔,乡政府开始征收一揽子税费呀,你知道这工作难度大,我是走不开的。

我也没时间去给四叔买什么补品,这些钱是我这一月的补贴,才领到手,你看着给四叔买些营养品。做手术的时候,一定得给我说一声!”夏雨说:“怎么到腊月底了收税费,人都忙着过年呀,手里能有多少钱?”君亭说:“麦后要收的,因天旱没收成,秋里虽说还行,但也没收起来,年前再没日子了,乡政府都急了……”新生走过来了,夏雨再没听君亭说下去,骑摩托急急走了。

新生说:“夏雨夏雨你这要到哪里呀?”君亭说:“四叔住院啦!”

新生说:“啥病住院了,不要紧吧?”君亭说:“不要紧!”

夏雨听见新生在后边喊:“夏雨夏雨,有啥事我能帮上忙的,你就言传啊!”

33

夏天智生病住院,事先我是没有一点感应的,待我知道的时候,那已经是他做手术的那天。那天的风是整个冬季最柔的风,好像有无数的婴儿屁股在空中翻滚。夏天义没有去县医院手术室外守候,手术成功的消息传回来后,他半个下午都是坐在七里沟的阳坡晒暖暖,解开怀,捉住了七个虱。

但夏天义不肯让我去看望夏天智,说:“你去让他病加重呀?!”想想也是,我就在七里沟里哭。我那时还不知道夏天智的病是生夏风的气而得的,总以为我给他添过许多乱子,是逃不了的一份罪责的,就祈祷他的病在手术后能多活几年。

我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可以看见自己的五脏六腑的,就是你越闭上眼越看得清,肠肠兜兜在脑子里出现一幅画。我企图把我的胃当做夏天智的胃,但没有成功,因为胃是有感情的,夏天智的胃能接受辣子,我的胃从小喜欢蒜,现在每顿饭只要嚼蒜,它就活跃,要不便懒得不动弹,克化不了,会不停地放屁。我很怀念中星他爹,他会为人添寿的,可惜他已经死了,我就试着学习他,让树木给夏天智添寿。

连续三个夜里,我叩拜了清风街所有的大树,我对它们说:你们的寿命长达上百年,数百年,甚至千年,为什么不拿出一年或者几个月拨给夏天智呢?牛身上拔一根毛不算个啥,可夏天智多活几年,清风街安稳了,我心也安稳了!我叩拜了大树后的第三天,从屹岬岭起身了一股大风,来回地在清风街刮。地皮刮起来,房上的瓦刮得掉下来,放在西街口的杨双旦他二爹碾芦苇做纸扎活的碌碡,被刮得滚了三丈远。

我倒操心我家的那口井,这是我爹活着时挖的清风街惟一的井,怕被风刮得从院子里移到院子外。但井没有被刮走,却有三十棵大树都折了枝腰,喀嚓喀嚓一连串地响,有的折了镬把粗的一股,有的折了树梢,有的虽然没倒,却倾斜了,断裂几条根。

我知道这是大树在响应了我的请求,它们都在给夏天智贡献了。

技股折断最厉害的是大清寺里的白果树,它有五股大枝,都是盆子那般粗的,其中一股齐茬茬地折断,横担在院墙和厕所墙上,把在厕所蹲坑的上善吓了个半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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