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阴阳两界 第27节

奶子府六号院里有一棵大槐树,盛夏时节,树上会掉下来数不清的槐蚕,弄得地上好象长满了会爬的草。那些草还会往家里爬。我对那儿的印象很好,因为那里一向邻近大内,街道上都立着禁止鸣笛的牌子,傍晚时分院里静极了。傍晚时分往往是阴天,云彩的颜色有点黄。黑暗凝集在古旧的窗棂上,附着在暗色的树皮上。在院里看天空,就象在水塘的水底,隔着厚厚的透明的水看水面。那院里还有一个个子高高的姑娘,傍晚时分穿一件床单布的大裤衩,赤着脚走来走去。我的视线久久的附着在她身上。朦胧中她是白蒙蒙的一团。久而久之,我的目光就和她的肌肤混为一体了。那是一种冷飕飕的感觉,好象早上的水汽一样。这种感觉真好,可惜过去了。

我们医院旁边有个农贸市场,我常到那儿去买水果。后来那儿的人都认识我了。有人想和我拉近乎,就说,老师傅,你有五十了罢。我听了大怒,强忍着没发作。另一个说,老师傅,你的孩子都上小学了罢?气得我几乎动手打他。照他们看来,人要是活到了五十,又有了上小学的孩子,就算有成就。象我这样没到五十,还没结婚就阳痿的就是nothing了。

虽然他们是想要我拍我马屁,我也不高兴。从那天以后,我再也不去那儿买桃了。从这件事你就可以想象当年别人对李先生的态度,和李先生对别人的态度。当年李先生虽然没有阳痿,但也没老婆。除此之外,他还没工作。

大家当然以为他是矮人一等的家伙。平心而论,奶子府六号的街坊对李先生挺好的;又给他介绍工作,又给他介绍老婆。虽然那些工作不过是临时

在副食店卖卖咸鱼,那些老婆都是残疾人,但是别人怎能知道李先生读通了西夏文,并且自视甚高呢。大家都觉得给他找个瘸子就是帮了他的大忙了。就是揭发他偷听敌台,也是怕他给街坊上招事,并无恶意。但是李先生对奶子府六号和街坊都深恶痛绝,老想搬出去。大崔找他翻译东西,他就借机搬到我们院,住进了我屋里。这件事当然有官冕堂皇的理由,(要翻的是一些内部文件,带来带去的不好,等等),那间房子又是大崔借给我的;他能借给我,当然也能借给别人,但我仍然很不高兴。这件事证明我一无所有,连睡觉的地方都是借来的。

我现在依然一无所有,连睡觉的地方也不是我自己的。除此之外,又多了一个阳痿。现在马大夫要用心理疗法来给我治阳痿。所谓心理疗法,就是他反反复复对我说:兄弟,你想开点罢。人活在世界上,就是这一点享受哇。这话不错,但是不是我想不开,是它想不开。不知它听见了没有。

现在该讲讲我们院的情况。我们院是一片房子,除了一些老房子,都是不加演饰的四方体,甭提有多难看。将来的人看到了这些房子,一定以为我们长着方鼻子,方眼睛。当时院里没人,长满了荒草。还有很多野猫,到了春天就嗷嗷叫。我和李先生,大嫂和大崔住在大门口一排平房里,就算看住了大门,可是别人从后面进来,把楼房的门窗都拆走了。

我对那里的印象原来也很好,李先生来了才坏起来。李先生白天翻译文件,晚上也不睡觉,接着搞西夏文。我对此很不满,就坐在桌子对面,对西夏文发表自己的意见。我认为谁使用这种有这么多笔划的文字,就一定是笨蛋。这些笨蛋死了好几百年之后,还有人想把这种文字读出来,一定也是笨蛋。李生听了一声不吭。然后我又喝李先生的茶。李先生不知从哪里搞来了一些茶砖,都发了霉;喝过以后嗓子疼。我又告诉他,这茶的味道象墨水,真叫难喝。他听了以后还是一声不吭。说你已经把西夏文读通了,还看这玩意干嘛。他说,不看这玩意,还有什么可看的吗?

和李先生同屋时,他告诉我说,他读通的不止是西夏文,还有契丹文,女真文;总之,他读通了一切看上去象是汉字又没人认识的古文字。这些文字有好多苏联人,法国人和中国人想读都没读懂。他认为这件事证明了他比大家都聪明,我认为这件事证明了他有毛病。对于这一点我还给出了证明如下:李先生干出了一件大家都干不出的事,这一点没有问题。这证明了他和大家不一样,这一点也没有问题。但是这种不一样是聪明还是有毛病,还没有定论。既然如此,就应该少数服从多数。大家说你聪明,你就是聪明,大家觉得你有毛病,你就是有毛病。很显然,认为他有毛病的人将是大多数。李先生听了为之语塞。后来他就不和我说什么了。

现在别人也都以为我有毛病,所以很浅显的道理,都要告诉我。但是我也不觉得讨厌,因为我可以举一反三。比方说,马大夫以为我直不起来,是不知道人生在世就是这么一点享受,好比每年冬天只能买三十斤好的冬贮大白菜。他和老婆干事的心境与排队买大白菜时的心境相同。其实我知道一年冬天只有三十斤大白菜,但是我还是直不起来。因为我不是兔子,不那么爱吃大白菜。

李先生住到我房子里以后,大崔就经常来了。他和李先生聊聊天,聊来聊去,总是当年在学校里的那点事,以至我到现在还能记得那些事:他们的学校叫做哈尔滨外专,四八年就成立了。五十年代初期是专门培养高级外语人才的,授课的全是专家,还雇了些老白俄来擦地板。在学校里不准讲中国话,讲一句做二十个俯卧撑。除此之外,还不准吃中国饭,只准吃红菜汤,刚来的吃不习惯,肠胃作起怪来,放起屁来抑扬顿错,每个屁都在一分钟以上。可惜他们也就美了那么一阵子。后来中苏交恶,这帮家伙全坐了冷板凳。其实李先生还会德文,法文,英文等等,但是咱们当时和那些国家也交恶。李先生说,假如加把油的话,他还能学会柬埔寨文,但是这种文字里有美国炸弹的味道,学会了也不是好饭碗。看起来他们两个老同学很是亲热,其实不是的。李先生背地里告诉我说,大崔真讨厌,尽耽误他的时间。大崔也说过,李先生真讨厌。有一阵子我不明白大崔在搞什么鬼:既然不喜欢李先生,还把他招来干嘛。后来才想明白了,这不关大崔的事。招李先生来的,另有其人。

现在我很少到我们院去,因为它不再是"我的院"了。现在那里有好多的人,总数在两万六千以上。而在二十年前,若大的院子里只住了我们四个人,简直就象一座鬼城。我记得那片荒草离离的院子,草棵下面的石子儿和碎玻璃。马路上有好多风吹下来的枯枝,所有房子的门窗都用木条钉死了。住在附近的人有时溜进来发点洋财,倒也不敢偷什么东西。见到哪个厕所没钉死,就进去把三合板都拆走。我常常一个人在院子里漫步,看着风吹来的砂子和碎石若有所思。后来我就在闲逛中碰上了李先生给大崔带绿帽子。总的来说,这件事很难看。就和在草地上看见两条蛇绕在一起一样。在这种情况下我总是把两条蛇都打死。

我现在经常想起李先生,想起我们俩一起逛破烂市,买几毛钱一公斤的废纸边,五分钱一大把的锈笔尖。北京过去有好多破烂市,全称叫做废旧物资门市部,现在没有了。我到那种地方去买便宜电子管和废电容,李先生到那种地方去买散打的过期墨水。墨水这种东西也会腐败,坏了以后比大粪臭好几倍。和李先生住过一个屋以后,北京最脏的公共厕所我也进得去了。

那一年李先生在我们院住了三个月,后来他又回奶子府去住了。其实他是被撵出去的,而且是我和大崔合力才把他撵走。这件事的详情不是我不肯讲,是我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也可能推了他,也可能搡了他,甚至打了他,这些都记不得。只记得当时很有正义感。我这一辈子只有那一回有正义感,以后再也找不到那种感觉了。记得雨果说过,凡不可挽回的东西,都不属于人,属于上帝。所以正义感也不属于我,属于上帝。后来街道上把李先生的收音机还给他,等收音机坏了,他还来找我修。混到了那步田地,李先生不大要脸面。

雨果先生还说过:凡人份内所没有的东西都属于上帝。所以象我这样的阳痿病人想娶小孙这样的漂亮姑娘为妻就是冒犯了上帝。上帝他老人家够狠的,把我们管得这么紧。

我和前妻离婚时,听到了一种议论:阳痿根本就是一种思想病。换言之,上面的思想端正了,下面也会端正。人家还说,我一定是面对自己的老婆时想入非非,所以才阳痿。这话不是一点道理都没有的,当年面对我前妻的大裤衩时,我是有过一点古怪想法。如前所述,我自以为有写小说的才能,这种自信不是空穴来风。我的想象力极为丰富,以致我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脑袋只有五号钢种锅那么大。在我该对我前妻行周公大礼时,脑子里忽然浮现出二十年前那个冬日骑车去找李先生时所见的情形:那个新婚少妇手提痰桶向我走来,把屎倒在铁蓖子上,那个少妇的模样不知为什么,活脱脱就是我前妻。这件事对我penis的物理性质大概是有一定的影响,但是要说那就是我阳痿的主因还难定论,因为当时我还在害胃疼。我在山西吃过好几年的土豆和连皮碾的谷子面,那些都是标准的健康食品。但是要是纯吃它们就很伤胃了。结婚那天,我虽然出席了好几个婚宴,但是什么都没吃到,所以到了晚上胃就疼得翻江倒海。在这种情况下,就该和我前妻取个商量。但是她早早的脱了大半衣服上了床,闭着眼睛直挺挺的躺着,脸色潮红,一句话都不肯讲。看到这种情形,我只好关了灯,在她身边躺下睡了。然后的事情我已经说过,她哭起来了。从此后,我的生活就进入了软的时期。

后来我想起当年的事,觉得我前妻不会因为性欲没得到满足就哭了起来。她只是觉得在新婚之夜被弄破处女膜,是她份内当有的东西。只要是份内该有的东西还没拿到,就会引起一种急不可耐的情绪。至于弄破了疼不疼,她就不管了。

李先生有一套二十卷本的汤恩比的历史哲学,我叫他教我英文,他就拿那书来教我,教得我七颠八倒,认识好几万单词,却一点语法都不会。我怀疑他对我破了他的好事怀恨在心,用这个法子来害我。汤先生说:人类的历史分作阴阳两个时期,阴时期的人类散居在世界各地,过着吃了就睡,睡足了再吃,浑浑噩噩的生活。后来人类又到一些河谷平原聚群居住,有了文明,一切烦恼就由此而起。与此相似,我的生活也有硬软两个时期,浑如阴阳两界。软了以后,回想起过去是如此的硬,简直不敢相信我也会有软的时候。

我性情冷漠,不善与人交往,一辈子不认识几个人。也许就因为这个原因,我很怀念那位搞西夏文的李先生。现在他也许还活着,也许死掉了,这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我现在终于知道了他为什么撇开了好好的工作不要,去搞西夏文。这还是因为我已经软掉了。假如还在硬着的话,就只能想自己是多么的硬,想不到这类事情。在山西时听过一种地方戏,它发出一种极凄厉的,酷似挨刀断气的声音。听时阴囊兜紧,全部神经都在极大的痛苦中。可是大家都走十几里山路去听它。还有我那位前妻,用不着多么达练人情就能看出,将来她准是个母夜叉。可我过去为之颠三倒四。这种感觉就叫作硬。硬的时候我们急着去要自己份内的那点东西,丝毫不想它是不是自己想要的。等到有了一点自己想要的东西,不管是它是署了自己名字的小说,还是西夏文,就已经活到了另一界了。

第三章

我和小孙恋爱了一阵,就向领导上交了请求结婚的报告。从那时开始,大家就不再善意的对待我们。首先是登记结婚的证明老也开不来,总是说:这件事你是不是再考虑一下?我们再讨论讨论。实在逼急了,就说:介绍信找不到了,公章找不了。其次就是开始听到各种闲话。其实应该说,人们开始不再善意的对待小孙。这件事完全是她在办。我说“我们”,不过是表示自己没有完全置身事外。虽然我呆在地下室里不出来,但我已经在请求结婚的报告上签了名,并且认真听取了小孙的各种抱怨,就算尽到了责任,别的事我就帮不了忙了。我可以不参加政治学习,不去开会,不去看上级组织的乏味电影,可以尽情胡说八道;这些好处当然是有代价的。这个代价就是我说话别人可以不理会。因此我被叫作小神经。

人家规劝小孙说,你千万不要和王二结婚。他这个人有点说不清。办公室的老太太还对别人说,他们俩的事拖一百年也不怕,反正不会造成人工流产。别人都说,不知我们结婚是要干什么。并且老有人把她叫到僻静处说:孙大夫,你真的要嫁他?你可真把自己看得一钱不值了。小孙说,她感到非常的不好意思,只好摆出一副瘦驴屙硬屎的架式说:我就是爱他嘛。但是晚上却对我说:我爱你个狗屁!除此之外,几乎每个人都要给她介绍对象,包括刚刚从护校毕业的不满二十岁的小护士。因为热心的人太多了,显得她简直象个花痴。假如不马上给她找个男人的话,她就要去和公牛睡觉,生下一个米诺牛来。对于这件事,她没有精神准备,感到惊慌失措。原先她以为结婚象在学校打报告申请实验动物一样轻松,写个报告交上去,然后拎着兔子耳朵到试验室,既可以把细菌打到它耳朵里,也可以把它炖了吃。现在我这九十公斤的公兔子就坐在对面,人家却不给她,可把她气坏了。

小孙告诉我这些事时,都是在晚上。我的小屋里黑洞洞的,所有的灯都没有开,只靠一台示波器的绿光照亮。我不喜欢光亮。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双手插在上衣口袋里。走了几趟以后,忽然对准我的耳朵大叫一声:都怪你!!!我耸耸肩说:阳痿还没治好呢,你别先把我耳朵治聋了。你怪我什么?她想了想说:算了,谁也不怪。不过这件事实在是真他妈的。而且她对我也起了疑心(这都是因为别人说我复杂),老是问:王二,你这人可靠吗?你能肯定自己没有偷过东西,或者趴过女厕所窗户吗?

关于结婚的事,有一点开头我不明白。虽然我有阳痿病,但我还是个男人,起码户口本上是这样写的。群众怎样议论是另一回事,领导上决定问题,总要有个说头罢。这个谜后来马大夫给揭开了。他说他是康复科的主任,可以参加院务会,会上听见大家说,我有二十年工龄,十年院龄,加上中级职称;小孙又是本院的人。我们俩一结了婚,就是本院的双职工夫妇。其结果是婚后必须分给我们房子,这不是太便宜我们了?房子必须分给真正要结婚的人,而真正要结婚的人就是不管给不给房子都会结婚。他对我说这些话时,显出一付自己人的样子。但是我也不是傻瓜,一听就知道是上面有人叫他来传话。别看平日称兄道弟,但他不是自己人。所以我对马大夫说话用上了对领导说话的口吻:既然我们是为房子结婚,就别分我们房子了。他说,那是不可能的事。够了条件怎能不分哪。于是我就说,那就分我们房子罢。他又说,这也不成。你们想要房子就有房子,岂不是太便宜你了。想要房子的不能让他得房子,没想要的倒会得房子,这才符合辩证法。假如批了你们结婚,领导上会落入违反了辩证法的困境。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批准。我对马大夫说,其实我们真的不想要房子。您可以把我们俩都绑起来上电刑。假如我们在严刑拷打下说了是要房子,就别批准我们结婚。他说你又来了。到精神科去看看罢。说完就走了。

有关分房子的事,我还有一点补充。我们医院只要分一套房子,全院都要搬家。这是因为院长分到了一间四室一厅搬进去,剩下三室的给科主任。科主任搬进去,两间一套让给主治医师;余类推,一直推到看门的老大爷。因此很多人的箱笼捆上以后就不打开了,一心一意等待搬家和再搬家,十冬腊月宁可穿着毛衣硬抗,也不开箱子找大衣;所以我们医院结了婚的少妇比没结婚的姑娘显得漂亮,冬天在室外只穿一件毛衣,一个个是那么苗条可爱。但是现在小神经和小孙要从主治医的层次插进去,打乱搬家的路线,就激起了公愤。

那天下了班之后小孙到我这里来,眼睛都哭红了。原来领导也找她谈了,让她端正态度。她说道:为房子结婚,我是这样的人吗?王二,我不想和你结婚了。但是我还是要给你治阳痿病。我对小孙的想法一点也不理解。为房子结婚不是挺光明正大的吗?总比为性交结婚好听多了。但是我没有说这话,只是说,那就算了。你也别给我治什么病了。回去睡你的觉罢。她说,不行,听你的说法,我倒象个卑鄙小人了。我要陪你坐会儿。我说,你爱坐就坐罢。这时候我想起我表哥说过的话:人活在世界上,假如你想要什么,就没有什么。这就叫辩证法。所以假如你真想要什么的话,就别去想它。他说,他当年考不上大学,就是因为太想考上大学了。假如早懂了辩证法,就不会遇到这种不幸。我在大学里虽然学过辩证法,回回都是补考才及格的。而且那些任课教师总是这样讲:让你及格,我是昧了良心的。

晚上我一个人呆着时,总喜欢头戴立体声耳机。这样我虽然一个人呆在角落里,却与外面的世界取上了联系,可以听见各种声音,人家却听不见我;好象我从地下室往外看,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人的脚,他们却看不见我一样。现在屋里有一个人,再也不能这样干了。为此我宁愿终身阳痿下去,也不愿有个人在我眼前转。这是因为她在我面前走动的样子,就象养貂场到了喂食的时间,铁笼子里那些貂一样。从人的角度来看,貂除了打盹的时候,都是神经病发作。假如人的行为象一条貂,那就更象神经病了。所幸她也有走累了的时候,那时候她也要坐下来歇歇腿。

那天晚上我和小孙并排坐在一张床上,头上戴着立体声耳机。我开始反省我们俩之间的事,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就要完了,以后她也不会来看我,不会给我打饭,也不会趴在对面的木板床上算账了。这让我感到伤心,我真的很想要她,想把她留在我身边。这也许是因为,我以为她是一个自己人吧。现在自己人是越来越少了。由于有了这样的想法,就违背了辩证法。

当年李先生说,自从创世之初,世界上就有两种人存在,一种是我们这种人,还有一种不是我们这种人。现在世界上仍然有这两种人,将来还是要有这两种人。这真是至理明言。这两种人活在同一个世界上,就是为了互相带来灾难。过去我老觉得小孙是自己人,现在我才发现,她最起码不是个坚定的自己人,甚至将来变成不是我们这种人也不一定。但是我不想说惹她生气的话,就闭上眼睛听广播。广播里正在劝女孩子们不要戴无纺布衬里的尼龙乳罩,因为无纺布的衬里会渗到她们乳房的导管里去,将来生了孩子没有奶。以前我不知道女孩子的乳房是象锅炉一样的设备,里面有很多管子,并且容易堵塞。于是我问小孙:你带什么样的乳罩?她回答说:尼龙的,无纺布衬里,将来没有奶。这不要紧,反正牛奶很便宜。原来她和我一样,正在听广播,并且听着一个台。后来我又有口无心的问道:你穿什么样的裤衩?她又说道:尼龙绸的。想看看吗?我说不了。后来她猛地跳了起来,一把从我耳朵上摘掉了耳机,对我大叫道:王二,你的毛病我找到了。你是淫物狂!这叫我很不高兴。不把事情问明白了就大呼小叫,简直是讨厌!

有关裤衩的事是这样的:以前我结过一次婚,新婚之夜,我一看见我前妻那条皱皱巴巴的大裤衩,就不行了。这件事本不是没有挽回的余地,但是我前妻却大哭起来。引得丈母娘、大姨子都跑来了,问我:你什么意思罢。我妹妹可是个黄花闺女。叫她们这么一吵,我当然是越来越不行。最后终于离了婚。离婚之前我前妻还在医院哭闹了好几场,让大家都知道我不行,搞得我灰头土脸。但是对此我很能理解。她必须让大家都知道是我不行,而不是她有什么不好。小孙听了大笑说:我不穿大裤衩。咱们来试试罢。我苦笑一下说:还是别试为好。这件事现在对我已经很严重了。

晚上我翻书时,耳朵上老架着耳机。耳机里有很多人说话,多数是女的。这些声音很不一样。有的声音很干脆,很紧凑。顺着那声音看去,可以看到一张小巧,湿润的嘴,紧凑高耸的胸膛和平坦的肚子。因为是和这些紧凑的东西共振,所以声音也紧凑。再往下看,就看到一条黑色尼龙绸的内裤。这也是一件紧凑的东西。但是顺着某些故作甜蜜的声音看去,就看到了肥大的鼻甲,身上的零件也松答答。再往下看,就是一条床单布的大裤衩,这东西也松答答。共振起来也就松松垮垮。除了这些区别,还有一些主观上的东西。有些广播员尽力让声音紧凑,所以说话有一点艰涩。另一些人讲话松松垮垮,一张嘴就是一大串,全是傻话。声音里传来的性有两种,一种讨人喜欢,还有一种叫人讨厌。以前我不懂这一点,所以结了一次婚。结果是使我只能欣赏广播里的性了。

后来我再想起小孙决定不和我结婚的事,也能够理解了。因为自从她和我表演了恋爱以后,软和硬这两个字就不再是物理名词,而归她专有了。工会分柿子,别人就这样对她说:小孙,来一点罢。软的。或者说,这个你准不喜欢,太硬。其实我们都决定要吹了,但是小孙还是老往我这里跑。别人也看不出我们要吹,还是说那些没咸淡的话。我告诉她说,讲这些话的都是些工友,是很朴实的人,别和人家当真,但她还是耿耿于怀。终于有一天,她在食堂里拿豆腐泼了大师傅一脸,然后哭着跑到地下室来,说道:快跟我走,什么也别问。呆会我叫你揍谁,你就揍谁。我跟着她跑上去,到了食堂里,见到一大群人。保卫科的人全来了,这也吓不倒谁。我可以直取目标,扭住他的领子。不管付多大的代价,都要把他的脸打烂。问题就在于找不到目标。过了一会,院长书记都来了,叫我们到办公室去解决问题。原来肇事的大师傅觉得在哪里都不能保证安全,已经跑到党委办公室去了。听说他事后对别人说:我真是晕了头啦,怎么就忘了地下室还有一个小神经!

那天的事我们大获全胜,给讨厌鬼以沉重打击。大师傅被泼了一脸油汤,还要写检查。其实他不过说了一句:孙大夫,来一点豆腐罢。软的。这些话并不过份,不过是拾别人的牙彗,没有一点自己的发明。但是小孙已经火透了,就如一只骆驼,驮了好几百公斤,最后因为再加一根草的份量倒下了。

这样处理领导上并非情愿,但是该大师傅很怕我,主动提出要写检查(后来他说,我要是被小神经打了,那还不是白打)。所以院长决定说我们几句:你们两个同志也真是的。都受过高等教育,是知识分子嘛,怎么也干这种哗众取宠的事情?他这些屁话还没说完,我的目光就如两道冷电在他脸上扫了一下,把他后半截的话扫回去了。书记来打圆场说:其实你们俩要结婚的事并不是没商量的,你们不要做不理智的事情。我就叫起来:谁说我们要结婚?他们听了都说,不结婚就对了。其实我们不是不准你们结婚,一套房子也能给得起。我们只不过是希望你们多考虑。小孙马上又叫道:谁说我们不要结婚?院长就说:今天就谈到这里,你们回去冷静一下罢。

出来以后我问小孙:咱们不是说好了不结婚的吗?何不借此机会当众宣布一下?她说,咱们俩是说好了,但是没必要告诉他们。他妈的,结婚是咱俩的事,别人管得着吗?回到地下室里,想起没吃午饭,豆腐也泼了,赶紧在电炉上下挂面。吃完了,坐在光板床上晒太阳。吵了这么一架之后,吃饱了再一晒,就困了。小孙说,王二,你的胸围怎么这么大。我告诉她说是拉拉力器拉的。她说以后她也要拉健身器了。然后她打个呵欠说,太困了。我枕着它睡一觉,你没意见罢。说完她就枕着我的胸口睡着了。

那天下午小孙枕着我胸口睡觉的事是这样结束的:她一觉睡到了快天黑,双手还圈住了我的腰,使我一动也不能动。我只剩了一只左手能动,就用左手掏出烟来吸。还有一件事使我感觉不便:她的头发又轻又软,经常跑到我嘴里来,我又要不停地把它吹开。所幸后来她终于醒了,爬起来伸了个懒腰说,真舒服呀!好多天没睡好觉了。做了好多的梦,全和工地有关。每个梦里都有打桩机。醒来才知道,是你的心在跳。你这里太好了。我要搬下来住。我听了没言声,因为她不是个自己人。我不欢迎她来住。过了一秒钟她又说,我干嘛不搬下来住呢?这就去搬!

后来她真去把铺盖搬下来了,这件事连我都觉得象发疯。但是她说自己一点也没有疯,不过是想气气她们。于是她占领了对面的木板床,还带来了无数的毛巾,半干的小衣服,挂得满天都是。现在我在屋里走动,就要在三角裤底下经过了,这肯定要给我带来晦气。但是我一声也没吭。她要怎么干就怎么干罢,谈了小半年的恋爱,也该有这点交情。我不能象讨厌鬼那样小气。

晚上睡觉前,我们又聊了一会天,谈到今天和大师傅打架。她说,从早上起就开始窝火了。早上她到病房时,看见有几个护士在交头结耳,传递某东西。她就走过去问:发什么好东西哪,不给我。那些护士一起笑得打跌道:东西倒是好东西,但和你没关系,你用不着。假如世界上没有王二其人,她马就能能想到,这是已婚的护士们在分发避孕工具。那样她就会红脸走开,或者说一句:臭美什么?恶心死了。但是世界上有我这个人,所以老有人在她背后窃窃私语,她就气昏了头,劈手就抢(这孩子手快极了,她说她在大学里打过垒球,是接球手,)。结果抢到手一大把避孕套。那些护士就说:抢什么?告诉你了,你用不着。小孙一瞪眼说:你怎么知道我用不着?再给我一把,要大号的!

睡觉以前小孙说了一声:王二,往这边看。我抬头一看,发现她只穿了胸罩和裤衩站在地下,皮肤很白,胳臂腿很细,胸罩和裤衩都是黑色尼龙绸的。等我看完了以后,她就钻进了被窝,就着台灯看一本书。但是我还不能睡。我还要拉一百下拉力器,做一百个俯卧撑。这是因为我已经很胖了,如果不锻炼,很可能会死于高血压和心脏病。小孙说,我练得不对,这样只会越练越肥。但是我没理她。在这些事情上,我有我的一定之规。她就这样在我房间里住下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起来拉拉力器,把弹簧撞的当当响。小孙在床上迷迷糊糊地说:你别这么抽疯好不好,让别人也睡个懒觉。但是我不理她。谁让你到我这里来住的?于是她就揉起眼睛来,那架势活象是猫洗脸;然后坐起来,在被窝里穿上衬衣,又伸出腿来,穿上袜子,就光着腿下地,拿了脸盆去打水。出了门又鬼叫一声被吓了回来,大概是看到了门口那个标本缸,觉得陌生罢。

就这么折腾了一早上,我始终没有理她。后来她对我说:王二,你好象不高兴了。我说我总是这样的。她又说,不结婚的事你别往心里去。我是说着玩的。我始终是意志坚定的要嫁给你。我就说,我可真的有阳痿病。她又说,有关治阳痿的那些话你也别往心里去。我闹着玩哪。我说,那我就不知道你要嫁我干什么了。她说:我知道你好多事,要不要我一一讲出来?我把拉力器扔下说:不用了。咱们一块去吃早饭吧。

这时我再不以为小孙是小娃娃,以为她是个自己人了。

我十七岁时参加过北京市的数学竞赛,在复赛里得了八十来分。这件事本来是有点好处的,可以保送上什么大学数学系,但是后来我什么也没落着。小孙知道这件事。

我告诉她,少提这件事。我现在对数学没有兴趣,而且连数都快不识了。我现在干的事是翻译“StoryofO”,已经译到第三遍了。有些地方拿不准,就托人找老外问。有一次问到一个法国lady头上,她向我赌咒说,从来也没听说过这本书。没听说过就没听说过罢,赌咒干嘛?虽然如此,我还是字斟句琢地译着。我干这件事,是因为我相信作者有极大的才气;

还因为这本书不可能出版。假如一本书有可能出版,那么奸党也会去译,并且会争到打破头;因为有稿费。但是假如一本书既没有稿费,也不可能出版,我们不译谁译。小孙看了我的译稿,说道:王二,你要是去干翻译,准是一把好笔。但是你干嘛要翻这种书?连我这妇科大夫看了都要脸红,人家能给你出吗?我说,我根本就不想出。她说,不想出译它干嘛。我没接她的茬,因为这不是我们的逻辑。再说下去就是灾难。但我也不能说,你在给我带来灾难。这样说她就会给我带来更大的灾难。

好多年前,我也说过这样的言论。那是在李先生的小屋里,抽着李先生的狗屁烟,喝着李先生的狗尿茶(那是用过期发的茶砖泡的),我在给李先生修他的狗屎收音机,一边修一边数落他。他听了不好意思,就埋头去看西夏文了。就在这时候我说,李先生,你看这玩艺干嘛?能当饭吃吗?他听了没理我。再问时就说,不能当饭吃。我又问:那你搞它干嘛?有人请你搞它吗?

他再没吭声,就和没听见一样。对无聊的问题是否充耳不闻,这是我们和另一种人的分水岭。我听了小孙的话一声不吭,去拉了二十下拉力器,然后坐下来继续翻书。自从她搬进来以后,我的胸部越来越象两块门板了。小孙看着我拉拉力器,伸出一只手指抹抹鼻子,然后问:我说了什么错话了吗?我答道:没有。她听了要哭了:王二,你有什么话说哇。这么闷着干嘛。我就说:一本书,你看看它写得好不好,译得好不好就得了。害臊干什么。听了这话,她开始为自己的卑鄙言论惭愧了,就说:刚才那句话算我没讲好不好?拜托了。

小孙住到我房里半个多月了,我对她秋毫无犯。虽然如此,我对她的行止也略有所知。她象只猫一样,喜欢钻被窝。一进了被窝就要把乳罩摘下来,挂在床头上,于是它就挂在那里晃晃当当,活象一付大号太阳镜,这使我很受刺激。她对我解释说,这东西就象缰绳一样,然后就把被子拉到下巴上看书,灯光把她的侧影照亮,我看了也很受刺激。她睡着了灯也不关,而我是有一点亮也睡不着----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所以经常半夜里起来去关灯。夜里经过她的床头,听见她轻轻的鼻息,也很受刺激。对此我很不满,和她说过一次。

她回答道:你也抽烟哪,我也没有抱怨你,不是吗?一边说,一边瞪着眼睛看我,看了这个样子,我也很受刺激。我要是说,这是我的房子,那就是卑鄙的言论。所以我只好拉了一条线,把她的开关装到了我这边。要是看到她睡了不关灯,我就给她关上。

此后半夜里经常听见她自言自语地说:这王二真讨厌,这不是逼着我犯错误吗!然后她就下了床,到我这边开灯来了。感到了她赤裸胸膛上传来的热气,我也很受刺激,只好紧闭着眼睛。现在我不但阳痿,还多了个失眠的毛病。我经常打呵欠,说晚上睡不好。我一打呵欠,她也跟着打呵欠,并且说:你以为我就睡得好吗?这件事证明了一点,在我和小孙之间,性的感觉等价于咖啡因,它的作用就是让人睡不着觉。

我和小孙之间,有好多话还没说。我翻译Story Of O,不是因为它能让妇科大夫脸红,而是因为它是好的。这世界上好的东西岂只是不多,简直是没有。所以不管它是什么,我都情愿为之牺牲性命。我不知这话她是不是爱听。但是我知道还有一句话她肯定爱听,就是我觉得她也是好的。但是我没办法告诉她。人家不问我,我就讲不出话。所以我是小神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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