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诅咒也感谢弥天大雾。雾把睡美人幽禁了这么多年,等着我们迎娶。也是雾,将奶白色帷幕里的故事变得扑朔迷离,让先于我们到战区的文人们眼花缭乱以至无所适从。还是雾,在我们到达战区的第二天,导演了一出小剧。
1988年3月9日晨八时,大雾。越军上等兵黎维由在雾气中向我阵地摸进,突然被两个中国兵扑住,经过短暂拼打,黎维由被俘,如同国宝似的被精心护送到集团军招待所,与我们住同一排客房。
警戒森严。我们大模大样的闯进去,冲警卫说:"军区的。"
又朝正在审讯的处长点点头。处长下意识地也点点头,想不起我们是何许人。
你叫什么名字?黎维由。军衔级别?上等兵。职务?战士。哪个部队的?312师141团2营6连1排3班。什么民族?京族。家在哪?清化省。具体的?清化省文昌县广利乡前胜村。上过几年学?没上过。文盲?文盲。党员团员?团员。你每月多少钱?200盾。200盾能买什么东西?一包普通烟100盾,能买两包。
审讯结束后,黎维由受到很好的照顾。香烟敞开供应,伙食标准同接待我们完全一样,还发给分被褥,衬衣衬裤、大衣、绒裤、单军服,比常人多的是一对锃亮的不锈钢手镯子,中间有一小段坚固异常的钢链连着。
让我们感兴趣的是,这是我军在老山正面战场上捉到的第一个敌方正规军士兵。抓活的难上难,双方都有铁的纪律,最危急的时刻,务必自我"光荣",防止当俘虏。当年的样板戏《智取威虎山》里的土匪有句名言:"三爷最恨让共军俘虏过的了。"
岂止是土匪恨,整个东方都恨。这种战争文化的渊源,怕是要追到更宽广的范围和更久远的年代。抢具尸体也难。为了一具尸体,越军宁肯添七八具尸体。为此,该集团军毙敌不少,尸体却未抢到一具。
也许这就是战争?
也许这就是具有东方特色的战争?在两个最擅长游击占的国度间进行,在睡美人思维、呼吸、哺育的部位进行。
7.叶剑英元帅看过战场录相惊叹:淮海大战以来还没见过这么多敌人尸体
在第五个采访本上,记下:119,赵扣斌,XX师炮团团长,1988年4月18日15时30分,开远市炮团会议室。
巧得很,赵团长是第一百十十分位被采访者,而1984年攻打老山之线,他和他的团队编为119炮兵群,他为群长。对老山炮战,他最有发言权。1979年之战,他随团队执行作战任务,取得毙敌1394人的战绩。1984年的"4.28"和"7.12"两次大的战斗,他都参与了第一线的组织指挥。
84年初我团接到收复老山的命令。2月18日从宜良开进,20日到麻粟坡,40天准备。4月1日,三个连参加"142工程",打几炮就跑,引敌人重炮暴露,我用大炮压制。4月26日做好准备,编为119炮兵群。
占领发射阵地,夜间摸黑干,不能有一点峁响动。把85炮拆散,运上阵地再组装,离敌人观察所500米。看不见,就把白床单铺在路上,轧着走,把炮藏在房子右边,用吊车进阵地。4连最近离敌人400米,直接瞄准,炮兵上刺刀,一炮一个。
4月28日5点50分开始炮火准备,34分钟打得山摇地动步兵6点24分开始进攻。炮火准备后,越军两分钟就有反应,一炮过来,一个排长牺牲,是收复老山战斗牺牲的第一个同志。步兵一动,我们进行护送射击,步兵跟着炮弹坑往上冲,9分钟占领662.6高地,54分钟占领老山,到下午3点30分,662.6以东20多个高地都占了。我们还一炮打掉了清水河吊桥,五发炮弹击毁敌一辆坦克。
6月11日,凌晨3点,那位方向枪炮响彻云霄,开始问还说没事,半小时电话不通了。二连部被人家端了,就剩一个报情况的排长。命令我打,我说还有自己人,不打。二营5个查线兵上去,被敌人手榴弹砸下来,还直喊自己人别打。天亮,侦察科长带一个排想上,又被手榴弹干下来,这才知道敌人给占了。5点30分,一个榴炮营射击,半小时夺回来。
6点,敌人进攻,步兵叫,快打,有五六百敌人。火箭炮一个齐射,盖住了。步兵叫好,炮兵老大哥打得好。我说,别光说打得好,你给我报战果,说至少扔下一百多。
我说,好哇,你就看看吧。两个榴炮营又干,一直到下午3点,敌人也不能接近阵地。4点,敌人一个加强连从船头后边揍来,让我打,不打。副师长说,给你磕头了。我说,磕头也不打。师长又命令,我还不打。最后不打不行,我说,向左10密位,打到了河里。再向右10密位,加强连没回去,三天以后还听见敌人在那里哭爹叫妈呢。
"7.12"敌人大反扑。
"6.11"后我吸取了教训,原来大小炮都归我管,我提出,82迫击营掌握,100迫以下由我挖掘,12个炮连,加上4个坦克连。火力分配,分兵把口,在敌人可能接近的地方计划了拦阻火力,分地段,一个连负责一段。两个连顺公路乱打,逐段拦阻。三个火箭炮连,142高地一个,李海欣高地一个,结合部一个。诸元准备好,榴弹炮装上弹丸。火力计划代号"野猪",一说进野猪状态,就装上了。
对"7.12"敌人反扑我们有警觉。敌人356师两个团,316师一个团,共有六个团番号的部队。判断敌人可能于12日凌晨5时发起进攻。
零点,我准备好2.5个基数的炮弹。3点,上级给了三个点,让用三个连进行扰乱射击,打一个炮标准。我说,太少。问步兵,说前面没情况。我指着沙肋问步兵团长张友侠,如果你是越军指挥员,早晨五点攻击,部队现在应该摆在哪?他一指清水河以北300米那片地方,说当然在这,只能在阵地前500米以内,不会以外。我说,英雄所见略同,我要打的就是这。可上面给的点是1000米以外。我们报告了炮指,说明理由,副师长说,行。
我决定了三个点,6个连一起给我干。隔了十分钟,又打第二次,妈的,没反应,前沿阵地观察说没动静,我不信,给我打照明弹,结果不是说什么也看不见。我想算他妈白打了,没情况,虚惊一场。指挥部下令睡觉,这是三点过,所有的部队都睡了。
(实际情况:越军已进到我阵地前500米以内地段内。赵团长组织的两轮射击,准确地打在敌隐蔽的战斗队形中,两个营长当场被击毙,兵员死伤惨重。失去指挥的部队没有暴露,轻重伤员无一呻吟。倾刻,照明弹起,严密伪装的越军蜇伏如前,重伤员至死不动,纪律与素质令人瞠目。)
五点,到五点不得了啦,越军都措到前沿,所有阵地都接了火。审俘才知道,越军伤亡那么大,军心乱了,硬是没动,隐蔽的真好。无线电也没叫唤。
越军一上来,前边叫炮火,上边让我打。打什么?打自己人?参谋长提醒我,封锁阵地前沿,打他的后续梯队。我一听,对,到阵地前沿的顶多一个连一个排队,可后面还有一个营一个团。火箭炮一口气打了十三个齐射,85加农,100迫,152榴,就在阵地前200六处从左到右从右到左来回打,形成一道火墙,用炮弹封锁得死死的,炮管真的打红了。那一天我的团干进去了一万多发,到中午12点,2.5个基数全干光了。
张友侠一听炮弹没了,两臂一摊,一下子背过气去。没了炮火封锁,他一个团怎么也挡不住越军6个团的冲击,抽耳光掐人中给掐过来。放解放前,炮弹马上就来。
早晨一开炮,我就让车队出发,给我拉炮弹,红河州调了470多辆卡车给我抢运弹药。等炮弹的空儿,越军占领了164高地。下午1点钟,炮弹上来了,一顿砸过去,他一个营只剩下6个活着的,山头削平了两公尺,我们一个排15分钟就拿了回来。越军狗日的顽固得很,硬碰硬,没什么说的,真也不怕死,真一批一批往上冲啊,越军伤亡3700多人,死尸把山坡都给盖满了,当时叶帅看了录相以后说:淮海大战以来还没见过这么多敌人尸体!那一回,咱步兵团,一人一条越军的铜扣腰带,就都是从阵地跟前捡的。
那天,指挥所正团副团以上七个人,另一个步兵团团长刘永新也在,准备守不住时他的团顶上去。七个人光抽烟,去烟干了四条,不吃饭,喝了四五箱汽酒。刘新有点儿结巴,说:老赵,我看打仗挺好玩,喝着酒吹着牛就打胜了。
7月14号,我们打宣传弹,让越军来收尸,规定他们要打红十字旗,50人以下,不准带武器,越军来了六、七十人,不打旗,架着高射机枪。好哇,你败了还违反规定,还来逞能,我也没客气,急促射,打得一个也没回去,再也不来收尸了,正赶上雨季大热天,防化兵上去消毒,大瓶香水到处洒,用火焰喷射器烧,那个臭呀,可把前沿的步兵们熏毁了。
8."大佛"与越南女兵
"大佛"是中国共产党正式党员,有二十多年党龄,对党、祖国和人民忠心耿耿。用他自己的话说:"自古军中无戏言而有信,军人一诺重千钧。南疆有我在,祖国请放心。"
还要说明,"大佛"是个凡人,而且是个平凡的军人,军龄二十七年。他有个幸福美满的家庭,爱人在天津铁路医院当医生,女儿上初中,儿子上高中。儿子是"大佛"的骄傲。
儿子六门功课考了600分,在天津组织的数学、物理、地理竞赛中都得过奖。他说到儿子的来信时眼仁发亮。儿子写道:"爸爸,你打仗有好处,那么胖,可以瘦一些。打仗有罐头吃,挺好的。打仗还可以立功。"
在年表一代眼中,打仗充满了诗情画意,战场是健身房,大餐厅,封神榜。如果"大佛"告诉他儿子战争是如此这般,我们一百个赞成。
我们的孩子从我们的嘴里听到的也是莺歌燕舞,老山的蝴蝶多么美,老山的甘蔗多么甜,老山的炮声多么动听,老山的泉水多么叮咚。只字不提筋骨毕现的断肢,散发焦糊味的火葬场,猫儿洞深处挖出的头骨。何必送给孩子一个狰狞的恶梦呢。
1987年1月20月,"大佛"上东山顶看阵地。"
嗤——"地来了发炮弹。他身高1米80,体生一百八十斤,象活佛如法师,敌人看他象长官。他本来就是长官。
四十四风度,全集团军最老的团长。他没说他是否卧倒,我们认为,称他为神秘大佛的士兵们需要他卧倒,也能够理解他的卧倒。
出旆前,他声如洪钟地对部属的妻子们(他称"家属们")说:"我和全团同去同归。我当了二十多年兵,你们信任我吗?我保证同去同归,你们交给我一个丈夫,我给你们带回一个丈夫。"
他到前沿60多次,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危险的一次。炮弹落在七八米处,炸了他一身泥。
不好!陪同并向他交防的另一位炮团长大叫一声,拉上他就跑。两个老炮兵都确信,越军的另一发甚至一群炮弹已经发膛,并且完全不用作方向和距离的偏差量修正。刚钻进最近处的防炮洞,他们先前的位置便被弹群覆盖,险些不能与团同归。
同去同归的许诺使他大得兵心,他还真的况现了,可见本事不小,运气也好。他爱兵如子,这是实话。二十二风度的北京籍打字员,岁数刚好是他的二分之一,他一口一个干儿子,玩笑开得亲热。写这个例子,我们很耽心管干部的上级首长误会"大佛"团长。在前线,人心不隔肚皮,人特别象人。好在,团长爱兵不是做戏,脚正不怕鞋歪。
一进战区他就在全团开展"尊干爱兵月"活动,他提出"团长管全团,全团管团长",把自己放在普通一兵的位置上。87年5月,一个前进观察所被敌炮火封锁,断绝了供给。
他打电话给营长:"把你们营部最好的东西准备好,一定要送上去。"
营长说:"炮太猛上不去。"
上不去也得上,这个命令他不好下,救几个人,又搭上几个人,合算吗?他看看边的作训股长,作训股长精明强干。他下决心,作训股长上。他把自己仅剩的三包烟拿出来:"带上去,给弟兄们抽。"
炮弹一路追着炸,负重的作训肥肉长东躲西闪,在弹片缝里安安全全上去。三天三夜水注未沾的兵们摇通电话,叫声"团长......",变了调,围着电话呜呜哭。团长,这个四古多岁的汉子,唰地下了泪。
那天准备间下大雨,在上山执行直瞄射击任务的八五炮阵地裂了口,天一亮团长登山察看。天热得要命,团长只穿条裤衩,一身油亮亮的汗水,象尊佛,兵们打趣说神秘的大佛上山了。"
大佛"的佳话由此而来。
"大佛"上山凶多吉少。观察年里,侦察兵们开观察位置,说:"团长一来,不知又有谁要倒霉了。"
他笑笑,把眼睛凑到高倍望远镜上,缓缓巡视敌军阵地。他想给火炮打出修正量,炮弹有的是,到处可以打。他不。他要选个目标。炮弹是工人、农民的汗水,他没权糟践。大些的炮弹,他一个月的工资只够买大半个。
他眼光跟着一个越南兵停在一个工事口,不动窝地足足盯了三十分钟,认定这个工事有三个兵。他说:"这三个人判处死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