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格曼像是想起什么值得激动的事情,突然有些面色潮红地坐直了身子。
“我开始做梦,在梦里我连蒙太奇都不懂是什么,那可是20世纪20年代苏联的理论啊!”
路宽神情凝重地看着他:“那你是怎么。。。”
“我开始疯狂地和女演员做,我简直要把自己溺死在那些不忠和沉沦中!”
“你成功了?”
伯格曼的兴奋戛然而止,他落寞地摇摇头:“我成功了,但是只能拍出伯格曼的电影,再也拍不出《夏日微笑》了。”
路宽张口结舌地说不出话,很快又反应过来他话里的含义。
伯格曼一生拍了近50部电影,但一部爱情片都没有,即使有男女情爱,也皆是悲剧。
《野草莓》中的伊萨克对着妻子吼:“打掉孩子,不要让他和我一样,成了地狱婚姻的产物。”
《呼喊与细雨》中的两姐妹,一个变态压抑,用玻璃割破下体,以此拒绝与丈夫做;一个放纵欲望,导致丈夫自杀;
《秋天奏鸣曲》中的伊娃,在丈夫向自己求婚前对他说:“我不爱你,我也从未爱过任何人。”
《犹在镜中》那个埋头创作的作家大卫,也明显有自己的影子不知如何面对子女,做个好父亲。
大卫的那次自杀未遂,也是伯格曼本人经历的移植。
这就是他所称的“伯格曼”的电影。
他失去了乌曼,或许也失去了短暂获得的爱的能力。
伯格曼突然拿着遥控器继续了小银幕上《返老还童》的终章,张漫玉在养老院的躺椅上抱着变成婴儿的李明的场景。
“你知道我为什么会见你吗?”
路老板无言地摇摇头。
“你这部电影的技法只能算合格,但你拍出了我拍不出来的东西。”
87岁的老头咧嘴笑了笑,声音嘶哑:“爱。”
“但从你现在的状态里,我又看见了另一样情绪。”
伯格曼轻吐出一个词语,听得路宽毛骨悚然。
“恐惧,我在你眼里看到了恐惧!”
“令我陷入困境,只能拍出黑暗、绝望、阴暗的电影的恐惧,来自我的家庭,甚至来自我自己的电影。”
“路!告诉我,你的恐惧是什么?!”
路宽看着他浑浊又锐利的眸子,只感觉自己全身寒毛直竖,整个人都轻微地战栗起来。
伯格曼仿佛有一双来自地狱的眼睛,把他电影中的焦虑、恶毒、愤懑、悔恨一股脑地倾泻了出来!
“我。。。我也做了一个梦。”
路宽艰难地咽下一口口水:“我梦见了另一个我,在酒桌上,下一秒可能就要死去。”
“在那个梦里,我现在拥有的一切都化为了泡影。”
“我的艺术才能,我的财富,我的声望,我的拥趸,还有。。。”
“还有一个女孩。”
路宽像是做了一次高强度的精神电疗,在与伯格曼痛彻心扉的交谈中,感受着来自自己灵魂深处的颤抖。
“她是我的女主角,但在梦里我们是陌生人,我只能看着她的海报同她对视。”
他尝试向伯格曼解释自己的恐惧:“中国古代有一位哲学家叫庄子,他在梦中变成了一只蝴蝶。”
“再醒来的时候他禁不住疑惑,到底是自己做梦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变成了自己?”
“我现在就是这种感觉,我感觉随时可能失去一切,这是我的恐惧。”
一无所有的时候,人只会昂着头出发。
功成名就时,才会低着头察看,哦,原来我已经获得了这么多。
再抬头时,脚下的步伐就迟滞了许多。
人都是这样,特别是对于一个经历过生死的穿越者。
拥有的越多,内心就越恐惧。
昏迷时,刘伊妃守在他的床边,听到了三个名字。
曾文秀是他前世的生母,为了悼念,他把母亲写进了电影里。
刘伊妃代表他现世拥有的一切,而黄亦玫是他恐惧回到的前生。
伯格曼哑然失笑,真是一个有趣的哲学命题。
“能够对抗你的恐惧的最好的武器,就是你电影里的爱。”
“我这一生没有爱别人、甚至是爱自己的能力和机会,但是你有,你才不到30岁,有无数次选择的机会。”
伯格曼哀恸道:“年轻时,我用放纵来掩饰我的恐惧。”
“等最后一任妻子英丽德罹患癌症离开我以后,我才发现我这一生都没有逃脱得了这种恐惧。”
他颤颤巍巍地站起身来,指着快要日落的窗外:“我每天只是走来走去,一整天不和任何人讲话。”
“我夜夜都会想起她,想起我曾经爱过的那些女人。”
“我在岛上不会看任何一部‘伯格曼作品’,因为看时会更觉得自己可怜无助,随时都要哭出来了。”
伯格曼伸出手,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拍在路宽的肩膀。
“孩子,我的恐惧脱自母胎,但从你的《返老还童》里,从那个养母的角色里,我能看出你享受过来自家庭的爱。”
“但在你的李明身上,我看到了一个苍老的、千疮百孔的灵魂,你才不到三十岁啊?”
“为什么会给我这样沧桑的感觉?”
“相信我,你要去面对自己的恐惧,不要像我一样用放纵和逃避来麻痹自己。”
“你之所以看自己拍的作品怎么都不对劲,就是因为恐惧封闭了内心,你害怕任何一步的行差踏错,都会毁掉你的现在。”
伯格曼微笑看着他:“睁开眼,蝴蝶先生。”
路宽喉头滚动,看着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有些无语凝噎。
无怪李安会伏在他的肩头痛哭。
从这样一个痛苦了八十多岁的灵魂里,从他浑浊又锐利的眼眸里,所有人都能看见自己前半生的凄惨、痛楚、无奈、蹉跎。
伯格曼仿佛是一个装满了一切极端的负面情绪的冰冷机器,当你带着恐惧,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触摸他。
你会突然发现,他竟然是温热的。
也许只有这样情绪和情感复杂到了极致的人,才能成为所有大师眼中的大师吧。
伯格曼收敛了一些情绪,拍了拍沙发:“坐下,陪我一起再看一遍你的《返老还童》。”
影厅里骤然间暗了下来,一个反方向的钟出现在画面中间。
“你的电影,让我看见了黑泽明的影子。”
“你们都是很懂得扎根本民族文化的导演,你的《返老还童》,他的《七武士》和《蜘蛛巢城》。”
路宽点头:“我认为艺术离开了民族文化的母体,就会迅速凋亡,那是流传和继承在血脉中的东西。”
“你的电影中有一些镜头很奇特,有梵高和雷诺阿的影子,但又好像不全是。”
伯格曼按下遥控器,画面定格:“比如这里,李明站在阶梯上看着40岁的女主角。”
“你这张构图和色彩并不是百分百的梵高,在画面下摆和光线死角上留出太多空间了,看起来很怪但好像又独具意境。”
路老板笑道:“这是我的一个尝试,不知道你有没有了解过中国画。”
“中国画中有一种概念叫留白。”
“在关键处不着笔墨、不施色彩,以空白为载体,营造出一种空灵、悠远、含蓄的意境,让观者的想象力得以充分驰骋。”
他按下按钮继续播放:“这里是第三幕两人的相见,人生相向而行,同为40岁的灵魂,彼此间已经无需太多言语,只剩脉脉的柔情。”
“因此我在这几段的构图都做了留白处理,画面上的元素越少,越能给他们留出遐想的空间,我想试试看能否引起观众的共鸣。”
伯格曼听得呆了,这个快90岁的瑞典老头从没听过这样意蕴悠长的画术。
西方绘画多注重对客观世界的如实描绘,追求写实性和立体感。
画面往往会被填满各种具体的物象和细节,力求还原真实场景。
而中国画的留白则强调以虚衬实、以少胜多,更注重通过简洁的笔墨和空白来传达精神内涵和意境,追求一种超越现实表象的审美体验。
他把刚刚的镜头反复播放了四五遍,这才苦笑着摇头:“路,我低估你了。”
“你来自一个伟大的民族,你是幸运的艺术家。”
“所以我参加了北平奥运会开幕式方案的竞标,如果能入围,我准备息影一年专心把这件事做好。”
路宽憧憬道:“我心里有一种预感,通过这样高强高压的头脑风暴,去做民族艺术和现代表现手段的融合。”
“甚至是通过大型晚会,学会更加娴熟地处理场面调度,会对我以后的电影更有启发。”
“怪不得马丁告诉我,他遇到一个可能将来会成为黑泽明那样的大师的年轻人。”
伯格曼一脸欣赏地看着路宽:“你没有辜负他的评价。”
“伯格曼,黑泽明那样的大师。。。到底是一种什么境界?”路老板很好奇。
老人沉思了几秒:“刚刚学习导演的青年人,喜欢用各种花哨的技巧,推拉镜头、过肩、长镜头、各种蒙太奇。”
“入门的导演,开始由内而外地去感受和创作电影,用最自然的叙事,尽可能地包含住技巧营造的看点。”
“所谓大师,像黑泽明、布努埃尔、费里尼一样的大师,你在他们的电影里找不到技巧的影子。”
伯格曼看着他笑道:“即使你找得到,也会发现已经完全融入了电影中去,是为一体,根本无从分辨。”
“大师,是不叙事的。”
“电影中的人物形象立住以后,就是他们自己在屏幕上表演,你会觉得和导演已经没有关系了。”
路宽听得寒毛直竖,灵台一片清明,好像伸出手能够触摸到了大师的那扇门。
可再睁开眼仔细地看过去,发现还是离得很远。
中国传统文化讲人生的三重境界,恰好能对应的上伯格曼的电影三层次。
看山是山,看水是水;
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
看山还是山,看水还是水。
伯格曼看着青年人呆愣的样子默默点头:“懂了吗?”
路老板回过神来,淡然道:“懂了,但又忘了。”
伯格曼听的一愣,旋即抚掌:“好!好!忘了好啊!”
年龄相差一甲子的两位导演相视而笑,看得老管家和玛丽妮都一头雾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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