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叫渡边升,是当今京都派的另一位领头人,在文坛的地位极其崇高。
“和你的作品比起来怎么样?”高桥敬介问。
渡边升摇摇头:“自愧不如。”
“确实啊,日本文坛出了个了不得的家伙……”高桥敬介感叹道。
要问三岛的崛起,谁是心里最复杂的人,非他莫属了……
“你准备怎么做?”渡边升看向他。
显然,高桥敬介和三岛之间的事,文坛人尽皆知。
“我……”
高桥敬介一张嘴,就觉得满嘴苦涩。
事到如今,他已经完全被三岛的才华折服了,却因为之前和三岛的摩擦,不得不继续站到他的对立面……
“高桥啊,瞧三岛这架势,未来注定是日本文坛历史绕不开的人物,你试想一下,如果你是以一个反派角色出现的话,可能会很不光彩地被后人念叨几百年……”
第110章 决战前夕,教师装奖励
夕阳辉映水面上,泛着粼粼波光。
轻轻转动的水车下方,落叶堆积,散发出一股轻微的腐朽臭味……高桥敬介扭过脸去,文人大多喜欢物哀,但他还没有颓废到喜欢腐朽味道的程度。
水车对面,就是大开的房门。
电视屏幕正对着这边,高桥敬介看向了记者的采访。
长谷川、池泽贵树,还有不少熟悉的面孔,都旗帜鲜明地站好了队。
“我个人十分支持池泽老师的评价。诚然,三岛的文字有一定的魔力,但其过于喜欢炫技,反而失去了清新自然的美感。以我看来,他如果能及时回归《舞女》那种质朴的文笔,摆脱对商业性的追求,才有可能拿到芥川奖……”
屏幕里说话的人,是《文艺春秋》的东条总编。
这个西装革履的右翼分子,双手背在身后,毫不忌讳地批判对家出版社的作者。
“狗屁!说《潮骚》有商业性的追求就算了,《金阁寺》绝无为商业妥协的地方,倒不如说《太阳与高塔》才是一本纯粹为了满足读者的愉悦性而创作的商品文学……”
渡边升喝着茶,一脸不屑地说道。
高桥敬介沉默不语。
脑海里依然还是老友刚才的那句话,假如三岛名垂青史了,那么以反派身份出现在这段历史中的他,必然会很不光彩地被后人骂上个几百年。
一想到那种未来,他就不寒而栗。
他宁愿现在被骂,也不愿死后发不了声的时候被骂。
“咦,我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金阁寺》发售至今,好像新潮社都没怎么出来给自己家的作者站台。”渡边升喝着茶,眉头微皱,疑惑不解地问道:“三岛的书不是十分畅销吗,还是自家新人赏的作者,新潮社这么做不符合逻辑啊。”
“是有点不对,我也没看到三岛的宣发广告。”高桥敬介端着茶杯说道。
“你们今天都没回学校吗?”在一边泡茶的女学生看过来,“今天学校里都贴满了三岛的宣传海报,还有另外几家也贴了呀,不只是大学,中学也几乎都贴了。”
“看来是要主攻学生市场。”高桥敬介面色沉吟。
“如果操作得当,三岛还有扭转局势的可能。”渡边升用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乐呵呵地看着他,“高桥啊,我倒是挺喜欢他的,介不介意我说他两句好话?”
高桥敬介不说话,脸色阴沉如水。
“你呀,已经利欲熏心了,早就忘记当初追求文学的初心了吧。”渡边升乐呵乐呵地喝完了杯子里的茶,手扶着矮桌想要站起来,“老咯,得回屋里烤火,我先回去了。”
“渡边老师,我送您。”女学生连忙过来搀扶起他,送他出门。
院子里只剩下高桥敬介一人,默默喝着苦茶。
时值隆冬,黄昏时分的京都小院,日落乌啼,黄叶纷飞,草叶披靡,四野烟笼,颇有日暮乡关之感;举目远望,但见东山银妆浅裹,冰清玉洁,令人物我两空。
“唉~”
高桥敬介一声长叹。
年轻的时候,他也曾是如三岛那般勇敢而无畏的年轻作家……
初出茅庐的他,最喜欢用辛辣大胆的文字,讽刺腐朽的规矩,批评装腔作势的文人群体和利欲熏心的财阀集团……那时的他,还是个少年。
何谓少年?
看春风不喜,看夏蝉不烦,看秋风不悲,看冬雪不叹。
看不公不允敢面对!
凭借着那股什么都不怕什么都敢说的少年志气,高桥敬介很快在文坛上打响了名声,在被一众前辈不喜的艰难处境中逆袭而上,最终……
从一个新锐作家,成为德高望重的老作家。
从一个小小的助教,成为了位高权重的文学部院长。
最终,他成为了自己年轻时最痛恨的“前辈”。
他或许不想这样……
但他所处的位置,不允许他不这样。
文坛是很小众的,这里面的位置有限,他所处的位置逼得他不得不排除异己,打压年轻人,以便为自己的学生腾出位置,壮大京都派在文坛的势力……学阀,这就是学阀,他年轻时最痛恨的啊。
在这个萧瑟的黄昏里,回想着自己人生的历程,高桥敬介感到了一阵虚无。
二十岁出道,到今天年过六十。
四十年时间,弹指一挥,想想自己在这名利场里拼命挣扎,虽然时常感觉力有未逮,却也博得了一片名声,可纵然年老了也不敢松懈,依然要时刻担心不知何时就会名声受损……
如今再度回想,与其筋疲力尽半身,倒不如从一开始就远离纷争……目光呆滞地瞧着电视上的画面,高桥敬介的内心,陷入了虚无当中。
他纵然积攒了名声,却又能如何呢?
在他死后,说不定会因为与三岛之间的摩擦,被后人唾骂成百上千年……沉浸在这样的虚无中无法自拔,就连学生回来了都没有发觉,眼角的余光忽然看到了茶案上的水果刀。
“爸!”女学生连忙出声喊道。
高桥敬介吓了一跳,双眸茫然地看过来。
他虽然六十多岁了,但体格健壮,以前并不显老态,只不过此刻却显示出了浓浓的衰败之气。
“你很累了吧?回去休息吧……”高桥园子一边说话,一边观察着老父亲的脸色。
日本作家自杀是非常普遍的事,老爹你可别想不开啊。
“啊?哦,哦……”
高桥敬介神情呆滞地回应着,好像精气神已经完全没有了。
一个人怎么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衰败得那么快……高桥圆子一边暗自心惊害怕,一边跑过来扶起他,考虑着要不要打电话让医生过来,忽然间,老父亲看向电视,眼里闪过一丝神采。
电视里,出现了一张年轻的脸。
“等等,让我看完。”高桥敬介又坐了下来。
“是三岛。”
高桥圆子脸色一喜,也连忙跪坐下来。
电视里的青年是她的偶像,还那么年轻,那么帅。
一个才华横溢,又年轻又帅还很温柔的作家……高桥圆子瞧着电视里那张脸,满脑子都是“好帅”,“老公草窝”,“想给他生孩子”一类的花痴念头。
啊,不行不行,这样太亵渎偶像了……
高桥圆子放在腿上的小手,用力攥紧短裙边缘。
强迫自己冷静,压下心中翻滚的情绪,指甲不自主地摩挲着腿上的肉色丝袜。
“三岛老师,这次芥川奖不颁发给您……”
电视里面,记者抛出问题,引诱年轻气盛的作家说出些不理智的话来,最好就是批评芥川奖不公正一类的话,那样就会惹怒以往所有获得过芥川奖的前辈了。
“好坏!”高桥圆子很生气,指甲尖勾进了丝袜里。
“等等!”
镜头里的青年打断记者的话,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那双眼睛闪烁出清澄锐利的光芒。
这一瞬间,高桥敬介心头一凛。
他从青年的眼里,看到了纯粹,所谓纯粹便是砍倒邪恶的观念。
纯洁、正直和无邪,化作一把斩奸利刃,从邪恶身上斜劈下去时血花飞溅,如诗一般热血浪漫。
因而,纯粹就是诗。
面对着镜头,青年目光炯炯有神,声音虽平缓,却十分有力:“芥川奖不颁给我,是芥川奖的损失,不是我的损失。”
斩奸利刃,劈下来了。
一瞬间,寂寥的院子里樱花怒放飘散,少年剑刃上沾染的鲜血,劈散了虚伪的繁华……高桥敬介止住呼吸,只觉得奸邪小人腥臭滚烫的血液,穿过飘零的花瓣溅射到了他的脸上。
高桥园子的心,更是被侵蚀得百孔千疮。
心中情绪激荡,将要做点什么来发泄,勾着什么的指甲愈发用力。
“嘶咧~”
肉色的丝袜,勾丝了。
“啊,我去准备午饭……”在老父亲看过来前,高桥园子捂着大腿匆忙逃走了。
※
12月10日,第72回芥川文学奖20部入围作品名单公布。
新锐作家三岛,凭《潮骚》与《金阁寺》,一人获得两个提名。
在读者群体中,三岛获奖的呼声比较高,但在业界人士的眼里,他似乎不受待见。
对此,在当日下午举行的芥川奖酒会上,面对记者的提问,三岛公然宣称:“芥川奖不颁给我,是芥川奖的损失,不是我的损失。”
此话一出,瞬间引发了舆论大地震。
日本社会,规矩极其繁多,其中最重要的一条规矩便是“守规矩”。
像三岛这样一而再再而三挑战规矩的人,真是异类。
消息一出,整个右翼作家群体顿时像是炸了锅的蚂蚁那样,集体开喷,尤其是那些曾经拿过芥川奖的作家。
本就被动的三岛,在舆论上更加处境不妙了。
关键时刻,也就清野教授依旧不畏惧任何东西,直接对着“芥川奖”开骂,认为其主观色彩太浓厚,专业性一年不如一年,商业性质甚至大于文学性质了。
而且,他还建议业界及时推出新的奖项来取代芥川奖。
另外几个出版社一看,好啊,就让我们家推出新的奖项来取代芥川奖吧……但这样的话他们不敢直接说,所以就让自家阵营的作者发声支援清野教授,帮他一起喷芥川奖。
在业界一向以人缘差著称的清野仲治,看着忽然间多出来的朋友和支持者,一时间都懵了,暗自纳闷:“我哪来的人缘啊?”
支持芥川奖的,和反对芥川奖的,双方阵营分明地展开了骂战。
许许多多的人,都在关注着这场风波。
北岛勋就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