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牛,三双眼睛,都望向那个方向,老牛忽然双膝跪在地上,望着家乡,长嚎一声!
这一声道尽了此生最后一点眷恋!
孙建平看到这里,眼眶也不禁湿润了。
“汪汪!”
他胡思乱想,渐渐困意上涌,睡着了。
那是出生的地方。
八七.一二零.二五二.二零五
“猫大爷一大早就出去巡视领地啊?”
要是继续放在小西山那,老牛临死也得不着一个好,连个囫囵尸首都剩不下!
“睡觉吧!”
“去吧,早点回来吃饭。”
他把小狗放在地上,活泼好动的小家伙东跑跑西看看,像一条尽忠职守的看家狗一样保护着院子每一样东西的安全,听到外边有人走路的动静也不忘多管闲事,跑到门口,隔着木栅栏汪汪叫。
孙建平心里很不好受,他进了土坯房,舀了一水舀子牛奶走进来,递到老牛面前。
打开房门,一股冷气扑面而来,冻得他打了个哆嗦!
越到年根岁尾,天就越冷!
他提起扫帚把两个院子都扫了一遍,累出一身汗,小豆包蹦蹦跑出来,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串小梅花。
“那……那行吧,我再去找别人问问。”吴老二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跺跺脚,“你忙着吧!”
“那啥,你来,二叔跟你商量个事!”
吴老二两只白多黑少的眼珠子闪烁狡黠的光芒,把孙建平叫到角落里,压低声音,“你能不能抬给二叔点钱?二叔给你算三分利息!”
孙建平一皱眉,这人脸皮怎么这么厚!
“二叔你还朝我借钱,我都不知道向谁借钱呢!”孙建平两手一摊,“你自个算算我这一年出的那几个工,满打满算也才六十块钱,给我爸我妈每人汇过去二十五块,我身上就剩下十块钱,这眼瞅着来到年了,我还寻思买双手套,你看这手冻得……”
纵然此生为牛,为人耕田犁地,受尽鞭打辱骂,忍饥挨饿,二十年辛苦走到今天,老牛已经把一切都看淡了。
说完他转身跑了,小豆包追着他汪汪叫,被孙建平给叫回来。
老牛走得很慢,身子瘦弱得像一具行走的骨架,绕着场院转了一圈,目光越过土坯围墙,望向遥远的小西山方向。
“你们知青一个月不是有十五块钱补助吗?”
窗外又落了一层清雪,孙建平一梦惊醒,坐起来看看外边的天,长长打了个哈欠。
“这小狗崽子还挺厉害!”
“诶呦嘿,又长胖了!”
吴老二袖着手,哆哆嗦嗦打开大门钻进来,“建平你曹叔起来没?”
小家伙站在雪地上,扬起小脑袋看着冉冉升起的太阳,奶声奶气叫起来!
孙建平擦了把汗,冲小豆包招招手,小狗跑过来,作怪似的咬住他的厚棉鞋,小脑袋摇来晃去使劲啃。
“嗯。”
老牛忽然站起身,哞哞叫了两声,老程头知道这头牛大限已经到了,也不再阻拦,打开木门让走出马厩。
老牛安安静静趴在冰天雪地中,嘴角还沾着已经结冰的牛奶,缓缓合上了双眼。
“他再来找你借钱,你就说让他来找我!他吗的耍钱鬼,有几个子儿全败祸了!”老曹怒不可遏,“看我不抽死他!”
“汪……汪汪!”
老牛低头瞅了一眼,张开嘴,缓缓喝了一口,目光中再次有光芒闪过。
夜色静悄悄的,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一了,眼瞅着一年又要过去,孙建平翻来覆去却有些睡不着了。
走了。
也解脱了。
第432章 牛黄
刚刚停下来的雪又纷纷扬扬落下来,洒在老牛身上,似乎想用洁白的雪花将掩埋。
牛啊牛,你为人类干了一辈子活,受了一辈子苦,也是该合上眼,好好歇歇了。
雪唰唰落下,细细的声音轻且急促,不一会就又落了一层,孙建平呆呆的站在老牛身边,看着逐渐被覆盖一层白色的牛身,忽然内心中一阵悲凉涌过!
“啊……”
他长长喊了一声,无数种情感宣泄而出,化作惊天音浪,冲破细细密密的清雪,传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老程头低着头,拿来一把锋利的剥皮刀,从老牛的腹部开始,一点点将牛皮剥下来。
“叔……”
“算了算了别扒皮了,等会老张来,你们几个把抬上车,拉到后山埋了吧,这牛累了一辈子,临了给留个全尸,下辈子别在托生成牲口了……”
如果您发现内容有误,请您用浏览器来访问!
老曹在羊毛大衣上擦擦手,看着搪瓷盆里这个拳头大小的东西,老程头也低头看着,一时间都是感慨良多。
“牛冢”!
“走吧!”
老程头握着刀子,看看被剖开腹部的老牛,长叹一声,取来大码针,又把牛皮缝合起来,这个时候张子义也早早来到处理牛奶,看到老牛死了,停下脚步,一脸敬重的看了老牛一眼,“老曹咋说?”
又一声叹息,三个人良久无言。
孙建平勉强露出一个笑容,拍拍身边的炕沿,“你记得昨天从小西山牵回的那头老牛吗?”
“叔,虽说是我要买这头牛,但毕竟是队上出的钱,这块牛黄,该归队上。”
“唉!”
“嗯,今早走的,那头牛干活干了一辈子,临了还给咱们留下这么个东西。”
“建平你咋了,好像很不开心的样子?”
“坐!”
“嗯,牛黄,上好的胆黄。”
孙建平很想求他不要这么残忍,但是老程头只是摇摇头,“他死了,也安生了,可咱们还得活着啊!”
“谁花钱,东西当然就得归谁,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老曹你就代队上收着吧!”
钱大小姐兴冲冲推门进来,见他低着头坐在炕边,一双眸子黯淡中透着些许悲凉,还以为他发了癔症,急忙伸手摸了摸脑门。
“唉!”
老曹脱下内里带着“奖”字的汗衫,把牛黄包起来,揣进口袋,急匆匆回了家,甭说现在这个时节,就是任何年代,天然牛黄的价格都超过黄金!
这块牛黄足有拳头大小,晾晒干了也得有个一斤二两左右,算下来……
回来的路上,三个人谁也没吭声,末了还是张子义叹了口气,“我这辈子,要是能落得老牛的下场,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回想起老牛弥留之际那一声长嚎,内心中隐隐有些痛,人和牛的命运又有什么不同呢,短暂快乐的童年,迷茫困惑的青年,辛苦劳作的中年,孤凉冷寂的晚年……
孙建平又给他推了回去。
孙建平赶着马车,老程头和张子义拎着铁锹跟在后面,到了后山,选一块窝风的积雪地,在雪上挖了个大洞,将老牛的尸身抬进去,再用积雪覆盖上。
“让咱们赶上马车,把牛拉倒后山埋了,这牛命也是苦,下辈子可别托生成牲口了!”
老程头看着牛皮上深一道浅一道的鞭痕,不用问,都是小西山的人干的好事!
张子义长叹一声,牛命如此,自己又何尝不是呢!
“建平,套车去吧!”
八七.一二零.二五二.二零五
老曹蹲下来,双手轻轻帮老牛合上双眼,道一声造孽啊!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把烟袋递给孙建平,撸起袖子,伸进皮包骨的牛肚子里摸来摸去,忽然手指杵到一个坚硬的东西!
这头牛真是瘦弱到极点了!
老曹叼着烟袋走进来,看着躺在地上,已经被豁开口的牛肚子,一时间也是百感交集。
“建平快点拿个盆过来!”
两人都点下了下头。
“这是……牛黄?”
“牛黄?”
“记得,那头牛瘦得吓人。”
“知道!”
孙建平一愣,继而马上明白了,一定是曹叔在牛肚子里找到了什么!
他慌忙跑回土坯房,拿来一个掉了茬的搪瓷盆摆在地上,老曹皱着眉,手指一用力,从牛肚子里扣出一个拳头大小的东西!孙建平低头一看,是一个包裹着一层薄皮的东西,手指戳上去硬硬的,里面的东西早已结了块,不知道是什么。
张子义看看他,摇摇头,“想开些吧!”
所谓穷生奸计,老曹不敢保证村里个个人心良善,看到这件宝贝而不动心!
“不想开还能咋样,谁让咱们老农民天生就是干活的命呢!”
孙建平一时无言以对,只能眼睁睁看着老牛被锋利小刀撕开的腹部,里面只有一根根青色的肠子,不带一星半点的油星。
几个人把老牛抬起来,看似体型庞大的一头牛,身子却没想象中那么沉重,也是,都瘦成了皮包骨,哪还有什么分量可言!
这头牛苦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没想到即便死了,也给人留下这么一件宝贝!
牛啊牛!
你哪有半点对不起人!
是人对不起啊!
“这牛肚子里长这老大一个瘤子能不疼么?”老曹又扭头看看已经魂归西天的老牛,昏花的老眼流下眼泪来,“小西山这帮畜生,就这样了还让牛下地干活……”
老曹提起袖子抹抹眼泪,站起身,把牛黄一把抓起来,塞到孙建平手里,“牛是你吵吵着要买的,这个东西也该归你,叔不能要。”
老曹伸手把外层的白色薄皮扯掉,露出一个棕褐色拳头大小的东西,兀自冒着乎乎热气。
“唉,这牛就是活活累死的。”老程头伺候了一辈子大牲口,牛黄却也只是听说,从未见过,“你们爷俩把买回来,享了两天清福,也算是积了份大阴德。”
新房子里,孙建平坐在炕沿,手里攥着那块复制来的牛黄,小豆包在他脚边绕来绕去,小爪子扒在鞋面上汪汪叫,想要看清主人手里拿的是啥东西。
张子义蹭蹭铁锹上的雪,扭头看了一眼隆起的雪堆,心里百感交集,不知道该说点啥好。
“那……”老曹看看俩人,轻轻点了下头,“行吧,只是这事就咱们仨知道,千万别告诉别人!”
也没发烧啊!
咋就糊涂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