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和村子有些格格不入的，只有村子的最东头，有一户有些老旧的木石结构的老屋。
老屋已经很老了，房屋外，竟然还有青苔。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这处房屋看起来还算结实。
房屋外的房檐上，挂着几块腊肉和腊肠。
而房屋内，一个佝偻着脊背的老人，杵着一根拐杖，正目不 睛的盯着家里的黑白电视机。
电视机的声音，被他调得好大声。
似乎不这样，他听不见。
老人的一条腿，看上去应该是瘸掉的。
老人的眼神很平静，甚至过分平静，带着一种老人暮年独有的木讷。
只是此刻，老人看着电视里的幽魂，忽然激动了起来。
他死死地盯着电视机里古寺庙，死死地盯着电视里，在那个老僧抱着枯骨痛哭后，出现的一道幽魂，忽然落下眼泪。
他想站起来，却因为没握紧拐杖，控制不住的摔倒在地。
但是他还是努力的爬到了黑白电视机前，跪在地上。
他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天府州的口音。
“团长！！！！”
“是你吗？团长？”
“我是猫娃子……我活着回家了，团长！！！”
“我有很听你的话，坚决自己人不能和自己人打，我只想回家，老老实实的娶妻生子。”
“但是没有人认我，之前的很多年，他们不认我也为大夏流过血，我说你们的名字，也没有人记得…
…村里人说我是残渣余孽，多避之不及。”
“直到几年前，他们才承认我，我很开心，但是已经太迟了……我又不是很开心，因为还是没有多少人记得你们！”
“团长，你们啥子时候回来啊！”
“不是说好要一起回家的吗？”
“我不敢死，我知道彩云州那边，也有大夏远征部队的纪念馆，但是那不够，那远远不够！！！那里没得你们的名字……我不敢死，是因为我怕我死咯，就没人记得你们咯……咋能没人记得你们嘛！！！我们当年，明明应该是凯旋！！！”
老屋里，老人抱着黑白电视机，痛哭出声，但是终究无人应答……
而与此同时。
崇白寺那里！
老僧抱着那刚刚散落在地的枯骨。
有些怔楞的看着那些幽魂。
他看见，原本和之前的小沙弥模样有七八分相似的孩童，冲着自己，笑容灿烂。
“应文叔，这些年谢谢你照顾啦，我张缘玉，碰到你很幸福！不过没关系的，当年的村子里死了很多人的，不差我一个。”
他看见，有穿着军服，光头的身影此刻摸了摸自己的光头。
“师兄，真是的，活着的时候，就被你照顾，死了之后，还劳烦你这么照顾我……不过，师兄……我们从不后悔当年下山！！！我应缘和尚，不怕为佛而死，更不怕为大夏而死。”
他看见有干瘦的，穿着破烂军服的青年，不可思议的望着自己。
“死和尚，你这么多年，占我便宜啊！让我叫你师父叫了多久，我是你班长好吧！瓜娃子……”
“我们天府州的兵，什么时候怕过死！！！”
“大夏要灭亡，天府人先死绝！！！”
最后老僧的目光，落在一个看上去三十多岁的 年人身上。
年人的目光坚毅，但是此刻却露出一抹痞笑。
“京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金陵的干丝烧卖，还有销金的秦淮风月，明珠市的润饼、蚵仔煎，津卫的麻花、狗不理；穗州的艇仔粥和肠粉，辽顺的咸鱼饼子和豆包，辽东的地三鲜、酸菜白肉炖粉条，火宫殿的鸭血汤、臭豆腐，还有被打成粉了的星城。”
本来还能保持平静的老僧，忽然激动。
“在呢！还都在呢！！！！”
“都在的，星城早都重建了，很漂亮的，非常漂亮！！！”
那个三十多岁，长着胡茬的青年又笑了笑。
“大夏大好的河山，我当年就有很多地方，我没去过……大骊，余扶，呼伦池，贝尔池，海尔拉和长雪山，大兴安，小兴安，营东，老哈河，古德，郭家屯，万全，栾河，白河，乾河，皇城，津卫，奇 ，镇子包，历城，曲阳，郾城……”
“当年，这三两个字代表就一方 土一方人。一场大败和天文数字的人命。”
老僧更加激动。
“赢了，我们后来赢了的！！！我们都赢了……”
“这些地方都在，还都在！！！”
“夺回来了，全都夺回来了，皇城夺回来了，辽东也夺回来了，现在的大夏无比强大！！！“老僧的声音撕裂。
三十多岁眼神精明的青年看着老僧，嘴角依旧带着痞笑。
“我知道的！”
“所以，你没有对不起我们！！！”
“大夏依然在不是吗？”
“我不管你是应文和尚，还是什么大明朝的朱允！”
“你都是我带过的兵！”
“该抱歉的是我，我说过要带你们回家的，结果却没能做到！”
“最后走回家的，还是你们自己。”
那个青年脸上的痞笑终于渐渐消失了，他神色认真的给对面的老僧，敬了一个礼。
老僧抱着一堆已经泛黄的枯骨，在寺庙里，哭得不能自已。
随后那个青年 过头，望向林阎，他眨巴了几下眼睛。
“大夏远征部队，团长，秦颜良，向鬼差敬礼…”
“您刚刚说，要去野人山，接我们的部队……凯旋？？”
这一刻，那个自称秦颜良的军人幽魂，眼神闪烁，甚至有些炙热，带着一股无法形容的精明。
这个军人，和林阎之前遇到过的所有战魂，都不一样。
他精明，干练，但是眼神却有清澈，闪烁着一种诡异的东西……那东西，似乎应该称之为……理想主义！
每一个时代的理想主义者都是少数，但是每一个时代永远有理想主义者！
林阎望着对面的青年幽魂。
他很难想象，这时一个已经死去了的幽魂的眼神哪怕是身披金光的童啸和戴成林，都没有这样的眼神。
林阎深呼一口气。
“你很熟悉野人山？”
秦颜良笑了笑。
“当年带着我的部队，是第一批从野人山冲出来的，但是后来我又杀回去了……”
“准确的说，那条准确的出山的路，就是我带着我的兄弟走出来的。”
林阎错愕在原地。
“为什么！？”
秦颜良笑了笑。
“因为发现了对方畜生部队的斥候啊！”
“我得杀过去，把对方的斥候宰了，否则的话，被那 恶鬼发现了，远征部队，才是真的没有人能回家了。”
“四万人，走过野人山，只剩下三千人……”
“这其实挺丢人的，但是要是不这么选，就得跟着不列颠的部队，去白象国，那不是回家的路！我们战死也得死在大夏的战场上不是吗？”
“我们在缅佛国，取得了在国内没有取得过的胜仗……虽然最后也不过是惨胜，但是那也足够了，在那之前，我们一直在败，一直在输，输的大半个大夏拱手让人！！！”
“我们想回家，想再为大夏而战……”
“我们想要凯旋……那 恶鬼的部队在后面追杀我们，想要回家，我们只能选择横渡野人山！”
“但是许多兄弟没有活着走回来…”
秦颜良的声音顿了一下，随后他的声音忽然高亢！！
“杀人之众，以悲哀泣之；战胜，以丧礼处之……
所有逝者，均如是。”
这一刻，秦颜良单膝跪地！
对着林阎竟然抱拳一拜！
“我欠我的兄弟们，一场丧礼，欠我的兄弟们一场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凯旋。”
“还请鬼差大人，给我那些战死的兄弟，天上的英灵，一场轰轰烈烈的凯旋！”
“还请让我，去野人山，带他们回家！！！”
“八十多年前，我没能带着他们的人回来，八十多年后，我也要带着他们的魂回来！！！”
“魂兮归来！！！！”
林阎怔楞在原地。
而随着秦颜良的一跪。
他的身后，那些穿着破败军服，光头的也好，没有光头的也罢。
竟然全部跟着秦颜良，一起单膝跪地！
“还请鬼差大人，让我们去迎接当年的弟兄们凯旋！！”
此刻，本来神色凄哀的老僧，也终于放下了他一直抱着的枯骨，跪在林阎的面前，跪在残破寺庙的广场上。
“还请鬼差大人，让我们去迎接当年的弟兄们凯旋！魂兮归来。”
林阎张了张嘴，他压下心 的震撼，笑了笑。
“我来这里，不就是为了陪你们做这件事的吗？”
“那就还请诸位，再带我走一趟野人山！！！”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现在，我只想接你们回家！！
魂兮归来！！！。
第 章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