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家常秋云不光是学,还学的特别认真,特别有目的性。
比如:酱油、醋、盐、肥皂、毛巾、药膏牙刷这些服务社里有的物品,她提前得学。学记账啊,大写的壹贰叁这些,还有阿拉伯数字。进账出账,该用的东西,她都列出来,跑去找人家教员。
教员就是钟政委的老婆,人称‘赵姐’。
赵姐回去就跟钟政委说:“秋云妹子这人真不错,人还灵性活泛。干啥就操啥的心,这才几天啊,你去院里听听,谁不说她好?还有她家的丫头,这孩子真是给耽误了。你不知道得有多灵性,说过目不忘都不为过。可惜了的,如今都十六了,过了年都十七了。这战争啊,生生把这一代的孩子给耽误了。”
钟政委觉得有意思:“老林那人,年轻,也傲气。能叫这么个人念念不忘,那能是一般女人吗?小范啊,就差了点意思了。听说她拿着粮食拿着钱去给那边送去了?”
“这事连你都知道了?”赵姐就摆手,“刘英这个人的嘴啊,就没把门的。是!我听说了。小范啊,到底是娇惯的孩子,这些年又是打仗又是奔忙的,没什么复杂的人际关系。压根就没学会怎么做人。你说这事她能去吗?她是好心,但叫人看着,却不像样。但凡心思不正一点的人,还不得闹起来。咋的了,过来显摆来了?示威来了?所以才说,秋云妹子那人啊,是真地道。心宽的能跑马。”
那边范云清压根就不知道人家背后都说啥呢,反正是跑了好几次,给大原和大垚把学校给跑下来了。
大原那边呢?补充报名了,人家还给了一个特招的名额,压根就没通过考试。
等明年过了正月,就去学校报道。不要学费,提供一年四季的衣裳之外,还有生活补助。吃饭问题就算是解决了。
而大垚呢,给联系了中学。又专门找了老师,晚上和周末给大垚补课。
就算是中学念三年,毕业的时候也才二十冒头。到时候再当兵也并不算晚。
范云清把事情办妥了,就偷偷来找常秋云,把事说了,临了又问:“大姐,给老林说了吗?”
常秋云就故作惊讶:“你没说吗?我以为你说了。”
“这……”范云清咬牙,“没说就没说,就这么着吧。要是他要怪,就说是我给的建议,推到我身上……”
等常秋云把对孩子的安排说了,林百川能猜不出来是谁的主意吗?
但是,范云清就是再不会办事,也不会主动把手伸过来揽几个孩子的事。这事它犯忌讳。
除非……“你故意的!”林百川说常秋云,“你有什么想法你跟我说啊……”
“跟你能咋?”你是能留心警察学校呢,还是能给大垚找中学呢?你的办法就是塞到不部队里。常秋云不喜跟他争辩这些,就说,“你能给安排好?我还不知道你?你肯定会说,考不上就再考一年。这一年比一年难考,他一年比一年年纪大,能耗着吗?再说了,这又没占别人的名额。人家第一批收一百人,咱们属于一百人之外的特招。没把谁挤下去,也没占谁的便宜。”
“卖了范云清面子,就是卖给我面子。”林百川就说,“你这是掩耳盗铃。”
“但……她的意思却未必就一定是你的意思。”常秋云怼过去。那范云清出面,他属于没有管好家属。可他若是出面,就是利用特权。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
话不用说完,林百川就明白。所以,这才把林百川给气跑了!
临了扔下一句话:“……扫盲先停下来,上学习班去,你的思想有问题。”
有问题就有问题,怎么着吧?也就只你说我的思想有问题。
林百川吃了一肚子气,但回去却没多问一句,当不知道这事一样。
范云清就问:“吃饭了吗?”
“吃了。”林百川直接往书房去,“你们吃吧。”
“我正有点事跟你说。”范云清跟去书房,摸了摸热水瓶,“一会子给你送热水。”
“不用。”林百川摆手,“我一会子还去师部,有什么事直接说。”
“是孩子的工作……”范云清犹豫了一下,“我想……”
“你做决定就好。”林百川收拾了几件衣裳,“跳舞还是唱歌,做什么都行。”
两句话没说完,人又跑了。
林晓星将碗重重的放下:“妈,离婚吧!我爸的心思根本就不在家里。”
白天在那边,晚上不是在师部,就是在连队。他是没离婚,可这没离婚还不如干脆的离了呢。
林晓星就说:“妈,您才三十出头,就是再婚,我也不会反对。我就是看着你这么低声下气的,我难受。凭什么啊……”
“住嘴。”范云清起身,身子又晃了晃,“晓星啊,你大了,也该懂事了。你都懂的道理,妈难道不明白。可是啊……这世上的事,不是都得按照道理来办的。妈有妈的难处,不是什么的情情爱爱,再说那个就是笑话。当年就是再……十多年了,捂不热心也该寒了。可是……这也不能说干脆利索的就得离婚吧。离婚容易,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舅舅……妈跟你爸不离婚,你舅舅就有个师长妹夫……你舅舅舅妈养了我,也养了你,以前,他们是咱母女的依靠,如今,想靠着咱们的时候了,咱不能说撒手就撒手吧。”
林晓星抿嘴,好半天才道:“妈,那你给我表姐介绍一对象吧。我表姐要才有才,要貌有貌。等把我表姐安顿了,就好了。”
“你怎么会想到这个?”范云清狐疑的看闺女,“是你舅妈让你说的?”
林晓星摇头:“是表姐。表姐说要是有合适的对象,她愿意试试。”说着,眼泪就下来了,“之前表姐还逃婚呢,现在……要不,叫表姐住过来吧,跟我做个伴,也顺带的能认识几个人。说不定就有合适的呢。”
“你啊……”范云清摸摸闺女的脑袋,“有舞会的时候,你带她来。别的时候,还是算了。看着不像样。”
林晓星蹭一下就起身,“有什么不像样的?不就是怕人家说这家宁愿给娘家的侄女住,也不给前头原配生的孩子住吗?妈,你活的累不累啊?你哪里像个上过战场的巾帼英雄……你……你真没那个乡下来的女人利索……”
说完,也不管范云清怎么会如何,跑上楼,重重的把门给甩上了。
范云清看着桌上没怎么动筷子的饭菜,苦笑了一声:家不成家了。
常秋云对这些一概不管,只说俩儿子:“大原,在家里别闲着。我都问过了,你爸那个警卫员,人家都是中学毕业的有文化人,赶明儿,咱出去踅摸课本,你在家看,不会的晚上去找人家,回头娘给人家做几双鞋,叫人家好好教你。”说完了大原,又低头给大垚缝制书包,说他,“别觉得跟比你小的一块上学就丢人,咱这不是耽搁了吗?你争口气,上了初中,当个兵,也念个军校去。这有学问跟没学问,他不一样。你打小就比你哥脑子活泛,出门了娘不担心你吃亏。你哥这个性子啊,搁在娘眼跟前,娘安心。”
俩人坐在娘身边,‘嗯嗯嗯’的只顾着点头。
大原就问:“妞妞咋办呢?不叫上学去?”
常秋云就冷哼:“你俩管好你们自己。她……你们三个,就她最有主意。不声不响的,那主意正着呢。再不济,跟着娘在这服务社帮忙,到了年龄也能留下。再说了,老四那边要是定下来,就给他俩把婚事办了。两口子还是在一块的好……省的……再出事。”
这话没人说啥,就是林老太,也只是不舍的摸了摸孙女的脑袋。在这方面吃过亏,心里的那根弦就一直绷着呢。
年前的日子,本来以为就这么平静的过了。谁知道,都进入腊月了,田占友的到来,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
田占友来了,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带着村里的几个人,押着程东和程老太来了。
原来这母子俩跑出去之后,手里什么介绍信都没有。被当成可疑人员给扣留了。无奈啊,程老太说了老家的地址,人家跟老家联系,田占友就说了这两人的情况。
而在这之前,田美妮去了工作组,揭发她奶奶,表示要划清界限。其中揭发她奶奶罪行的其中一条,就有暗害林家。
因此,那边一联系,田占友一说,这人就不能放了。
这属于有罪的那一类典型,必须坚决的予以消灭。
人是田占友派人去押回来的。然后就直接过来找林家了,需要人证,开公审大会的时候好定罪。
可这一碰面,可了不得。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程老太撒泼打滚的冲着范云清:“……不活了……你们可不能这么冤枉人……我是真不知道你们要干啥缺德事的……我就是图那几个钱,一家子靠着那点钱才能活命。但是你……你们这些资本家也不能说把坏事都推到我这个老婆子身上,你们自己不认账啊……本来就是你们叫我这么干的嘛……给了我十块大洋的。还有那坟,可不是我一人弄的。你们家那司机……人家找了木牌子写的字……谁谁谁之墓……要不然呢?谁会弄?那名字,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但我这老婆子笨寻思着,你家司机写的字,林百川不认识,但你说你不认识,我咋这么不信呢!”
这话一出,众人皆看向范云清。
是啊!你家的司机,十多年的老人了,算是极为熟悉的人。他的字体,你不可能不认识。当年,林百川可能因为种种原因,疏忽了这些。但是当年你看到这照片,你就不曾怀疑过?
林雨桐看向林百川,见他面色平静,心里就了然:当时他可能真没怀疑过什么,但是一年一年过去了,经历的越来越多了,等伤痛慢慢的沉淀,理智回拢之后,在这一点一点的细节里,他肯定是觉察出什么了……
第1196章 旧日光阴(8)三合一
“这墓碑上的字,是范家的司机写的,这事你什么时候知道的?”钟政委的面色严肃了起来,扭脸就问范云清。
范云清沉默了良久才道:“当年老刘把照片拿出来递给百川的时候,我就知道。”
这话一出,众人哗然。
什么?
她早就知道了!
范云清慢慢闭上眼睛,有几分懊恼的解释道:“可是……当时我只是以为老刘怕将来百川认不出亲人的坟,帮着给立了墓碑。当时百川的情况……我还没细说,他就又晕过去了。我忙着照看他了,心老跟着悬着,事情过后也忘了说了。后来到了后方,打仗、转移、再打仗、再转移。我跟他有时候在一个营区,可连抽空彼此多不说一会子话的工夫都没有。这个,你们都很清楚的。本来要回来了,我应该说的。可这都过去十多年了,我确实是以为人都没了……你说这人都没了,还在乎墓碑上的字是谁写的做什么?荒草孤坟,咱们见的多了。至于说上次……上次都已经提到照片,也已经提到司机老刘了,我为什么还是不把这件事说出来……”说着,她就无奈又带着几分后悔的一笑:“我是怕,我当时要是说我早知道墓碑是老刘给立的,大家都会想,你哥你嫂的这些安排你真的是一点都不知情吗?真的,我在心里思量了好些遍,越想这事越解释不清楚。怎么说,都不会有人相信我其实是真一点都不知道。别问我当时既然认出老刘的字迹为什么不怀疑他带来的消息有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点都没怀疑。或许是年轻,或许是对家人对亲近的人无条件的信任,反正我当时真没想到这些。不过如今是大错已经是铸成了,说什么都晚了。我也不解释了,我知道解释不清楚。该不信的还不信,信了的我又何必多解释。”
就是她说的这个意思。
这就是个怎么解释也解释不清楚的问题。她是不是知道,这完全是主观的。你可以不承认,但大家未必都信。
她解释不清楚所以不解释,不解释的结果就是现在这样。
更加解释不清楚了。
钟政委起身:“林百川同志。”
“到!”林百川起立,对着钟政委站的笔直。
“你跟我来一下,我要代表组织,跟你谈话。”非常正式的语气。
常秋云就抓住了林雨桐的手。
林雨桐拍了拍她,“没事。”
房间里只钟南山跟林百川两个人,但钟南山的表情是严肃的:“我代表组织跟你谈话。”
“是!”林百川点头:“我是老D员,我明白。对组织的问话,不会有半点隐瞒。”
钟南山叹气:“这些年,你跟范云清同志的关系一直……客气。”他选了这么一个词,然后才往下说,“夫妻相敬如宾固然是好,但如今看着,你们两口子却全然没有一点热乎气。什么原因呢?哪怕是对自己的同志,也不该是这样的态度。我现在需要知道你跟范云清同志所有的过往。你该明白这里面的利害关系。”
“明白。”林百川深吸一口气:“我曾经怀疑过……这个怀疑就是导致我跟范云清的关系一直不怎么和谐的原因……可在我娘和孩子他们出现之后,这些怀疑我却又打消了。”
钟南山掏出一支烟:“为什么不怀疑了?”
“很简单。”林百川低声道:“如果范家真有除了私人感情这些原因之外的其他更深层次的,带着某种目的的原因。那他们就不会是普通的商人。既然不是普通的商人,那想把这件事做的天衣无缝,很难吗?”
这还真不困难。
要真是想借着林百川如何如何的,或者说范家有别的身份,那常秋云和林老太带着三个孩子在战乱的年代,是活不到现在的。随便找个人都能把这一家妇孺给灭口了。那个年代,不明不白的死个把人,谁在乎?谁查证?
把假的做成真的,不就行了。永绝后患。
可是偏偏没有!
婆媳两个带着三个孩子,并没有遭遇到所说的任何的意外。
这就表明,范家的问题其实没有那么复杂。
但林雨桐还是谨慎的问了程家老婆子一句:“这些年你一直拿人家的钱?”
“拿了……我当然得拿了。他们都给我了……那我凭什么不要?”程婆子抻着脖子说了一声,就又缩回去了,“我当时不也是好心吗?范家那么有钱,巴上范家那就是过好日子了。再说了,男人在外面另娶一个是啥新鲜事吗?连挑着担子的货郎,还东镇一个婆娘,西镇一个媳妇呢?又咋了?你爹在外面娶一房有什么大不了的?不就是瞒着不叫原配知道吗?多大点事啊!只要你爹从范家扒拉出来的钱从手指缝里露出来点偷摸的寄回老家,都够你娘带着你们吃香的喝辣的了。我这不也是帮了你们林家吗?怎么……怎么就说我害人了?讲不讲道理啊?你说……你说……我害谁了我?”
程家老婆子的话,说明范家宁愿给钱封口,也干不出杀人灭口的事。
林雨桐微微点头,朝虚掩着房门的房间看了一眼。
外面说话的声音很大,钟政委和林百川都听见了。
两人对视一眼,刚才程家婆子和林雨桐的一问一答,正好就在点子上。
钟政委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只要没有更复杂的问题,那就好办。小范这是个不错的同志,你们俩当年……”
“当年真是对范家感激不尽的。把我救回去,想办法给我治伤。生活上,也可以说是照顾的无微不至。帮我藏身,帮我寻找父母妻儿下落。虽然结果不好,但是看了照片,见了人证,我就觉得人家是尽心了。不能因为家里没了,就迁怒人家。我也实在是想不出,他们要骗我的理由。”自己身上没什么可图的,人家费劲骗自己能得什么好处?“三三年,三四年,你应该清楚,当时的环境有多恶劣。”
三四年就开始长征了。
在这之前,前线是围剿与反围剿,而像是活跃在各大城市的地下D组织,也受到了疯狂的打击。到处抓捕G产党员,青年学生。
“范云清当年在警局是有案底的,再有就是……她跟那个叛徒,曾经是恋人关系。这些年我一直不知道还有这个因素。如果把这个因素考虑进去,那当年的很多事就解释的通了。范公馆被监视,二十四小时监视。我那时候以为是范云清在警局有案底,他们盯着她是想顺藤摸瓜。如今想来,只怕是那个闫冠海将范云清供出来了。他一边想通过她找寻咱们的地下组织,另一方面,范云清一直没出事,估计也是有闫冠海寻了私情有关。可能他并不想置范云清于死地。”
“至于我跟她的婚事……”林百川正了正军帽,“那是我自己的选择,哪怕是错了,我也认!”
钟政委拍了拍林百川的肩膀:这种事,一味的推到女人身上,那就真不像个男人了。
等人从里面出来的时候,范云清一下子就站了起来:“老林,我想单独跟你聊聊。”
聊什么呢?
两人返回房间,范云清就看着林百川半天没说话,沉默了良久之后才问:“恨我吗?”
“不恨!”林百川说的干净利索,“没有你,我活不到现在。也见不到家人。”
“你心里一直有刺,这我知道。”范云清就道:“谢谢你,没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把事都摊开了说,给我留了面子。要不然,这往后,在咱师,我是真没法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