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爱钱气的够呛:“胡咧咧啥呢?他就是我……”
话没说完,就被钱老金推了一把,“没错,他就是我们当年雇回来的那个奶妈的儿子。”
啊?
“这事可不是说着玩的!”林千河就道:“咋突然说这个了?”
钱老金就说了:“这是胡说的事吗?当年我老婆有了,我不是从外面捡了个也怀着身子的女人回来,说好了,将来给我儿子当奶妈的。可是吧,那年山洪,你们忘了。我家也死人了。死了个奶妈,死了个孩子。人还是你们帮着从房梁下挖出来的,你们忘了?”
这个真没忘。
是有这么一码事。
钱老金就道:“当时算命的二瞎子从我家门口跑过去,撞到个孩子,这不是山洪要来了吗?他是好心,抱着这孩子就跑。我们两口子以为抱走的是我们的儿子思远,就跟着追。这一追,我们倒是逃出去了。可孩子和奶妈还在屋里睡着呢。这不是就……我怕你们笑话我们老钱家没后人,干脆就错有错着,就这么着吧。想着,等我老婆再生了儿子,就认这孩子做干儿子。后来这不是这么些年,她也不生嘛。我就求神拜佛啊,人家说了,我散尽家财之后,一准能得以儿子。我把这地给了人家了,我老婆这把年岁还真就有了。我现在就求求各位,上我们家拿东西去吧,看上啥拿啥,你说这没个亲儿子就算是有万贯家财也是便宜了别人了。为了儿子,我散尽家财也是值得的。求求各位啦,赶紧去吧。我钱家有没有后,就只在大家身上了。”
就有人喊:“钱老爷,你是不是有些不地道啊。人家思远给你当了这么些年儿子,你一分都不给留?”
“我养他这么多年,供他上学,叫他金尊玉贵的活着,够可以了。”钱老金马上变了脸,“他亲娘一条命,换了他十多年的好日子,他够本了。真不能给他多余的,人家算命的说了,给了他,我这儿子可就没想头了。”
大烟鬼却在后头起哄:“上你家拿东西?当真?”
“真的!”钱老金拳头攥的紧紧的,心疼的都快吐血了。金爱钱躲在钱老金后头,小拳头一下一下的砸啊:你个败家的爷们,啥都不是我的了,连儿子也成了别人的。还被你忽悠‘怀孕’了,我要是真怀里倒是好了。
钱老金却一脸的真诚:“去吧,想拿啥就拿啥。别客气!”
话音才落,人流跟潮水似的,朝钱家去了。
四爷拉了林家几个人,“跟我走!”
直奔钱家的仓库,粮食一麻袋一麻袋的,新粮陈粮的摞在一起。
这是陈家的小仓库,别的仓库都放着麦麸米糠包谷米。就这个小仓库,一水的细粮。
这小仓库是暗门,一般人摸不着。出去了直接走后门,穿过还没拔掉秸秆的玉米地,就是村里的地窖口。
先背出去藏在那儿。
几十麻袋呢,四个人搬了六七趟,就都停下了。真给人家钱家搬完,干不出这事来。剩下这些粮食,钱家还是能吃两三年的。
从后院绕出去,林雨桐拿了一把生锈的锄头。四爷把一套做木工的家伙什从杂物房里翻出来了。大原和大垚找不见其他东西,去了厨房,连锅碗瓢盆都没给人剩下。只有角落了一个落灰的斧头和一把豁口的厉害的菜刀,估计是没人注意到,没拿走。他们两人捡了。
结果一出来,好家伙,见几个大姑娘小媳妇正摁着一个姑娘要扒人家身上的衣服呢。
林雨桐一锄头抡出去:“干啥呢?干啥呢?要脸不要脸了?”
几个人都挺怕她的,一个小媳妇就道:“她是那钱思远从外头带回来了,谁知道是干啥的。老钱家叫咱拿东西,那不就是叫咱随便拿吗?”
林雨桐回头一瞧,好家伙,这姑娘的房间也被洗劫一空了。被褥行李箱都没有了。地上有散落的眉笔香脂,摔碎的镜子,折断的梳子。
给林雨桐气的,“人家又不是钱家的人,你们抢人家干啥?谁拿了人家的东西,给还回来?”
没人乐意还,一个比一个跑的块,都窜了。
林雨桐就回身问这姑娘:“你怎么样了?伤到没有?”
范舒拉摇摇头,捂着脸抬起头,哇的一声就哭出来了:“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在这里呆着了。都是强盗!都是野蛮人。”
正嚎着呢,钱思远跑来了,他赶紧拉了范舒拉去一边,对林雨桐几个道:“别难为她,她就是我一同学,逃婚从家里出来的。家在省城呢……”
林雨桐就说钱思远:“你这人真有意思。把人家这么大一姑娘带回来藏家里,人家家里人得多着急啊。赶紧给人家送回去!”太不靠谱了!
钱思远赶紧应了,只想把这些强盗赶紧给打发走。
林雨桐带走就往出走,钱思远却拉住四爷:“老四,借一步说话。”
四爷跟着过去:“有事?”
钱思远就低声道:“那支笔呢?我给你的那支笔呢?先给我行不?我这同学不是要回省城吗?路费我们现在都没了。那支笔呢?我先当几个钱用用,回头赎回来再给你。”
“已经换院子了。没了!”四爷说着,就摸出两个大洋来,悄悄的塞到钱思远的手心里,“这钱就不用还了,只当是买你家的东西了。”
钱思远就觉得老四这人真不错。可等人走远了,才反应过来了,什么叫买自家的东西了?他们手里的拿着的那些家伙什,压根就不值两块。紧跟着他一拍脑门,朝自家的小仓库去,一看里面的粮食数,骂了一句:你大爷的!
骂完了又叹气:这也就是这几个了。至少还知道留一半。再有,剩下的那一半,好歹还卖了两块大洋解了燃眉之急不是?
钱思远将仓库锁好,拉着范舒拉就跑,“现在就走。要不然,就不好走了!”
从钱家出去的人一串一串的,还有放下东西第二次跑来扫荡的呢。
而戏台子上,钱老金正跟程东吵呢。
程东的意思就一个:“……地已经是我家的了,就绝对不会还回去。另外,钱家骗婚,用一个奶娘家的穷小子,骗我们家如珠如宝的好闺女!婚事作罢,彩礼不退!”
钱老金觉得跟这样的傻子扯皮都掉价,只一个劲的点头:“好好好!你说什么是什么。地是你的,婚事作罢。行了呗?”
程东得意了,从此之后,咱就是三林屯第一人了。
常秋云就说:“你说这一样是人,但这人跟人的差距咋就那么大呢?”
是呢!钱老金多机灵啊,风向不对了,立马出手了。不光是家业不要了,还把儿子往出摘。说实话,看出这事的人不少,但咋说的呢?钱老金这人,是有钱,但那些欺男霸女欺负人的事,钱家真没做。乡性其实还算是不错。大家都只是看破不说破,再说了,这不是拿了老钱家那么多东西粮食吗?都给封嘴了。说话的时候留几分情,钱家就能受用不尽。
可像是程家这样,穷疯了一般的,见到肉就咬,也不看有毒没毒。那真有点活该了!
林雨桐就看常秋云和林老太带回来的东西,这婆媳俩拿回来的只有两样,一样是犁地的犁耙,一样是一个大樟木箱子,里面是一箱子的书。
都挺沉的,难为怎么弄回来的。
林老太得意:“别人不是抢炕上铺盖就是抢箱子里的衣服,再不就是去厨房,顺二两香油。没出息的。一点都不知道什么才是最值钱的。那时候人家都讲究的耕读传家。到你爹那会儿,家里还能叫他念书,到了你们三个身上呢?大原和大垚还算是上了几年私塾,可咱虎妞呢,该上学了,日本人打来了。耽搁到现在了。这书啊,奶弄回来了。说起来,咱家以前也有半屋子的书,你爷当年就是为了把书给抢出来,结果没跑出来,给山洪给埋了。他啊,一辈子就稀罕读书人,老是说,这才是传家的宝贝。”说着,就怅然起来,“也不知道咱家,啥时候能出个读书人。”
唉!没赶上好时候啊!
大原和大垚如今在意的不是这个,而是从钱家弄出来的细粮,“就想吃白馍馍,我能吃一锅。”
后半夜的时候,都偷摸的起来,摸到那地窖里,搬了好几次,才把粮食归置到菜窖里。按着人头要分四分,四爷不叫分,只叫拿一麻袋出来放他那边的地窖的瓮里,主要是为了金家的老两口,时不时的能带点过去,不打眼。
吃还是跟着林家一起吃的。
这一个大小子在家里进进出出的,好说不好听啊。常秋云就说:“改明,叫你爹你妈请人来,把事儿定下来。”
看了这么一段时间了,实在挑不出这金家老四的不好来。而且从这孩子住过来,家里的日子反倒是越过越好了,自家闺女又确实是稀罕人家,当然了,人家要是不稀罕自家闺女,也不会几块大洋几块大洋的往家里送。
四爷应了,第二天金家就请了林千河来了。
一个老戒指,一对旧耳环,另外再上一匹自己织出来的老粗布,就是金家给的聘礼了。
不算是少了。中规中矩还能偏上了。
林老太和常秋云都比较满意。
李月芬是急着叫成亲的,“看看年底,是不是把婚事给办了。”
常秋云就说:“容我点空,我这上面不是还有俩儿子吗?”
李月芬就赶紧道:“给亲家大侄子说媒,这事包我身上了。亲家母只管放心,我一准给咱家孩子找一妥当的。”
常秋云虚应着,她是真不着急。晚上叫了几个孩子到屋里:“细粮咱不留这么多,只留下四分之一解解馋,剩下的大部分,能不想想办法都给兑换成粗粮回来。这日子可长了去了,看不到头啊。省着一些,咱心里不慌啊。”
过日子,是该这样的。
四爷就说他办,转天叫上大原和大垚,弄了个架子车,只说吃出去帮人拉货的,每次运两袋细粮出去,能弄五袋粗粮一袋子豆子麦麸之类的回来。如此倒腾了十多天,菜窖被粮食塞满了,冬天来了。
冬天来了,土改工作组也来了。
来的还是那个田占友,组员也都是游击队的战士。
土改工作的第一个工作,就是成立农会。一切权利,都归农会所有。
地契是从程东家搜出来的,他把地契缝在枕头里,恨不能是睡觉吃饭上茅房,都抱着枕头。这德行……谁不知道枕头有猫腻啊。
这么宝贝的东西被人抢了,程东能干吗?
他整个人都魔怔了一样:“地契,我的!我的,地契!”
“地契是你的?”田占友问程东。
“嗯!”程东头抬的高高的,“我的!都是我的!我是咱三林屯最大的地主。”
“你是地主?”田占友瞧程东,似乎有些不解,又看向人群:“钱老金呢?他不是地主吗?”
“哎呦!田组长,你可不能这么说啊。”钱老金挤进来,穿着不知道从哪里淘换来的破棉袄,“你去我家看看,家徒四壁啊。哪个地主过的跟我似的!”
咦?
“你是吃喝了还是嫖赌了?”田占友就扭脸问,“我跟你说,现在解放了,新社会了,你的这些个毛病……”
“哎呀,我的田组长,这说的是啥话嘛。”钱老金红着一张脸就道:“这不是想要一个自己的儿子嘛。”
啥意思啊?
林千河就低声给田占友把事儿说了,田占友一挑眉,上下打量钱老金,嘿嘿就笑:“行啊,钱老金。”
要解放了,你儿子也不是你儿子了,地也成了别人家的了。
回了村公所,他就一巴掌拍桌子上,给气的啊:“就没见过这么滑头的!”
这不是躲避阶级清算吗?
但大家关注点不在这个上面,只关注到底能分多少地。林雨桐家有三亩地,一共五口人,按一人分两亩算,家里该有十亩才对。所以,还得补给林家七亩地。
像是四爷,之前没有属于自己的土地,他得两亩。
而钱家也一样,带上钱思远,一家得六亩地。
程东被刺激的有些不好了,一到晚上就出来嚎啊,“我的地……都是我的地……”
程家就程美妮一个姑娘,她爹一这样,她就得满世界的追着她爹跑。大晚上的,常听见也一个姑娘到处呼喊她爹。
大原有些不忍,好几次要出门,都被常秋云给拦了,“你要敢出这个大门,你就别认我这个娘。”
林雨桐就说:“村上有工作队呢,治安好的很。放心吧!再说了,如今谁沾程家啊?”
常秋云就拍了大原一下,“还没虎妞明白事。”
林雨桐翻身就想:这要划成分了,家里的成分好说啊。但是这家里不是还有个生死不明的林百川嘛。这说不清楚,就是最大的麻烦。
结果,第二天下着雪呢,该开的会还照样开。
林雨桐穿的跟只熊似的,头脸都用四方翠绿的头巾裹着。脚上是老棉鞋,可厚实了。
四爷那边也暖和,林雨桐偷偷的给衣服里面动了些小手脚。
一人一个小板凳,去场院上开会。
这就是挨家挨户的定成分。四爷这种属于雇农,没有自己土地,以现在的划分标准,那是连贫农的标准都够不上的。
至于林家,平均一个人不足一亩地,根本不可能靠土地自己养活自己。还是得出去靠别的技能谋生,也就是受别人的剥削。
像是村里一个家里三五口人,有十多亩地的,这是妥妥的富农。
还有些是一人差不多两亩地,那便是中农。
这种划分,那都是一目了然的,没啥可吵吵的。
唯独对地主的界定,到底是钱老金,还是程东,出现了分歧。
“他钱老金,一家老小都不劳动。偏还吃香的喝辣的,吃一口饺子也得蘸上半斤香油。咱们呢?累死累活的干,却一口稀的都喝不上。你们说说,这不是剥削是什么?他这大半辈子都是靠着剥削咱们活着的。就因为现在没田地了,就不是地主阶级了?凭啥啊?”
“那程东呢?他是之前没剥削咱们。但是他可从来没断过靠剥削奴役咱们过上地主阶级好日子的想法。他的皮不是地主阶级,但他的心,就是地主阶级的黑心。”
于是,谁也没逃出去,都被定位地主了。
定了地主了,那就得被揪上去批斗。
一个站在戏台东,一个站在戏台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