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是……另一座京城。”
蓦地。
“呼!”
一阵夜风毫无征兆地卷过狭窄的城垣夹道,如同呜咽的鬼哭。
严子安手中紧握的火把猛地一暗,随即爆开一串噼啪作响的橘红色火星,光影剧烈地跳跃、扭曲、拉长。
两人投在斑驳冰冷城墙上的影子,瞬间被拉扯成狰狞怪诞的形态,如同两只在无边黑暗中无声对峙的鬼魅。
严子安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眼底的困惑几乎要化为实质:
“另一座……京城?”
这答案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想。
枉死城已是闻所未闻的诡域,一座凭空出现的、与京城一模一样的“影子”之城?
这简直比神话更荒诞,比噩梦更离奇!
擒风的声音在风声间隙中继续流淌,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
“那座城,从外郭的城墙雉堞,到内城的坊市格局,再到皇城的金瓦红墙……无一不与真正的京城别无二致。甚至……”
他刻意加重了语气:
“连紫宸殿前御阶的阶数,都分毫不差。”
“但那里……没有百姓、官吏、贵族、家禽牲畜……可以说没有一切活的东西。”
“只有……被选中的武者。”
“他们在那座空城里,如同被投入斗兽场的困兽,彼此厮杀,不死不休。”
“犹如枉死城一样,无人能看清对方的容貌,如同隔着一层永远无法穿透的浓雾。但比枉死城更严重的是,里头的武者无法交流,任何试图传递信息的举动,都会被无形的力量扼杀。”
严子安屏住了呼吸,试图在脑海中勾勒那副场景。
熟悉的街巷,巍峨的宫阙,却空无一人,只有模糊不清的身影在其中疯狂地搏杀、毁灭……死寂与暴戾诡异交织。
“而最令人不安的是……”
擒风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眼前的城墙,投向那遥远而诡谲的所在:
“在那座诡异京城中出现过的某些武者,其搏杀的方式,残留的气息,甚至是一些独特的伤痕……也曾在长州的枉死城中被观测到。”
他缓缓转过头,阴影中那双锐利的眼睛,第一次完全聚焦在严子安脸上,带着一种穿透性的深意:
“其中,尤其有七个人……或者说,七个持剑的‘东西’。”
“他们行动间配合无间,能瞬间结成一个极其强悍、攻防一体的剑阵。甚至……”
擒风微微眯起眼,似乎在回忆某种令人心悸的力量:
“他们中为首者的身上,曾迸发出……剑意。”
剑意?!
严子安心中剧震。
剑意,那是剑道登峰造极的象征,是精神意志与剑道修为完美融合的具现,绝非寻常高手所能企及。
七个能结阵,且还拥有剑意的持剑者?
这组合本身就已骇人听闻,更遑论他们竟同时出现在“影子京城”和枉死城这种诡地!
严子安眉头紧锁,脑中飞速检索着缉事厂浩如烟海的情报卷宗和所有与“七”、“剑阵”、“剑意”相关的信息。
一片混沌。
擒风显然认为他应该知道,这指向性太明确了此事必然与缉事厂有关
绝不能在此刻暴露自己的无知。
严子安迅速收敛了所有外露的情绪,下颌线绷紧,眼神沉静如水,只余一片深潭般的凝重。
他用沉默,为自己筑起了一道坚固的伪装。
长州城的夜,仿佛被他们的对话吸走了最后一丝温度,愈发深沉粘稠。
头顶无星无月,厚重的铅云低低压下,仿佛有更加巨大、更加恐怖的阴影,正从四面八方悄然围拢。
令人窒息的沉默持续了约莫半盏茶的时间,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和远处断续的梆子声在死寂中回荡。
终于,严子安打破了僵局。
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锐利:
“擒风,你今夜将如此惊天之秘告知于我,又主动提出愿助我剿灭宴山寨,夺回银两。”
“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
缉事厂与六扇门,一个如皇帝的暗影利爪,一个似朝廷的明面法尺,历来泾渭分明,甚至多有龃龉。
严子安绝不相信擒风此举是出于同僚之谊。
这示好背后,必有足以让这位六扇门名捕放下成见的沉重砝码。
阴影中,擒风似乎扯动了一下嘴角。
他并未迂回,直言道:
“严大人快人快语。在下所求,确有一事相托。”
他向前微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
“恳请严大人,助我六扇门调解一场……恩怨。”
严子安眼中精光一闪,瞬间了然。
能让擒风如此郑重其事、甚至不惜向对头求助的“恩怨”,在长州地界上,恐怕只有那一桩!
擒风的声音带着一丝沉重,印证了他的猜想:
“前阵子,长州地界,有人胆大包天,冒充我六扇门四大名捕之一的逐影!”
提到逐影之名,擒风的语气明显一滞,带着痛惜与愤怒:
“此獠不仅杀害了途经此地的平城郡王爱女昭阳郡主,更劫走了朝廷赈灾银!”
严子安微微颔首。
此事震动朝堂,他早已知晓。
初闻此事事,严子安也不由得感到惊讶。
这世上,竟然有人胆大包天到对名捕和郡主下手?
多少年来,大乾从未听说过如此骇人听闻之事。
但如今大乾境内,忧患不断,如今更是同外敌开战,烽火连天。
以后这样的事,恐怕只会越来越多。
严子安身为官员,他当然知晓必须用足够强力、铁血、果断的手腕将这种行为镇压,才能威慑宵小。
以后才不会有人再敢袭击朝廷命官和贵族!
尤其他此次前来的目的之一,便是要将赈灾银的事情处理干净,绝对不能令其成为旁人弹劾缉事厂的把柄。
擒风继续道,语气苦涩:
“此等恶行,自然引得平城郡王雷霆震怒。”
“郡王悲愤之下,竟对我六扇门宣战!一时间,长州境内风声鹤唳,我六扇门多处暗桩被拔,多名外围弟兄……惨遭屠戮。”
“朝廷中枢闻讯,亦是大惊,特遣钦差前来调查调解。查证后明确告知郡王,真正的逐影已在东州执行机密任务时不幸殉职。冒充其行凶者,定是杀害逐影的真凶!”
“朝廷之意,是望郡王节哀,与我六扇门摒弃前嫌,同仇敌忾,合力将那藏于暗处的真凶揪出,千刀万剐,以慰郡主与逐影在天之灵。”
“道理,郡王并非不明。”
擒风叹了口气:
“然则丧女之痛,锥心刺骨。郡王虽在钦差斡旋下,停止了对我六扇门人的……捕杀,但心中块垒难消,对我等依旧敌意深重,形同陌路,更遑论合作查案。”
“长州六扇门,如今处境维艰,寸步难行。”
“如今严大人您来了,一切便有了转机!”
“平城郡王乃皇室宗亲,并非不通情理之人。只是其身份尊贵,心气极高,一两次寻常的调解,实难令其屈尊纡贵,彻底放下芥蒂。他需要的,是一个足够分量、足够体面的台阶。”
“而严大人您,位高权重,深得圣眷!您的威望,您的身份,便是最有分量的台阶!若您肯亲自出面,以朝廷大局为重,居中转圜陈情,必能彻底化解这场干戈,促成郡王府与六扇门联手,共诛元凶!”
严子安心中念头飞转。
擒风所言非虚。
他此行要对付盘踞宴山、已成气候的悍匪,夺回被劫的巨额银两,仅凭缉事厂在长州的力量远远不够,必须借助六扇门的情报网和地方势力,更需要平城郡王麾下那些训练有素的王府亲卫!
调解这场恩怨,本就是题中应有之义,更是打开局面的关键钥匙。
擒风此举,看似求他,实则是双方心照不宣的互利。
“原来如此。”
严子安缓缓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成竹在胸的沉稳:
“此事,关乎朝廷体面,地方安宁,更关乎改稻为桑的大计,本官责无旁贷。”
他语气郑重,带着陈恳。
话音方落,严子安仿佛感应到什么,霍然转头,深邃的目光如鹰隼般投向长街尽头那片更深沉的黑暗。
严子安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低声道:
“王爷,他也已经来了。”
只见远方道路之上,黑得深沉。
一阵颤动声,逐渐传来。
那是大量的骑兵正在奔驰。
随着骑兵靠近,众人也可以看清楚,这些骑兵装备精良,甚至比大乾朝廷的正规骑兵装备还要好。
因为,他们是平城郡王精心豢养的王府护卫。
在这一群骑兵的中间,一辆华贵的马车被小心翼翼地保护着。
马车由五匹骏马拉车,四面未封犹如战车,一顶精致的伞盖高高撑起。
伞盖之下,一张宽大的椅子上铺满厚厚皮草,中间坐着一名浑身贵气的肥胖中年男子。
这名中年男子体重起码有两三百斤,皮肤白皙得如同羊脂玉,仿佛从未经历过风雨的洗礼。
他的眼睛在层层肥肉之中眯成一条缝,但偶尔闪过的目光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整个人威严无比,贵不可言。
他,便是平城郡王赵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