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缸里躲着的那只狗,呜咽声渐变得愤怒。
随着锁链碰撞的声音响起,一直躲在破缸里的狗儿将硕大的头颅钻出了狗洞,它张着一双铜铃似的眼珠,直勾勾地盯着那只还没有它脑袋大的白狗。
急促的呼吸扑在白狗身上,在白狗的皮毛上打起了一圈圈涡旋。
“汪!汪!”
白儿正酝酿着便意,陡被破缸里钻出来的这条黑大狗搅了兴致,立刻转头来冲着大黑狗鼓着眼泡,呲起白牙,厉声地斥责对方。
哪怕这条狗比它强壮太多,它也丝毫不惧怕。
它曾经数次骑着这只黑狗打,这条黑狗算是白长了这么大的体格。
一如既往地,在白儿的吠叫声下,黑大狗委屈地垂下了头颅,看着白狗在自己眼前撅起屁股,挤出了几颗花生豆似的粪粒。
雨水稀稀落落地淋在黑狗的脑袋上,它甩了甩皮毛上的雨水,却不慎将那些水滴溅在了白狗光滑的皮毛上。
“汪!”
白狗儿鼓着眼泡一口咬在了黑狗的小腿上!
黑狗只感觉到了微微的痛,但不知为什么,这与往常相比根本不算什么的痛感,反而叫它眼里升起了一团火。
它垂着头,看着白狗儿啃着自己的皮毛满地打滚,慢慢把巨大的头颅凑了过去。
“哈哈……”
它慢慢张开口,嘴里滴落的涎水,给白狗儿洗了个澡。
它慢慢合上嘴。
“啊嗷嗷嗷嗷吱吱!”
几声含混不清的惨叫随着它唇齿蠕动响了一阵儿,一切都戛然而止。
片刻以后,黑狗吐出一张沾满了血水的白狗皮。
它将这张狗皮顶在了脑袋上,又屈起前爪使劲扯了扯那张狗皮,使之能更加撑展开,盖住自己头部更多的位置。
“呜……”
顶着白狗皮的黑狗在破缸里坐了一阵儿。
随后,它解开了颈上的锁链,慢悠悠地走过未被雨水淋湿的墙根,钻进正堂屋的门帘里,踩过脚蹬,上了大床,蹲坐在污迹斑斑的枕头上。
窗外天光渐黯。
钱朝东提着酒坛,踉踉跄跄地回了家,一屁股坐在那个沾着泥爪印的脚凳上。
“白儿,白儿……”他转头看着枕头上坐着的黑大狗,此时却只识得黑大狗头上罩着的那层白狗皮。
他眉开眼笑,向‘白儿’频频招手。
‘白儿’咧开嘴,吐着舌头,将巨大的头颅伸进钱朝东的怀里。
钱朝东抱着这颗狗头亲昵了一阵,手掌不慎扯掉了黑狗脑袋上的那层白狗皮。
“呜……”
黑狗轻悄悄地缩回头颅,蹲在钱朝东背后的木床上。
它看着钱朝东抱着那张皮又亲又摸,湿润乌黑的鼻尖抵在了钱朝东后心的位置
“嗤啦!”
布料破碎。
“嗤啦!”
血肉撕裂。
钱朝东抓着那张白狗皮,一下子瞪圆了眼睛。
他喉咙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声响。
在他背后,黑大狗撕咬开了他后心的皮肉,将头颅钻进去,将前爪刨进去,跟着整个背部、臀部、后腿,都钻进了钱朝东温热的腔子里。
“赫啊呜汪汪!”
钱朝东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喉咙里发出狗叫与人声混合的动静。
第72章 兑齐五弊三缺数(求首订!)
“一人不……”
“一人不入庙,两人、两人不……看井……”
雨水滴滴答答。
临近酒坊的那条街道边,已数日不曾开门的‘李卤肉’铺子隔壁,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倚靠着门框,看着向下坠落的雨线,双目无神,口中喃喃自语。
“老婆子!老婆子!”
女人身后,响起另一个男人惊慌的声音。
瘦削的男人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向女人连声询问:“老婆子,你看见没得,你看见没得?咱们的娃儿去哪了?
刚才还在屋里头,怎么一转眼又不见了?”
听着男人焦急的问询,女人摇摇晃晃地伸出一条胳膊,指着空无一人的街道,小声地道:“人……都在街上,满街的人,都在街上……”
男人顺着女人手指指向,只看到了满街飘落的雨水。
他望着那不断向下坠落的雨水,在某个瞬间,好似真看到了一个个虚幻斑斓的人,挤满了眼前的街道!
再转眼间,街道上又空无一人了。
男人忍不住打了个寒蝉,心头毛骨悚然!
“回去了,老婆子……外面雨水大,你的病还没好玩,我割了肉给你炖汤,补补身子……”男人压住心中的惊惧与苦楚,搀着瘦骨嶙峋的妻回了屋。
他返身合上屋门的时候,隐隐感觉自己好似忘了甚么事情。
但仔细一想,却又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摇了摇头,放下心里这点疑虑,搀着妻子去了柴房。
将妻子安顿在柴房里的桌子前坐下后,男人揭开了柴灶上那口大柴锅的盖儿。
柴锅里,蒸汽一瞬间扑腾上来,肉香霎时弥漫在整个屋子中。
奶白色的肉汤在锅中咕嘟着气泡,这足以容纳进一个小孩的柴锅里,竟真炖煮着满满当当的一锅肉。
男人抄起灶边的筷子,从锅里夹起了一只编成冲天鬏的发辫,丢到犄角旮旯里,转而咧嘴笑着与妻子道:“有肉吃了,老婆子!这几天都不用发愁吃的了!”
女人轻轻点头,却有眼泪从眼眶中滚了出来。
……
雨水中。
几道人影在街道上汇聚。
“阿昌!”
“周大哥!”
“爷爷,你们怎么不打伞就出门了?”周昌看着被雨水淋湿头发与衣裳的周三吉、白秀娥等人,他深深皱紧了眉头,眼睛里满是忧虑,语气里微带责备。
但他感知着街道两旁的房屋里,隐隐投来的窥视的视线,他忽然又摇了摇头,笑了起来:“无所谓了。我们先回去吧。”
“嗯……”
周三吉看着比早上去酒坊时消瘦了太多的周昌,他直觉孙儿身上一定发生了甚么事情。
但今下却不是开口问话的好时机。
尤其是,现下他的面前还摆着另一道难题。
周昌耷拉着眼皮,自顾自地走在了周三吉的前头。
往前走出几步以后,他忽然问道:“杨大爷怎么了?”
闻听此言,周三吉愣了愣。
石蛋子缩了缩脖子,目光躲闪。
“白姑娘和她父亲、石蛋子,还有你,你们都来接我,却独缺了杨大爷一个人……他是有甚么要紧事情忙活吗?还是他身上,出了什么怪事?”周昌神色平淡,再次出声询问。
石蛋子看了看神色迟疑不定的周三吉,终于忍不住向周昌说道:“周大哥……我师父,我师父成仙儿了……”
“嗯?”
“那是疯了,要成诡了,不是成仙了!”
周三吉额角青筋跳动,忽然暴躁地出声:“我看这整个青衣镇,现在也没有几个不疯的!
完了!
大家全都要玩完了!”
……
周家院子。
杨瑞居住的房屋窗前。
周三吉对跟前的周昌、石蛋子等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随后以食指沾了点唾沫,将窗户上的裱窗纸戳出了一个窟窿。
他凑到那窟窿眼前,往里头瞅了一阵儿,便脸色凝重地朝周昌招了招手,示意周昌来看。
周昌凑上前去,眼睛贴在那个窟窿眼上,看到房屋内的情景:
光线晦暗的屋子内,身量高大的杨瑞坐在一把高凳子上,背对着窗户口这边。
杨大爷身上那件黑袄子好似与周围黑暗的环境融为了一体。
在他面孔朝向的那面墙上,钉着一面镜子。
他对着那面镜子,似是在梳理自己的头发,嘴里发出一些细碎的声音。
而周昌仔细聆听,也难听清杨瑞到底说了些什么。
周昌看了一会儿,只能确定杨大爷今下已极不正常,但也未看到有甚么诡化的征象。
他正要收回目光,那一直背对着窗户这边的杨瑞,慢慢地梳弄着鬓发,徐徐地转过了头。
黑暗里,周昌看到杨大爷的颧骨下方,生出了一丛丛黑黄的毛发。
密密匝匝地毛发覆盖住了他的下半张脸,将他那双眼睛勾勒得像是黑暗里正对着人的黄狐子。
“夫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
是故虚胜实,不足胜有余……
以人应天,兑齐五弊三缺之数,可谓不足,能登仙门……”
那‘黄狐子’曼声细语着,它嘴里发出的那些细碎声音,在周昌脑海里自动有了对照《大品心丹经》中那些扭曲残缺的汉字,顺着黄狐子的声音,在周昌眼前排列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