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下楼梯,他对尤圭、裴念点了点头。
“还不见过缉事?”尤圭提醒道,“还有,平时称官职。”
“见过缉事。”
裴念始终那副冷峻的表情,淡淡道:“不管什么时候都称官职。”
“是。”
顾经年随她摆威风,闷不吭声站到尤圭身后。
裴念则拾阶而上,自去见凤娘。
尤圭这才稍微侧过头,小声道:“虺蛭之祸没压住,近日城外一直有零星的异变,缉事心情不太好。”
看来,那夜万春宫的大火终究是没有把所有祸端全烧干净。
有人想养出绝世巨虺,四头五头犹嫌小,而散逸出去的一两只小虺蛭对平常人都是灭顶之灾。
面对裴念,凤娘眼眸中的神色有了微妙的不同,虽还带着笑意,却少了几分兴意盎然,多了丝公事公办的味道。
“裴缉事,有话要问?”
“不错。”
裴念入屋,关上了门,道:“半年前,德妃暴亡,宫中一夜之间死了宫娥宦官百余人,是你给我的线索将此案指向御医刘衡,我探查发现证据确凿,可回想起来,彼时刘纪坤结案的态度非常迫切,他是知道些什么,因此,这次你又借我的手,灭了他的口,是吗?”
“裴缉事把奴家说得真坏。”凤娘以轻描淡写的语气道:“这些事,可不归我做主,我就是只报信的小鸟儿。”
“看来,是笼人在背后操纵了。”裴念道:“笼人便是北衙?”
“只能说笼人由北衙盯着,其他事,裴缉事可不够格知道。”
凤娘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面令牌,随手把玩着,不时显出雕刻在上面栩栩如生的狴犴。
这次,裴念却没知难而退,上前,一把抢过狴犴令丢在榻上,掐住凤娘的脖子。
“你们到底有何阴谋?害死的人还不够多吗?!”
“裴缉事可知自己在做什么,莫忘了刘纪坤是怎么死的。”
“说!”
“好啊,你既有胆魄,告诉你便是。其实很简单,南衙管俗事,北衙管异人。笼人之组织、德妃之暴亡、西郊之惊变、万春宫之阴谋,皆异人所为,南衙只需平息舆情,刘纪坤就是手伸得太长了,所以得死。”
裴念没有松手,问道:“还有呢?”
“刘衡是笼人的叛徒,他虽死,但炼出了虺心,现在各方都在找。此事北衙也盯着,或需南衙配合,但不允许事态再扩大,明白了?”
“所以你们让顾经年进南衙?你与镇抚使是何关系?”
凤娘挣了两下,没挣开,道:“你现在放手,今日所言,我不会告诉旁人。我想如平常人般活着,不愿见异类祸乱生灵,因此在南衙诸人之中选择给你递信……南衙的使命就是保护好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裴缉事是聪明人,觉得我说的对吗?”
裴念听出了她这委婉话语中暗藏的警告,终于松开了手。
凤娘坐下,对着铜镜看着留在那雪白脖颈上的掐痕,咬唇,极小声地轻骂了一句。
裴念道:“别再越界,南衙也不是好惹的。”
“哦?我与顾经年多说几句便越界了?你可真喜欢为他出头。”
“与此无关。”
凤娘不由笑道:“无关吗?那敢问裴缉事脖子上的齿痕是谁咬的?”
裴念微不可觉地皱眉,再次双手抱怀,道:“狗咬的。”
第45章 乔装
下了楼,裴念还在想着方才的对话。
所谓“南衙管俗事,北衙管异人”,就是说这几次南衙就是在为北衙没管住的事收拾烂摊子。
她第一次体会到了南衙的弱势,再看向北市中行人如织皆普通百姓,恍然失神了片刻,回想起初入仕途成为最年轻的女捕尉时的骄傲,只觉可笑。
走过顾经年身边,她回过头问道:“凤娘与你聊了什么?”
“回缉事,她丢了东西,报了案。”
“还有呢?”
“问了刘衡之死的经过。”
“以后少与她打交道。”
“是。”
顾经年既没让裴念知道那“刘衡”未死,也不认为与凤娘的交道是裴念说不打就能不打的,这些异人之事,归北衙管。
他只疑惑,为何没直接把他调入北衙,而是放在裴念手下。
为了试探黄虎吗?
很快,他就隐约有了答案。
当天下午,裴念在缉事堂召见了尤圭及其手下的巡检,而黄虎与别的捕尉都不在。
“近来城外虺蛭始终未能根除,我让他们带人配合御前军了,眼下有桩案子只能交给你办,结案之后,我会为你办伤退之事。”
“多谢缉事。”尤圭应道。
“我们皆知万春宫一案与工部侍郎晁矩之脱不开关系,可一场大火将所有证据都烧毁了,加之,晁矩之是宰相郑匡甫之门生,得其庇佑,眼下三司皆奈何不了他。”
说到这里,裴念见手下人都听明白了,直接道:“你们要做的,找出证据,法办晁矩之。”
“是!”
一众人领命而退。
这也是开平司办案的一大陋习了,哪怕是裴念办案,也是先在心里给晁矩之定了罪,再找证据,先射箭再画靶子。
顾经年倒不在意陋习与否,心中猜测自己被安排到南衙,很可能就是为了这晁矩之一案。
尤圭接了卷宗,皱着眉,低头看了很久,方才沉吟着开口。
“证据都被销毁了,得重新打探,需有人潜进晁家,罗全……”
话到一半,尤圭才反应过来,罗全已经死掉了。
他环顾堂下,目光从断了臂的亭桥丙身上掠过,发现老面孔越来越少,有好几个新人一时都叫不上名来。
“捕尉,我去吧。”
顾经年自告奋勇。
反正躲不掉,他干脆迎上去。
“也好。”尤圭点了点头,道:“亭桥丙,你带顾经年去挑选几人乔装改扮,打探晁矩之虚实。”
“是。”
亭桥丙遂带着顾经年离开,边走边说起来。
“你别看我现在是有品级的巡长,那是跟对了人,这两年也就缉事愿意把不入流的差役提携到巡检……我是想说,我与罗全以前都是亲自盯人的,这行当,我熟。”
说话间到了大衙的外围院落,环境差了许多,三三两两的差役们坐在台阶上晒着太阳。
亭桥丙转头看了一眼,随手指了两下,道:“张凡、赵实,你们过来。”
两个身材、相貌都普普通通的年轻人站了起来,跟上他们。
又穿过两道门,进了一间小小的公廨,亭桥丙在门外道:“易典引在吗?”
“进来吧。”
几人进了公廨,一个身形瘦弱的女子转过身来。
“易典引,这是新来的巡检顾经年,在办案子,需要你的帮手。”
那女子于是看向顾经年,道:“开平司典引,易妍。”
易妍长相普通,头发枯黄,脸色苍白,两颊有些雀斑和皲裂,气质很弱,看起来十分不起眼。
她看了四人一眼,抬手一引,向张凡、赵实道:“你们坐。”
“是。”
亭桥丙小声向顾经年道:“这是要给他们乔装易容了,到时派他们潜入晁家,你随时接收情报即可。”
易妍拿出一个匣子,打开来,里面是各种瓶瓶罐罐,从中倒出了奇奇怪怪的液体。却并非顾经年所认为的脂粉一类东西,而是……某种异物。
搅拌出与皮肤颜色相同的粘稠溶液,拿细毛笔蘸了画在张凡脸上,寥寥几笔之后,脸形虽无大变,相貌也还是普普通通,但张凡就像是变了个人。
易妍接着又给赵实易容,依旧是两三笔,将他换了个样子。
“好了,去换身衣服就可以。”
亭桥丙满意地点了点头,向两人吩咐道:“你们接下来听顾巡检吩咐。”
“是。”
半个时辰之后,顾经年就坐在晁府对街的茶楼中。
亭桥丙依旧是打扮成一个孩童,装了个假胳膊由他牵着进雅间,嘴里不停地叫着“兄长”,待仔细检查了没人偷听,才恢复了正常。
他搬了条凳子站在窗边,从窗缝往外看去,能看到晁府大门。
张凡、赵实扮成了卖货郎,正围着晁府转悠。
“长街上有其他巡检派出的探子,认得出吗?”
“那个卖枣的。”顾经年看了一会,又道:“还有,油铺的伙计。”
“不错,更多的探子已经去向晁矩之的族人、朋友身边打探情报了,哪怕他是一颗完美蛋,我们早晚也能叮出缝来。”
顾经年问道:“易典引能够把人乔装成别人的样子吗?”
“能。”亭桥丙道,“但得把人带到她面前。”
“之前你们打探顾家,没有乔装成顾家人?”
“你怎知没有?有三个仆役就被换成了我们的探子,否则你以为顾继业与宗婀通奸之事怎么被发现的?但探子一般不会乔装成主家人,都是刀头舔血的,没那份雍容贵气,怕打草惊蛇。”
亭桥丙知道顾经年初出茅庐,就是为了教他怎么当探子才特意与他一起蹲守,因此不吝赐教,指着晁府,仔细说起来。
“不要急,探案与打猎是一样的,一定要沉得住气。”
“所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晁矩之隐藏得再好,透过他府中的下人许多事都能看出端倪。他在万春宫贪了那么多,行事再朴素,问他的裁缝可知他就寝时穿的是上万钱一匹的香云绸;莫看他在工部还四平八稳,问他的厨娘便知他近来胃口不好……”
“还有晁府的布防也是有讲究的,记住,这等大人物,府中守卫能让你看到的都是陷阱,真正的杀招必然是藏在暗处,你看他近来是八抬大轿,实则他根本不敢坐在轿里,凡出门,必派出三拨以上的人为障眼法……”
“有时候,重要的不是找到证据,而是开平司对他施以重压,重压之下他会乱,乱便要出错,我们就要趁机捉住这点错处,像捏着一根线头把他所有罪证连根拔出来……”
顾经年是刚开始当探子,学得很认真。
虽然开平司这套手段是以“法办”晁矩之为目的,而他想要的是从晁矩之口中探问出真相,两者有本质的不同,但技多不压身,多学些总是没错的。
盯梢的时间漫长而沉闷,常常过了很久就只看到日影在晁府移了一段,即使打探来各种消息,多是些无聊的琐事,要想从中筛选出有用讯息亦是繁琐。
一天天过去,有时亭桥丙传授经验之余,也会聊一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