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风物志 第371节

  他自是看得出来,这个弟子忽然跑来找他下棋,是别有用意。

  果然,顾经年道:“沈季螭死后,薛举举来找过先生?”

  “不愧是开平司裴镇抚使的男人。”

  宋璋哑然失笑之后,如此随口调侃了一句。

  顾经年对这种调侃并不介意,笑道:“先生这是承认了?”

  “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宋璋道,“沈季螭曾托我照看好他的家眷。”

  顾经年问道:“为何托付于先生?”

  宋璋笑道:“或许是因为我值得信任吧。”

  “恕弟子直言,先生既无权势,又无武力,沈季螭为何会认为先生能照顾好他的家眷?”

  “如今你也觉得权势才是最重要的?”

  “倒不是此意,而是……先生把薛举举送到何处去了?”

  “此事不便告诉于你。”

  顾经年点点头,不再追问薛举举的下落。

  他拈起一枚棋子,皱眉想了想才摆下,嘴里有条不紊地说起来。

  “以前,我很好奇先生为何如此博闻强识,为此还问了在藏经阁扫地的树翁,他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先生也许是亲眼见过,我便疑惑,夷海相隔万里,先生竟能游历诸州。后来我们都觉得,先生太年轻了,当不至于。”

  顾经年才落子,宋璋马上跟着落了一子。

  显然,这一局棋,对他没有任何难度。

  但顾经年又不下棋了,自顾自地说着。

  “当时我想,先生所知道的那些,该是从书上看到的,比如《风物志》,直到我近日遍览《风物志》及其批注,又搜罗了所有关于夷海风俗的书籍,但先生授课时随口提及的某些内容,我却始终没看到过。”

  宋璋问道:“那你觉得是为何?”

  “也许先生是随口瞎编的?”

  “哈哈。”

  顾经年道:“亦有可能,先生确实曾游历夷海。”

  “万里之遥,我去了如何回来?”

  “那……先生去的莫非不是夷海,而是夷海在中州的幻影,也就是界?”

  宋璋不再笑了,深深看了顾经年一眼,问道:“你如何知道的?”

  “泓池在崇经书院,师门、炼术皆出于此,我又岂能不在意书院。”

  “可我不过是一介凡人,不会传影,如何能入界?”

  顾经年指尖拈着棋,轻敲着棋盘,思忖着,却并非在思忖棋局。

  好一会儿,他缓缓吐出两个字。

  “缺口。”

  宋璋又笑了,脸上显出了孺子可教的表情。

  顾经年道:“界本无形,万里之遥咫尺可及,为何分为京界、四柱山之界?想必是因为京界的缺口在京,四柱山的缺口在四柱山?裴念与我阿姐都进入过界,可见,凡人也是能从缺口入界的。”

  “看来,你花了很多心思钻研这些。”宋璋问道:“你想要什么?入界吗?”

  “不是。”

  “那你是为何?”

  顾经年道:“做事做彻底,我想让中州没有隐忧。”

  “你觉得中州有隐忧?”

  “是。”

  顾经年终于落了一子。

  宋璋看着棋局,第一次露出思索之色,思索的当然不是棋局。

  许久,他没有落子,而是喃喃道:“崇经书院千余年前为先圣所创,目的其实是为了守护泓池,而除了书院所指定的守护者,所有知晓了泓池之人,都想要用它来修炼异能,除了两个人……先圣和你。”

  “我是迫于无奈。”

  “你追问缺口之事,若非为入界,想当圣人吗?”

  “不为成圣,但求心安。”

  “好。”

  宋璋似乎决定告诉顾经年一点什么,问道:“可知泓池是什么?”

  “不知。”

  “它是中州与夷海的缺口,更准确的说,它是用来弥补缺口的黏液,不枯不竭,无穷无尽,夷海的任何人与物都不能穿过它进入中州,故而它一旦为血液所污,便会汲取灵气。中州之灵气,最先被输至四界,而四界,确实也各有缺口,哪怕是凡人也能进入。”

  顾经年道:“沈季螭果然未死,他逃入了东海界,而先生则将薛举举从缺口送入界中,与他团聚?”

  宋璋并不回答这个问题,而是继续说道:“如今你虽以泓池涤荡中州之灵气,然而,灵气依旧会从四柱山之缺口不断外溢,或数年,或数十年,难免又会回到原本的样子,这或许便是你所感受到的隐忧,但对你并非坏事,泓池汲取的是灵气,而非你的精血,待到那一日,你又能恢复异能……至于长此以往,缺口愈大,乃至于夷海异人入侵、中州覆灭,却非我所能操心的了。”

  说罢,他随手落了一子。

  “你输了。”

  这局棋实在没什么意思,宋璋拂手送客,决定再也不与顾经年下棋。

  “你想知道的,我已都说了,今日就到此为止吧。”

  顾经年却不起身,问道:“如何能彻底堵住所有缺口?”

  “这是连先圣当年也不曾做成之事啊。”宋璋感慨道。

  “有办法?”

  “有,且听起来很简单,一句话可以概括。”

  “先生请说。”

  “只需引泓池去填即可。”宋璋道,“但泓池之水不可捞,唯有开凿河渠,将泓池与四柱山联通,此事之难,不仅在于人力物力,还在于中州必须一统。”

  顾经年看着石桌上的棋盘,沉默了许久,手里的棋子一直没有落下。

  “不必下了,我说过,你已经输了。”宋璋道,“且你又不想当圣人,再打听也没用,回去吧。”

  说罢,他站起身来,准备离开,但看顾经年没走,遂又多说了两句。

  “若想凭绝世异能纵横天地,你可去寻那缺口入界;若要享人间富贵,便回去找你爹;若真打算当个闲云野鹤,潇洒一生,便放下这些,万事不萦于怀……”

  “啪。”

  顾经年把指尖的棋子落在了棋盘中央天元的位置。

  宋璋微微一怔,道:“棋不是这么下的。”

  “若我以身入局,先生觉得可以吗?”

  “你……”

  宋璋愣了愣之后才明白顾经年的心意,道:“怎么?好不容易救了你阿姐,又想救更多人了?”

  “不敢说志存高远,只想做事做全。”

  “我以为你不想再当棋子。”

  “忽然想明白了。”顾经年道,“天地为局,谁又不是棋子?”

  宋璋会心一笑,道:“是啊,当棋子不丢人,输了比较丢人。”

  “输赢又何妨,只是一局棋罢了。”

  “哦?洒脱了不少。”

  “看开了。”

  顾经年起身向宋璋一揖,往山下走云,身影多了几分洒脱之意。

  出了崇经书院,站在积雪的树枝下,抬眼望去,雪落人间、天地苍茫,让人不由有种纵身一跃、展翼翱翔的冲动。

  不知此生还有没有那一天?

  他自得其乐地轻笑了一下,走向那雪后难行的山间小路。

  一步一步,缓缓下山。

  他还是像当年那个在此求学的少年,模样没有太多变化,但或许有朝一日,随着他一声令下,将有无数人动工、开凿一条河流,通向天南地北。

  或许吧,至少他心中有了这志向。

  天地之大,不过一棋,此身虽渺,可补天裂。

  已不会飞的顾经年心中想着这些,下了霜枫山,独自走过城郊荒野。

  时局动荡的严冬时节,郊野无人,唯有雪落时的簌簌声清晰可闻。

  寒风冷冽,顾经年脚步很慢,但一直在走,终在雪地上留下了一串长长的脚印。

  待来年冰消雪融,霜枫山风物依旧,唯京城头换了旗帜,添了新景。

  (全书完)

番外

  瑞国顺和二年,夏。

  太阳落山后,天气反而更加闷热,只有九岁的瑞国皇帝魏诩嘉突然腹泻,弄脏了刚裁制好的皇袍。

  这让负责伺候,更准确说是照顾他的几个宦官们有些为难,担心小皇帝万一驾崩了,难免让他们被翼王责骂。

  宦官们心情不好,语气难免也严厉了些。

  “陛下,好歹是一国之君,你看看这,可知若传出去臣工们会怎么说!”

  “哇!”

  魏诩嘉一被骂,哇哇大哭起来。

  正此时,外面响起“长公主”的呼唤声,魏婵快步走了进来,扫视了宦官们一眼,叱道:“都下去!”

  宦官们表面恭敬,却都不动作。

  “我让你们都下去!”魏婵提高了音量。

  “长公主,陛下还小,不能离了奴婢们的伺候……这是翼王说的。”

  “那好。”

  魏婵见自己指挥不动这些奴婢,脸一板,从袖子里掏出一块玉佩来。

  “你们只听翼王的是吗?我刚从他屋里出来,现在再回去问问我被几个奴婢顶撞了该怎么办!”

  “不论长公主如何说,奴婢们不敢擅离职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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