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春山,高高的观星台上,麻师也看到了宫城中的那一团火焰。
于他而言,那太小了,还远远不够。
“烧,烧啊!”
他抬起手,指着远处缓缓划过,喃喃道:“你们得从四周开始烧,把它们往这边烧,来,我相信你们。”
仿佛随着他的指挥,万春宫北面忽然窜起了一道火墙,然后是东面、西面。
像一条游走的火龙,围住了猎物。
“这样才对嘛。”麻师笑道:“都往这里赶,来,我的神药,快来啊。”
忽然,他抬起头,看到天空中有像大鸟般的东西正往这边而来,顿时脖子一缩,下意识地就害怕。
可他嘴上却并不怂。
“嘁,六虺之心是谁的,可还说不准。老东西,我先走一步啦。”
自言自语地嘟囔了这一句,他窜下观星台,隐进了黑暗的山林之中。
不多时,一辆飞车落在了观星台上。蒲伯停止扇风,琴儿也不再操控双翼。
白袍男子负手立于飞车之上,放眼看去,仿佛能看到虺蛭的大潮正在向他涌来。
万春宫中,一个强壮的劳役正在狂奔。
他肚子里正在扭动着的是一条两头虺蛭。
也许是感受到远处那火光带来的危险,它显得焦急而疯狂,忽窜直了身子,咬住前方正在吸吮人血的虺蛭,身子一缩,把宿主的身体瞬间拖到了前方,接着继续狂奔,留下两具被吸干的身体。
放眼看去,万春宫中密密麻麻全是这样的景象。
顾经年正跑在这怪物的洪流中。
他已经不太看得到活着的劳役了,偶尔能看到成编队的守卫聚在篝火边,努力点燃更多的柴禾。
“快过来!”
每有守卫看到他残破的银甲就招手求助,他却只是过去稍做休息,避一避不断攻击他的虺蛭,就继续奔向万春山的方向,并且尽可能离火近一点。
忽然,顾经年又被击中了,他举刀就砍,却见袭击他的那条虺蛭被迅速吸干,视线再移,他见到了黄虎。
黄虎显得愈发高大壮硕,连太阳穴都鼓出了肌肉,只是双眼毫无感情。
粗壮的虺蛭从他的肚子里长出来,正在空中摆舞,四处寻找着血肉,却往往忽略那些一头虺、两头虺,只喜欢吸食大而壮的三头虺。
顾经年数了数,黄虎成了四头虺。
没等他反应过来,那粗壮的身躯已从他身旁掠过,周围的虺蛭纷纷躲避。
顾经年愣了愣,竟是大步跟在了黄虎身后。
万春宫的火焰越来越大,奔涌的虺蛭越来越密,他们跑在最前方,渐渐跑到了春池,离山顶已经很近了。
突然。
前方有火焰窜天而起,隔绝了继续冲向万春山的道路。
虺蛭们并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只是天然地恐惧火焰,马上往唯一没有火焰的方向冲去。
顾经年却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去,那是西南边的一处陡峭山坡,从山坡冲下去,就会到一座山谷麻师在地图上标注的山谷。
这一瞬间他明白了。
对于今夜所发生的情况,万春宫是有预先准备的,利用大火,把所有虺蛭赶到山谷中,任它们自相残杀。
当最强大的虺蛭把其它同类都吸干,也许就能长出六头虺。
“嘭!”
下一刻,一个因火焰而慌乱逃窜的虺蛭发出恐怖的嘶鸣,撞在顾经年身上,将他撞下陡崖。
顾经年滚落下去,撞在山石树木上,身体被锋利的石头割开、被树木刺穿。
他看到虺蛭们正在以蛇的姿态俯冲,感受到了它们的害怕。
这一刻,杀了成千上万人的可怖怪物已成困兽。
第21章 虺心(一)
一声闷响,顾经年摔在了山崖下的裂石之间,伤痕累累,许久没有动弹。
数不清有多少虺蛭从他身边跑过,密密麻麻。
火烧了很久,直到次日下午,万春宫被渐渐烧成灰烬,上万人一夜之间失去了性命。
烈焰犹不罢休,沿着山林烧下来,终于将剩下的虺蛭全驱赶进了山谷。
这是一条三角形的裂谷,两岸悬崖高耸,并没有别的出路,通往万春山的那条陡坡已然是最缓的了。
远处的山火烤干了顾经年身上的血迹,血痂让他的皮肤有些发痒,他终于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咳咳咳……”
浓烟呛鼻,弥漫着浓郁的焦味,以及掺杂在其中一缕烤肉的气息。
天灰蒙蒙的,眼前景象混沌,无数的灰烬从上方飘落下来,像雪,像雾,却比雪雾要危险得多。
顾经年恍然回到了他很小的时候。
彼时他还生活在战俘营,被称为越国余孽的数千人杀进了瑞军大营,烧得天地尽成灰烬,而他也被一颗火球击中了背,那灼热的刺痛感至今记忆犹新,背上的伤痕也始终没有消下去。
也就是这件事,唤起了他对火焰的天然恐惧。
万春山上的热浪扑来,顾经年下意识地往山谷里走去。
他已经又饿又累,随着体力的流逝,伤口愈合的速度也越来越慢,他也担心被虺蛭袭击,直到真的丧命在这里。
可在那灰蒙的视线里,他看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
也许是出于对火焰的恐惧,那些小虺蛭开始往大虺蛭身边聚集,任由对方吸食它们的血肉。
当顾经年走近它们,少有虺蛭再对他发动进攻,毕竟已有太多血肉供它们饱餐,他现在只是小小的苍蝇肉,而它们眼下迫切需要的似乎是一个强大的宿主。
“嘭!”
随着一声巨响,一团黏糊糊的血肉溅在顾经年身上。
而就在前一刻,他还看到那个三头虺吸食了十余个同类、身体不断变大,直到大得宿主拖不动了,它也试图输血让宿主变得强壮起来,可这种粗暴的成长方式并非凡人之躯可以承受,终于是弄爆了。
见此情形,顾经年深刻地明白为什么麻师说“以蛭养虺”了,眼前情形显然不是雄虺的生长方式,而是人为干预的。
刘子延那轻轻巧巧的“好料”两个字,对应的是越来越多宿主成了一摊血肉。
也有三头虺吸食同类,长大,成了四头虺,很快却在前方遇到了更大的四头虺,两个体积有着莫大差异的四头虺相遇,更小的那个很快失去了气势,匍匐在地上,迅速被吸吮得只剩干枯的皮囊。
更大的那个四头虺继续成长着,身躯盘虬在一起时足有屋子般大小,展开来则像一株参天巨树,似乎就快要再长出一个头来。
可惜,最后还是“嘭”地一声,它的宿主还是爆裂开了,它巨大的身躯轰然砸倒,疯狂地甩动,发出了凄厉的嘶吼,扬起无数尘土,渐渐归于平静,被吸干。
山林还在继续燃烧,热浪灼人,顾经年继续向前,看到了五头虺。
它长在一个巨人身上,那巨人有普通人的两三倍那么高,头发稀疏,五官如刀削斧劈,皮肤呈怪异僵硬形态,像是一块块树皮……几乎可以肯定,这也是个夷海异人。
五个虺首从巨人的肚中钻出,分别咬向周围的大虺,像是天神张开了五根手指轰然盖下。
就连顾经年都感受到了危险,他猜想,自己要是被这五头虺给嚼碎了就不太可能自愈的了。
这时,他再次看到了黄虎。
黄虎又壮实了一圈,身上的四头虺长到了昨夜的两倍,正在与另一个四头虺鏖战,稍落下风,被咬断了一个刃角。
五头巨虺也看到了它们两个,催动着巨人往这边来。
意识到自己终究只能成为养料,正在与黄虎争斗的四头虺悲嘶一声,失去了战意,顿时被黄虎咬住身躯,吸食了干净。
待五头巨虺赶到,黄虎却不像别的弱小虺蛭那般甘愿成为养料,而是转身离开了。
顾经年方知这些怪物原来也有各自的性格。
他尽可能地贴着悬崖的边缘走着,寻找着往上攀爬的地方,渐渐走进了山谷最深最窄之处。
忽有沙石落在他的头上,他抬头看去,只见悬崖顶上不时光亮闪耀,是那些银甲守卫。
想必那些人正在为取六头虺之心做准备。
不对,顾经年目光再一转,发现落在他头上的沙石并非来自悬崖顶上,而是就在上方二十多步的距离,有一棵小树斜斜长在悬崖上,正在微微晃动着,树冠当中藏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有片刻工夫,他以为那是只大松鼠,但马上就认出了那是麻师。
顾经年脱掉身上残破的盔甲,攀援而上。
麻师好不从容易才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蹲在树干上,一低头,见到顾经年爬上来,拿起一支竹管放在嘴里就想吐出迷烟,可他的竹管已不多了,抢虺心时必然得用到,用在这个不死鬼身上难免有些浪费。
他只好瞪着一双小眼,看着顾经年越爬越近,犹豫着是否一脚将对方踹下去。
小眼瞪了一会大眼,麻师终究是伸出了手。
“顾公子,你坐,这儿舒服,视野也好……小人没有骗你,你马上就能看到六头虺,那炼虺之人一会也要来的,你想知道什么,尽可问他。”
换作是陆晏宁、裴念等人,见到这个一夜之间害死上万人的十罪不赦之辈,必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惩恶扬善。顾经年却没有那么强的是非善恶观,他平生被人当药,眼看有人把别人当药,只是习以为常。
两人挤着坐在小树干上,顾经年问道:“你打算如何取虺心?又如何离开?”
“走一步看一步嘛。”
麻师恐顾经年不信,又道:“恰是因为没有计划,才打乱了老家伙的布置,你看,他们现在也慌。担心出不了虺,或来不及取心。”
顾经年顺着麻师指的方向看去,只见高崖之上忽落下几个极高大的身影来。
麻师道:“现在再放料子,可来不及啦,若此番再失败,只能再建一个万春宫,再养一万人。”
“何谓来不及取心?”
“虺心还是现取现食的好,就像食材放久了,便没那么新鲜。”
“你说的老家伙,可是刘衡。”
“我也没见过,只能说我正是在刘府得知了万春宫之事。公子想必也看到了,能驱异人为己用,他手段可谓了得,便连笼人也怕他,其余我就不知了。”
“他是如何驱使异人的?”
“公子又是为谁在此奔走?失了顾家的保护,任公子有通天能耐,在这中州大地形单影只,势孤力寡,又如何能活?”
说罢,麻师自知失言,干笑两声,指着山谷中的虺潮,道:“看,渐渐有分晓了,公子觉得哪个能出虺?”
眼前的场景绝对称不上赏心悦目,虺身纠缠,看得人头皮发麻,但大虺小虺之间的体积差异已经越来越明显了。
远远看去,大的如一座山丘,小的只像是山丘上的树木。
“依我看,那个巨人也许能出虺。”麻师抬手一指,“公子觉得呢?”
顾经年并不想参与这种讨论,可目光一转,却见了山谷中的黄虎正在痛苦地嘶吼,长出了第五个虺首,它已算是庞然大物,可相比于那巨人犹是小巫见大巫。
“嘭!”
有火球从悬崖上方砸落,落在山谷中,依旧熊熊燃烧,遂有被烧着的虺蛭发出了恐怖的尖叫声。
仿佛是怕顾经年看不懂,麻师指着远处还在着火的山林,道:“等到山火灭了,它们就不会再自相残杀,会转头寻找出路了,现在放火,为的是逼它们尽快出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