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茂修引着众人进了城,先安顿了屈济之,又向顾经年道:“有一事,还请公子莫怪,我想当个和事佬。”
“哦?”
吕茂修遂向麾下亲兵点了点头,不一会儿,那亲兵便带了一人过来。
这人,顾经年确实认得,正是顾继祖那老仆,火伯。
见到顾经年,火伯的眼神里立即就现出了仇恨之色,双手不时紧握又放松,待走得近了,倏然抬起手对准了顾经年。
两团火焰从火伯的手掌前冒出,可却比一般的灶火还小些,且很快就熄了,根本没烧到人。
“吕将军,便是这恶徒杀了大公子,快将他拿下!”
面对火伯,吕茂修的态度就傲慢强硬得多,以威严的语气道:“住口!一介奴仆,岂敢如此称呼主家?”
事实上,顾经年以前几乎没有被当成过主家,现在是顾家家眷都陷在京了,他这个私生子的地位才提高了许多。
死者已矣,生者如斯,以顾北溟那务实的性情,不会为长子出头。
可笑,顾经年小时候一直认为父亲对长兄的疼爱远超于对他。
“吕将军,此事有证人。”火伯道:“他杀害大公子,少……”
“够了!”吕茂修喝道:“大公子之死必有误会,乃瑞朝迫害所致。顾氏手足情义深重,岂是你这下人敢质疑的,还不跪下?!”
火伯当然不愿跪。
他一辈子忠于顾继祖,亲眼看着主人被顾经年射杀,此仇未报,如何能向仇人下跪。
可另一方面,他是顾家的仆人,一切都是顾北溟的,而吕茂修此刻代表的就是顾北溟的意志,容不得他反抗。
再不愿,他都只能跪。
心中为难到极点,火伯握紧了双拳,皱着眉,打算跪下来。
“算了。”顾经年却是开了口道:“你跪不跪,对我都没什么用,你方才说的证人在何处?”
火伯不理会他,目光向吕茂修看去。
吕茂修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跪了,道:“公子问你话。”
火伯既觉松了一口气,目光中却流露出怨恨与轻蔑之色,道:“少夫人便是证人。”
这话一出,顾经年倒是有些讶然。
并非惊讶于证人是苗春娘,而是惊讶于火伯对她的称呼还是“少夫人”。
再一想,他意识到,火伯想要证明的也许并不是他与苗春娘通奸,而是他射杀顾继祖,苗春娘也是亲眼所见。
可当时在枯木崖,苗春娘分明也对顾继祖出手了,为何听火伯的语气,竟是对苗春娘还有几分尊敬之意。
此事不对,但不知是火伯不对,还是苗春娘不对……
第117章 记忆
居塞城虽是一座军城,城中还是有集市与民宅。
在离统帅府不远的一间小宅院里,顾经年再次见到了苗春娘。
庭院布置简洁,并无多余的物件,堂上,穿着一身粗麻丧服的女子跪坐在案几前,手里拿着念珠转动,嘴里轻声诵经。
麻衣宽大,却没能掩饰住她曼妙的身材,就连那几缕散落的发丝,都带着勾人的韵味。
可此间气氛分明是很肃穆。
听得动静,苗春娘回过头来,绝美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哀伤之色。
顾经年的目光却是落在了案几上那块灵牌上,见上面写的是“亡夫顾继祖之位”。
吕茂修上前,拿起三根香,在烛火上点燃,以一丝不苟的恭谨姿态对着牌位鞠躬三下,插进香案中。
“多谢将军。”
苗春娘行礼拜谢,也是标准的未亡人姿态。
“少夫人。”火伯开口道:“老奴把杀害大公子的凶手带回来了,烦请你在吕将军面前作证。”
听这句话,顾经年就觉得很奇怪。苗春娘不仅与他通奸,在枯木崖也曾出手捅了顾继祖的座骑,怎么火伯像是完全不记得了。
再一想,顾经年并不确定他与苗春娘通奸之事,火伯是否知道。毕竟他们每一次都十分隐秘。
至于当夜的情形,莫非是她对火伯有所解释不成?
“吕将军,我夫君遇害当夜,我与火伯确实是见到了十一弟执弓射杀了夫君。”
这件事,她说得很复杂,强调了“见到”二字。
吕茂修很聪明,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问道:“可有隐情?”
苗春娘道:“我很疑惑,他不像顾家别的子弟,从未上过战场,不该有如此箭术才对。”
吕茂修问道:“那是如何回事?”
苗春娘这才与顾经年对视了一眼,目若秋水,似含深意。
顾经年从她目光中看懂了她的意思,道:“我那一箭,是射杀想刺杀长兄的刺客。丹青手下有翡人,抬手扇风,以风力裹着箭矢射杀了长兄。”
“果然是误会。”
吕茂修不愿在此事再多作纠缠,当即下了结论,转向火伯,道:“不识好歹的老奴,眼下你可服气了?”
火伯眼神中透出了迷茫之色,站在那有些不知所措。
“还不向十一公子请罪。”吕茂修叱道。
火伯第一时间看向了苗春娘,见她微微颔首,遂向顾经年执礼道:“老奴……错怪十一公子了。”
吕茂修还算满意,道:“如此,我这和事佬也算当好了。”
他军务尚忙,抬了抬手,请顾经年与他一道走。
顾经年却还觉得有些不对,道:“我想给长兄守会儿灵。”
“也好。”
吕茂修于是自去忙,顾经年又让裴念与张小芳先去歇息。
不一会儿,堂上便只有顾经年与春苗娘对着顾继祖的牌位,一个盘膝而坐,一个跪坐诵念。
火伯则站在院子里,保持着一个能看到他们却听不到他们说话的距离,一副奴仆的本分姿态。
过了一会儿,顾经年先开口了。
“你们是如何到居塞城的?火伯居然没杀你?”
“我与他解释了。”苗春娘道:“那匕首不受我控制。”
“这般容易解释清楚?”
“是。”
顾经年原本很疑惑,可面对苗春娘如此敷衍的回答,虽然不信也无话可说。
两人沉默地坐了好一会,苗春娘忽起身道:“你随我来。”
顾经年看了火伯一眼。
“没关系的,不必理他。”
苗春娘说着,款款走过侧廊,顾经年遂跟着她,一路进了后方的主屋。
“怎么?”
顾经年目光四下一扫,想看她是要给他看什么东西,还是有什么话要说。
苗春娘栓上门,回过身,却是搂住了他的腰,把头靠在他的背上,低声道:“别动,让我靠靠你,我只有你能依靠了。”
这话说得可怜,顾经年本要拉开她的手,动作停了停,道:“你还有事没告诉我。”
“你很想了解我吗?我觉得你并不在乎我。”
轻声细语的两句话,苗春娘就激起了顾经年的愧疚之感。
让他想到,当夜在枯木崖,她差点死在火伯手上,历经艰辛才到了居塞城,见了面,他却没有一句关心,反而质问她有什么秘密。
顾经年感到背上有些湿了,道:“你哭了?”
身后,苗春娘抽泣道:“我这辈子就只与你亲近过,往后,真不知怎么办才好了。”
说到这里,她哽咽了下,又道:“你别误会,我说这些,不是让你保护我,只是……只是……许久不见,我很欢喜。”
顾经年许久无言,也没有动。
他与苗春娘的关系并非他的选择,可事实正如她所说,他是她最亲密的人,他似乎得要为苗春娘往后的人生负责了。
顾经年转过头,见到一双泪水朦胧、带着情意的眼。
苗春娘还穿着那一身麻衣,抬起头,没有说话,那两瓣没有抹胭脂的唇渐渐凑近了顾经年的嘴。
下一刻,顾经年却是将她推开了。
“怎么了?”苗春娘有些诧异,还有些不安。
“火伯还在外面。”
“我说了,你不用理会。”
“为何不用理会?”
苗春娘还未回答,顾经年已拉开了门栓,走了出去。
他径直走到前院,对着站在那里发呆的火伯问了一句。
“大嫂刺了长兄的褫兽,你是怎么看的?”
“什么?”
火伯转过头来,眼神透出了茫然迷惑之态,道:“少夫人何时这么做了?”
顾经年仔细看了他的表情,问道:“你不记得了?”
火伯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仔细一想,头疼得皱起了眉,迷茫之态更浓了。
“你记得是我射杀了长兄,除此之外,还记得什么?”
“我记得……公子乘着褫兽从战台跃下,周围很混乱,你先是一箭射杀了褫兽,又一箭射杀公子。然后,你跌下战台,我便冲过去以火焰烧你。”
“这之前呢?还发生了什么?”
火伯答不上来,一会眯着眼冥思苦想,一会摇头。
见他如此,顾经年明白了,他对苗春娘刺杀顾继祖的记忆消失了,很可能是被苗春娘洗掉了。所以,他才继续把苗春娘当成少夫人尊重,一路护送着她到了居塞城。
想到这里,顾经年一回头,见到了苗春娘从屋子里出来。
她擦掉了脸上的泪痕,以哀求的目光看着他,样子看起来无比柔弱。
可目光对视,顾经年意识到她也是个异人,远比表面上的样子要可怕。而这么多年来,他竟没有发现这点,也不知记忆被消除甚至篡改了多少次。
一时无言。
心中好奇之事已有了答案,顾经年并不想被苗春娘动了他的记忆,径直离开了这间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