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走得……风光一些。”
周伶衣在宾客吊唁时,总在提醒其余人不要哭,不要丧气,但此时,她却已哽咽着哭花了脸。
“无生地狱,方相明堂。”
这句话,是周伶衣与爷爷于招魂之前,便定下的暗语。
无生地狱,指的便是血井。
周伶衣比袁不语,更早知道周玄是个血井通灵人!
“我在心里把你当成弟弟后,也想让你通过祖宗傩面,让他们帮你与傩神链接,成为新的大傩!可那群老东西,顽固不化!
弟弟,对不起,这些事在你活着的时候没有与你讲明白,
是我怕,
怕你会怪我们周家,会不认我这个姐姐,
我也怕,
怕再失去你,你已经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可终究还是……。”
周伶衣已经将周玄的眼睛、脸孔、双手擦得干净。
这时,门缓缓开了一条缝,是余正渊进来了。
“班主,外头有人,要给玄子吊唁。”
“是咱们戏班人吗?”
“不是,外头的。”
“宾客吊唁的时间还没到呢。”
“他说他叫夏金。”余正渊说。
“那你让他进来吧。”周伶衣吩咐道。
“嗯。”
门轻轻关上,又轻轻打开,一个穿着黑色长衫,带着黑色礼帽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
夏金脸上有一条刀疤,从眉骨处斜着往下,一直延伸到下巴颏,使他原本就凶的模样,更凶了一些,像个匪类。
“伶姐,昨天我去晚了。”夏金与周伶衣有过命的交情,如果不是周伶衣,他脸上的刀疤,便不在脸上,而在胸口上。
他对周伶衣,一直很尊敬,尽管他年纪大了许多,但依然愿意称呼一声“伶姐”。
“不怪你,阿金。”
“你弟弟死得可惜。”夏金从口袋里掏出一面信封,递给周伶衣:“你走了之后,我回过头将人鳌旁边的尸骨查验过,这信上,便是我查验到信息,另外,你们周家班里,还有两个人当过人鳌的‘脚’。
人鳌很狡猾,他不长期使用一只脚,只有吃食物的时候,才附身在脚上,所以那两个人身上‘脚’的气息,极弱,但我闻得到!”
对于妖族异鬼,夏金作为斩魈游神,极其了解,了解他们的习性与味道。
“那两个人是谁?”
“我已经除掉他们了,是你们戏班的人,一个叫老马,一个叫老田。”
“嗯。”周伶衣打开了信件,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人鳌或许还有其余的同伙,只靠老马和老田,是没办法给他带去大量的食物的,但我已经没时间查了,
这次我扛下了人鳌的事情,游神司很生气,给我下了急调令,让我即刻去明江府述职,马上就要启程了。”
周伶衣将信收起,说道:“阿金,谢谢。”
“不谈谢,你弟弟的事情,我很抱歉。”
夏金抱拳后,脱下礼帽,又朝着周玄的尸体,鞠了一躬,才大步离开了。
周伶衣将信收起,打开了落英厅的门,对余正渊说道:“把我弟弟送到净仪房吧。”
第97章 请傩
周伶衣又叮嘱吕明坤:“五师兄,把我弟弟身上的伤痕缝起来就好,别往水房送,不想他再受折腾了。”
水房清理尸体,会有数遍清洗,从内到外,为的是将尸体处理干净,防腐的难度小。
但周伶衣这次并不想按照正常的习俗,七日后发棺。
她想为周玄安排一场傩戏,并且不唱多余的垫戏,两天后便游傩上山。
时间短,便不用在尸体内添入过多的香料,略过了许多折腾的流程。
“明白。”吕明坤应了下来。
……
净仪的水房师傅们,都是周玄的评书迷,哪怕抛去少班主的这层身份,他们也愿意用平生最大的认真,来拾掇周玄的尸体。
清理去伤口内的细灰、碎土,由吕明坤用极细腻的针脚将周玄扭曲、交错的伤口缝合。
再由师傅们于周玄擦洗干净的身体上,涂上薄薄一层蜡,这种最简单最不伤害尸身的防腐手段,将周玄全身打出一层若隐若现的光泽。
净仪房师傅们和吕明坤像对待艺术品一般,对待着少班主。
周伶衣则在静语厅外,搭起了一座香堂,由徐骊、余正渊捧出了九张傩面,平放在香堂的香案上。
在周家班有个规矩,
要给某个人唱傩戏,花钱只是一个方面,最重要的是,需要请出九大傩面,由傩面来判定,傩戏能不能唱。
傩面若是同意,那便唱,
要是傩面不同意,那便不能唱,多少年来,都是这种规矩,从没人打破过。
徐骊和余正渊请出的傩面,便是静语堂二十七张傩面里,辈分最高、资格最老的九张祖宗傩面。
摆在最中间的那张,便是漆黑如炭的傩面,是周家班里辈分最大的祖宗。
周伶衣点了香,双手握住,向傩面倾诉:“周家列祖列宗在上,我弟去世,我想为他请傩戏,弟弟在时,班子里的人都喜欢他,
愿意与他交往,每日都心心念念着去听他的评书,周家班多少年都没这么热闹过,
更何况我弟死不是为了他自己,是与异鬼人鳌大战而死,这只异鬼,害了我们周家多年,父亲也是被他的眉间血污染,
于外于内,我弟弟走这人生最后一程,都应演一场傩戏。”
周伶衣知道祖宗傩面与周玄不对付,
只因“周玄”原本不是周家人,算是个外人,因此她曾经再三恳求,祖宗傩面也不同意入傩,周玄不得已才拜入了“说书人”门下。
现在要九个傩面来判断周玄能不能请傩戏,又能是好结果吗?
周伶衣、余正渊、徐骊他们都默默的、紧张的看着九傩面的变化。
它们要是依旧安安静静的躺在香桌上,那便表示同意,要是他们九傩面,有五张及五张以上的面具自己翻转过来,那便不能唱。
而且,周伶衣也并不能像上次那般,用红线将傩面拉扯住游傩的时候,九大傩面会被悬于棺木正面,现在用强拉扯,总不能游傩时候一直拉扯住吧?
到时候他们全部翻转,周家班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傩戏不但进行不下去,还会弄出许多幺蛾子来。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香堂里刚拜的香,也一寸寸的烧完,直烧到最后的香根,九张傩面,也未曾有任何的反应。
“祖宗们没反对,他们还是心疼玄子的。”徐骊抱紧了周伶衣。
周伶衣也再次拜香:“谢谢祖宗们。”
她与徐骊、余正渊又将傩面,一面面的捧到静语堂的供奉位置,
而周玄净仪也已结束,身体焕然一新不说,穿上了崭新的评书白大褂,由五师兄背去了祖树下新搭的灵堂里,入棺。
棺材的最下层,放着一条条棉絮、纸钱,还有班子里一些评戏迷,将《白眉大侠》的书梁子,一页页的垫放着他们在听了周玄的评书后,回家手痒难耐,自己把自己听到的段落整理成书梁子。
现在他们便将自己书写下的纸页,当成了送给周玄的心意与礼物。
周玄被搬去入棺,其余人也都跟着去了,刚才还热闹的静语堂,此时空无一人,因为门关了,也未点灯,堂内黑漆漆的。
便是这空荡荡的房间里,传出了诡异声音,声音来自那些祖宗傩面。
“老祖,这么对周玄不好吧?”
“怎么不好?他并非我周家儿郎,却鸠占鹊巢,冒充周家人!这种人,便该受罚!上山还想动傩戏的念头?他何德何能!?”
黑漆如炭的傩面,对周玄,语言里尽是轻蔑之意。
“就该给他些难看的,那周伶衣也是,一介女娃娃,让她当了班主便罢,她竟然还胳膊肘往外拐!”
“这次得给他俩一些教训,免得以为我们这些当祖宗的没脾气!”
“后天他们想游傩上山?想得美!”
黑炭傩面定下了基调后,其余傩面再无话讲,
静语堂,又安静了下来。
……
周玄的棺材置于灵堂,开始接受外来宾客们的正式吊唁,
周伶衣则与徐骊去了周玄的房间,要将他的遗物一并收敛后,与纸钱一同焚烧。
刚进屋,周伶衣便瞧见了一只掉于地上的钢笔,以及一个记事本。
本子的封面上,写下了“姐姐、师父、再见”,见字的最后一笔还没写完。
周伶衣端着记事本看了许久,才叹了口气,将本子装入收敛袋中,对徐骊说:“弟弟性子谨慎,他若是感知到了人鳌,不会不提前通知我和袁老,
现在看……应该是人鳌用了某种邪法,将我弟弟召唤了过去,我弟弟有所感知,便写下了这份简短遗书。”
“玄子啊。”徐骊不免悲意又涌上心头。
周玄没太多的遗物,除了些换洗的衣物,便是些书籍、本子、水杯,以及十来个相框,框内的照片,是周玄拜师那天拍的照片,
有他与袁不语拍的那些搞怪照片,也有邀请了五位师兄、周伶衣一起拍的全家福。
“当时真好啊。”
周伶衣捧着全家福,照片里的周玄,微微笑着,像抹暖阳。
她将照片收入小袋子里,这些照片,她会一辈子保存下来。
遗物收拾得干净了,
周伶衣与徐骊出了周玄的卧室,而周玄的写字桌上,日记本还在一页页的翻动着,字迹依旧暗合节奏,在慢慢的消退。
而周伶衣与徐骊,在整理遗物的过程中,偏偏对显眼的日记本视若无睹,或许她们压根就看不见这个日记本!
……
灵堂里来吊唁的人不多,李霜衣捧着一束白菊花,进了灵堂。
他先朝周玄鞠了三个躬,然后将菊花轻放在周玄的身上,双手撑着棺弦,叹着气说:“小师弟,我从来没将你当成我的仇人,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的脖子上,也戴着一根狗链子……极难取下来的狗链子……”
“三师兄。”
李霜衣听到一阵如铃般的声音,身子竟颤了颤,然后他又平静下来,没有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