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乐 第13节

  便是祖母,不讲道理也不行!

  祖孙俩一见面,不吵几句都稀奇。

  不过,苏道山心里很清楚,别看老太太冷口冷面,见了自己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但心软着呢……

  “母亲,你看看,老三两口子把他给惯得,”这时,一旁的苏显文生气地道,“如今愈发的不像话了。离家出走不说,在外还任性妄为,害家里平白丢了十车粮食,如今这个冬……”

  苏道山低着头,嘴角一勾。

  要说这不通世故,不合时宜的基因,自己身上显然也不是凭空冒出来的,归根究底还是苏家祖传……

  果然,苏母的火力瞬间转移,冲苏显文怒道:“我这当祖母的教训孙子,你插什么嘴,怎么,苏大老爷当家都当到我老太太的头上来?”

  苏显文有些发懵,结结巴巴道:“儿子可不就是说道山的事儿吗?您老是没看见,昨日城主府……”

  “城主府怎么?”苏母斜睨着他,冷冷地道,“不就是岳家,周家那几家子的小子出了风头么。用的着你说,人家早就炫耀到我跟前来了。你这是想再来一遍?”

  一屋子小辈都同时埋下头。苏显文被钱氏偷偷戳了一下,脖子一缩,不吭声了。

  翼山城几大世家内宅时常互相走动。用脚指头想都知道,苏母指不定又被哪个得意洋洋的老姐妹给气着了。现在多说一句都是火上浇油。

  苏母骂完,摆摆手道:“好了好了,家中不是还有道玉吗。他如今在墨湖剑派已经是掌门亲传。哪是那几家的小子可比的。你就操心堡里事儿就好了。安安稳稳的过两年,等道玉回来,自然有你这当爹的扬眉吐气的时候。”

  苏显文和钱夫人听老太太夸自己儿子,都不禁挺直了身体,脸上又浮现笑容来。

  苏母则狠狠地瞪了苏道山一眼,没好气地道:“你也不知道好好跟你大哥学学!成天圣人君子的,道理一大堆,可学出了名堂?有本事,让老太太也跟着你沾沾光!”

  说完,眼见苏道山脖子一梗,又要开口,忙不迭地赶人:“好了好了,你娘还等着你吃饭呢。赶紧去吧。”

  见状,苏道山只能带着苏昔昔告辞。

  回东院江夫人院里,吃过了早饭,就到了该上学的时辰了。

  “走后院小门儿出去,”江夫人叮嘱道,“你邱太爷那几个一早就在前面儿等着你呢。说要好好教训教训你。被他们给逮住,有你好果子吃。”

  “我不怕他们!”苏道山昂首挺胸出了门,自后院小门出去,伴当王通果然已经驾着车在等着了。

  王通本是苏显义身边的小厮,比苏道山大了十岁。自苏道山出生起,就成了苏道山的伴当。他相貌普通,性格沉默寡言,做事却稳重有序。

  马车避开前院,走小路出了苏家堡,苏道山远远都能听到几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咋咋呼呼。

  “一会儿看见那小子,我非得啐他一脸!”

  “这小败家玩意儿,还去硬扛疯傀?他也不看看自己的斤两,就他那副小身板儿……”

  “苏家的种,怎么就出这么个憨货。一天天傻里吧唧的!老子不管,今冬敢短了我家口粮,我上他家吃去!”

  “……”

  苏道山坐在晃晃悠悠的马车里,听得心肝直跳。

  其实他倒不怎么担心。原身捅娄子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反正到最后家里自然有人出来擦屁股。老爹,老娘,包括那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老太太……

  况且,苏道山心里门儿清。

  堡里的这些老怪物,也就吓唬吓唬原身这种书呆子罢了,难道就真想逮着自己教训一顿?

  自己一个憨货,都是他们从小看大的。别说骂一顿,就算打一顿又能解决什么问题这些老家伙不过是借机把话说给该听的人听罢了。

  只不过,自己闯了祸,这过街老鼠一样惹人白眼的日子怕是要过几天了。至少得等到有人那十车粮食的亏空给补上了,让这些人踏实了才行。

  马车沿着主道,一路翼山城中心行去。

  翼山城的气候寒冷,风沙大,土地贫瘠。很多地方往下三尺就是石头。土就只薄薄的一层。因着已是初冬,城中田地一片片光秃秃的,更显得荒凉。

  街上的行人倒是不少。大多都是去附近工坊做工的。这是翼山城多年来形成的体系。平日里,什么产业也不能跟种粮争时争地。但到了农闲或地里刨不了食的时候,其他的产业就会飞快地运转起来。

  织好的布要做成厚实的棉衣,收的粮食和蔬菜要储备窖藏,农具要修理,仓库里的武器铠甲要整备,房屋要修葺,晒干的的药要制成药丸,水渠要清理,民兵要训练……

  如今路上最多的就是出城伐木烧炭的车队。到了寒冬,家里再厚实的墙都能被白毛风给吹透了。若是没有碳烧着,那可真是要冻死人的。

  苏道山若有所思地看着。

  原身脑海中的记忆,正通过这种亲眼所见亲身接触的方式一点点地消化,渐渐扩展为对这个世界的直观认识。

  

  苏道山觉得,在经历末世浩劫,又长期处于野外疯傀封锁和袭击的环境逼迫下,翼山城已经有了一些前世乡镇早期工业化和组织化的影子。

  六堡十二坊,数万人口,什么时间该做什么,粮食如何分配,防御如何组织,各项产业应该完成多少生产任务,都已经形成了体系。这个体系未必发达,但却是保证翼山城里的人在围困中长期生存下去的基础。

  只不过……

  苏道山注视着窗外,手指在窗台上轻轻敲动着。他知道,真正的翼山城中,并不像这清晨阳光下宁静而忙碌的景象看起来那么和谐。

  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就在城外,就有无数流民每天挣扎在饥饿和死亡的边缘。就有无数人随时都面临着疯傀和异种的威胁。就有许多孩子甚至都来不及长大。

  不光疯傀吃人,人也吃人!

  而城中人,为什么就能享受城墙和军队的保护,为什么能吃上一碗饱饭,住上温暖的房屋,过上流民眼中宛若天堂一般的生活?

  这当然不是大家互相谦让和圣人君子教诲的结果。

  这个体系是建立在弱肉强食的基础上的。是建立在你死我活的争斗,血腥的杀戮的基础上的。

  整个体系从上到下,都透着残忍和冷血。

  而这种残忍和冷血,不会因为一堵城墙的界线而阻隔。同样是人心,同样的社会结构,城外世界残酷,城里的斗争同样是血淋淋的。

  别的不说,单说百年来,城中世家就已经换了三茬了。

  第一批是灭世浩劫末期,依靠手中掌握的武力,在翼山城扎下根的数十个势力。他们共同修建城池,抵御幽族和疯傀,也为了争夺土地和活下去的一口粮食互相杀戮。最终,被灭绝的灭绝,被吞并的吞并,只剩下十个。

  第二批世家是熙国立国时,一些看不清形势,选错了路的家族,最终成了大军铁蹄下的齑粉。

  新贵需要利益份额,朝廷需要赏赐,用来垫底的就是他们的血和人头。

  只有他们死了,新的秩序才会出现。

  苏家就是那时候从一个小家族一跃而起的。现在的六大世家格局,也是那时候奠定的。

  第三次,是十多年前一场席卷整个熙国的大案。无数世家在这场大案中被杀得人头滚滚。翼山城六大世家换了两个。朱家也是那时候成为城主的。

  而原来的城主叶家,满门六十三口,据说一个都没剩。叶家堡近两千人,也是死的死,逃的逃。即便保住了一条命,也沦为了野地流民。

  苏道山叹了口气。

  原身的脑海中有很多记忆。这些记忆,原身从来都不曾细想,甚至不曾关注。但苏道山却能透过这些记忆,看到一些他视而不见的东西。

  身在一个陌生的世界,掌控全面的信息很重要。但想得多了,不光累,还老得快。

  尤其让人无奈的是,马车又震动了一下,一缕似曾相似的幽香传来。

  她果然来了。

第19章 仙子饶命

  上一次樊采颐上车的时候,苏道山感受到车厢的震动。但身后是怎么回事却不知道。

  而融合了道种之后,现在的他不用回头去看,脑海中就已经能够通过声音,震动以及一种奇妙的感知力,勾画出一个立于自己身后的少女。

  少女一上车,就在地上丢下了几个铜钱,同时,手里还握着一把剑,剑锋正对着自己。

  “王通,”苏道山跺了跺脚,叫道,“停车。”

  马车没有反应。不过一帘之隔的王通,就跟聋了一样。

  苏道山无奈地回过头,迎上一张娇俏的瓜子脸和一双喷火般的杏眼,瞳孔陡然放大没扎头绳,魔女宋喜儿!

  “这位姑娘,”苏道山一脸正气,从容不迫地拱手道,“不知……”

  少女眼中厉色一闪,挺剑就刺。

  苏道山亡魂大冒,当机立断跪倒在地:“仙子饶命!”

  剑锋在脖子上停下,感受着那冰冷的剑锋,苏道山脖子瞬间冒起无数鸡皮疙瘩,背心发凉。实力相差太大了。刚才那一瞬间,自己别说反抗,连一丝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苏道山也想过赌一下。

  如果对方只是那位寒谷的雪仙子的话,他怎么想,对方也没有杀自己的理由。

  一来,自己昨日也算和她并肩御敌。自己关键时刻杀了屠森,虽然是本能地自救,但从某种角度来说,也算间接救了对方。二来,对方把道种打入了自己身体,又算是一层交集。

  不过,面对魔道妖女宋喜儿手中的剑,苏道山的膝盖就不受控制了。

  按照奉元殿的通缉令描述,宋喜儿是魔道三宗之一的极星宗弟子,出道不到两年已经犯下多起滔天血案。尤其是半年前江安城蒋家灭门一案更是震动天下。蒋家上下七十九口,尽皆被杀,鸡犬不留。

  通缉令上对宋喜儿的描述为“冷血残忍,杀人如麻,狡诈如狐,喜怒无常”十六个字。

  身为一名研究过无数案例的法硕,苏道山前世各种被打脸的经验告诉他,如果一件事只是逻辑推论出结果,那不管这个逻辑再通顺,再严丝合缝,最后结果都可能出现意外。

  你觉得人家不会杀你,人家偏偏就杀了你。理由有一千个一万个,随便选一个最不合理的,等到刀子落下来的时候,也就合理了。

  所以说,找死的话,就真的会死!

  头铁也要讲运气的。运气好一万次都死不了,运气不好一瞬间就没了。那些骑摩托山路飙车,骑电瓶车跟重货抢道,浑身描龙画虎提刀砍人的,直到死之前一秒,怕是都不信自己会死。

  于是果断跪了。保命嘛,不寒碜。现在打不过该认怂就要认怂,等以后打得过了……

  哼哼!

  “不装了?”少女冷着脸问道,目光在苏道山可怜巴巴的脸上和跪下的膝盖扫了一眼,神情简直复杂到了极点,“你不是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么?”

  “不装了,不装了。”苏道山既然已经跪下了,便彻底丢掉了君子的包袱,回归前世小市民心态,倒觉得浑身舒泰。

  他一边赔笑一边好奇地问道:“仙子知道在下?”

  原身记忆中,却没有这一段。

  “去年中秋诗会,”樊采颐冷笑道,“苏二少爷的风采,可是让人记忆犹新。”

  去年中秋?苏道山想了想,神情渐渐变得不自然,尴尬地一笑。樊采颐也笑,不过是连连冷笑。

  在翼山城,关于这位苏二少爷的笑话有很多,其中一个就发生在去年中秋之夜。当时,恰逢文道大宗师蒲东阁途经翼山城。翼山城城主朱子明于城北锦园设宴相迎,并举中秋诗会。

  那一夜,翼山城的知名人物都齐聚一堂,赏月赋诗,世家子弟们更是趁机求教,请蒲东阁点评。锦园之内,灯火通明,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苏道山也参加了诗会。只不过,当大家都在大厅吟诗作赋时,唯独这位苏家二公子站在花园山亭上,孑然独立,对月独斟,一副自古圣贤皆寂寞的模样。

  摆足了孤标傲世,卓尔不群的pose。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朱子明长子朱学安过去相邀,这家伙倒是彬彬有礼,用他自觉最委婉的语气拒绝道:“如此良辰美景,却与一帮俗人为伍,听那些七拼八凑味同嚼蜡的所谓好诗,岂不可惜。”

  这一下,把在场所有人都给扫进去了。朱学安当时气极反笑,拱手道:“我等庸才,自然是入不得苏大才子法眼的。”

  言罢拂袖而去!

  若是事情到此,倒也没什么。不过是大家议论这位夯货不通世故又爱装逼的又一个例证罢了。

  但错就错在,有人把苏道山的话传回了诗会大厅,搞的群情汹涌,有人当场就挽着袖子要好好教训这妄人一顿。大厅里的苏显文更是面红耳赤,尴尬不已。

  便在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蒲东阁却笑起来,说了一句:“诗书易读,风骨难养。年轻人虽傲气些,但自得雅趣。清风入怀,明月当空,独赏这良辰美景,倒是我们俗气了。”

  当时,众人听了,一个个神情精彩到了极点。

  要知道,蒲东阁乃文道大宗师,一句评价,万金难换。但他治学严谨,惜字如金,无数青年才俊为搏一赞,绞尽脑汁而不可得,却不料一个众所周知的憨货装腔作势一番,一首诗没作,却搏了个风骨难得,卓尔不凡的评语。

  这样的考评,放在在场其他家族子弟身上,只要稍微运作一下,传出去,就是伯乐和千里马的一段佳话。

  一时间,错愣者有之,嫉妒者有之,不忿者有之……

  而诗会过后,蒲东阁这番话流传出去,苏道山果然名声大噪。别说其他城不明真相的人纷纷打听,就连本城的人再看苏道山时,眼神也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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