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好的布要做成厚实的棉衣,收的粮食和蔬菜要储备窖藏,农具要修理,仓库里的武器铠甲要整备,房屋要修葺,晒干的的药要制成药丸,水渠要清理,民兵要训练……
如今路上最多的就是出城伐木烧炭的车队。到了寒冬,家里再厚实的墙都能被白毛风给吹透了。若是没有碳烧着,那可真是要冻死人的。
苏道山若有所思地看着。
原身脑海中的记忆,正通过这种亲眼所见亲身接触的方式一点点地消化,渐渐扩展为对这个世界的直观认识。
苏道山觉得,在经历末世浩劫,又长期处于野外疯傀封锁和袭击的环境逼迫下,翼山城已经有了一些前世乡镇早期工业化和组织化的影子。
六堡十二坊,数万人口,什么时间该做什么,粮食如何分配,防御如何组织,各项产业应该完成多少生产任务,都已经形成了体系。这个体系未必发达,但却是保证翼山城里的人在围困中长期生存下去的基础。
只不过……
苏道山注视着窗外,手指在窗台上轻轻敲动着。他知道,真正的翼山城中,并不像这清晨阳光下宁静而忙碌的景象看起来那么和谐。
这是一个残酷的世界。就在城外,就有无数流民每天挣扎在饥饿和死亡的边缘。就有无数人随时都面临着疯傀和异种的威胁。就有许多孩子甚至都来不及长大。
不光疯傀吃人,人也吃人!
而城中人,为什么就能享受城墙和军队的保护,为什么能吃上一碗饱饭,住上温暖的房屋,过上流民眼中宛若天堂一般的生活?
这当然不是大家互相谦让和圣人君子教诲的结果。
这个体系是建立在弱肉强食的基础上的。是建立在你死我活的争斗,血腥的杀戮的基础上的。
整个体系从上到下,都透着残忍和冷血。
而这种残忍和冷血,不会因为一堵城墙的界线而阻隔。同样是人心,同样的社会结构,城外世界残酷,城里的斗争同样是血淋淋的。
别的不说,单说百年来,城中世家就已经换了三茬了。
第一批是灭世浩劫末期,依靠手中掌握的武力,在翼山城扎下根的数十个势力。他们共同修建城池,抵御幽族和疯傀,也为了争夺土地和活下去的一口粮食互相杀戮。最终,被灭绝的灭绝,被吞并的吞并,只剩下十个。
第二批世家是熙国立国时,一些看不清形势,选错了路的家族,最终成了大军铁蹄下的齑粉。
新贵需要利益份额,朝廷需要赏赐,用来垫底的就是他们的血和人头。
只有他们死了,新的秩序才会出现。
苏家就是那时候从一个小家族一跃而起的。现在的六大世家格局,也是那时候奠定的。
第三次,是十多年前一场席卷整个熙国的大案。无数世家在这场大案中被杀得人头滚滚。翼山城六大世家换了两个。朱家也是那时候成为城主的。
而原来的城主叶家,满门六十三口,据说一个都没剩。叶家堡近两千人,也是死的死,逃的逃。即便保住了一条命,也沦为了野地流民。
苏道山叹了口气。
原身的脑海中有很多记忆。这些记忆,原身从来都不曾细想,甚至不曾关注。但苏道山却能透过这些记忆,看到一些他视而不见的东西。
身在一个陌生的世界,掌控全面的信息很重要。但想得多了,不光累,还老得快。
尤其让人无奈的是,马车又震动了一下,一缕似曾相似的幽香传来。
她果然来了。
第19章 仙子饶命
上一次樊采颐上车的时候,苏道山感受到车厢的震动。但身后是怎么回事却不知道。
而融合了道种之后,现在的他不用回头去看,脑海中就已经能够通过声音,震动以及一种奇妙的感知力,勾画出一个立于自己身后的少女。
少女一上车,就在地上丢下了几个铜钱,同时,手里还握着一把剑,剑锋正对着自己。
“王通,”苏道山跺了跺脚,叫道,“停车。”
马车没有反应。不过一帘之隔的王通,就跟聋了一样。
苏道山无奈地回过头,迎上一张娇俏的瓜子脸和一双喷火般的杏眼,瞳孔陡然放大没扎头绳,魔女宋喜儿!
“这位姑娘,”苏道山一脸正气,从容不迫地拱手道,“不知……”
少女眼中厉色一闪,挺剑就刺。
苏道山亡魂大冒,当机立断跪倒在地:“仙子饶命!”
剑锋在脖子上停下,感受着那冰冷的剑锋,苏道山脖子瞬间冒起无数鸡皮疙瘩,背心发凉。实力相差太大了。刚才那一瞬间,自己别说反抗,连一丝逃命的机会都没有。
苏道山也想过赌一下。
如果对方只是那位寒谷的雪仙子的话,他怎么想,对方也没有杀自己的理由。
一来,自己昨日也算和她并肩御敌。自己关键时刻杀了屠森,虽然是本能地自救,但从某种角度来说,也算间接救了对方。二来,对方把道种打入了自己身体,又算是一层交集。
不过,面对魔道妖女宋喜儿手中的剑,苏道山的膝盖就不受控制了。
按照奉元殿的通缉令描述,宋喜儿是魔道三宗之一的极星宗弟子,出道不到两年已经犯下多起滔天血案。尤其是半年前江安城蒋家灭门一案更是震动天下。蒋家上下七十九口,尽皆被杀,鸡犬不留。
通缉令上对宋喜儿的描述为“冷血残忍,杀人如麻,狡诈如狐,喜怒无常”十六个字。
身为一名研究过无数案例的法硕,苏道山前世各种被打脸的经验告诉他,如果一件事只是逻辑推论出结果,那不管这个逻辑再通顺,再严丝合缝,最后结果都可能出现意外。
你觉得人家不会杀你,人家偏偏就杀了你。理由有一千个一万个,随便选一个最不合理的,等到刀子落下来的时候,也就合理了。
所以说,找死的话,就真的会死!
头铁也要讲运气的。运气好一万次都死不了,运气不好一瞬间就没了。那些骑摩托山路飙车,骑电瓶车跟重货抢道,浑身描龙画虎提刀砍人的,直到死之前一秒,怕是都不信自己会死。
于是果断跪了。保命嘛,不寒碜。现在打不过该认怂就要认怂,等以后打得过了……
哼哼!
“不装了?”少女冷着脸问道,目光在苏道山可怜巴巴的脸上和跪下的膝盖扫了一眼,神情简直复杂到了极点,“你不是顶天立地的正人君子么?”
“不装了,不装了。”苏道山既然已经跪下了,便彻底丢掉了君子的包袱,回归前世小市民心态,倒觉得浑身舒泰。
他一边赔笑一边好奇地问道:“仙子知道在下?”
原身记忆中,却没有这一段。
“去年中秋诗会,”樊采颐冷笑道,“苏二少爷的风采,可是让人记忆犹新。”
去年中秋?苏道山想了想,神情渐渐变得不自然,尴尬地一笑。樊采颐也笑,不过是连连冷笑。
在翼山城,关于这位苏二少爷的笑话有很多,其中一个就发生在去年中秋之夜。当时,恰逢文道大宗师蒲东阁途经翼山城。翼山城城主朱子明于城北锦园设宴相迎,并举中秋诗会。
那一夜,翼山城的知名人物都齐聚一堂,赏月赋诗,世家子弟们更是趁机求教,请蒲东阁点评。锦园之内,灯火通明,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苏道山也参加了诗会。只不过,当大家都在大厅吟诗作赋时,唯独这位苏家二公子站在花园山亭上,孑然独立,对月独斟,一副自古圣贤皆寂寞的模样。
摆足了孤标傲世,卓尔不群的pose。
最让人受不了的是朱子明长子朱学安过去相邀,这家伙倒是彬彬有礼,用他自觉最委婉的语气拒绝道:“如此良辰美景,却与一帮俗人为伍,听那些七拼八凑味同嚼蜡的所谓好诗,岂不可惜。”
这一下,把在场所有人都给扫进去了。朱学安当时气极反笑,拱手道:“我等庸才,自然是入不得苏大才子法眼的。”
言罢拂袖而去!
若是事情到此,倒也没什么。不过是大家议论这位夯货不通世故又爱装逼的又一个例证罢了。但错就错在,有人把苏道山的话传回了诗会大厅,搞的群情汹涌,有人当场就挽着袖子要好好教训这妄人一顿。大厅里的苏显文更是面红耳赤,尴尬不已。
便在这时,一直沉默寡言的蒲东阁却笑起来,说了一句:“诗书易读,风骨难养。年轻人虽傲气些,但自得雅趣。清风入怀,明月当空,独赏这良辰美景,倒是我们俗气了。”
当时,众人听了,一个个神情精彩到了极点。
要知道,蒲东阁乃文道大宗师,一句评价,万金难换。但他治学严谨,惜字如金,无数青年才俊为搏一赞,绞尽脑汁而不可得,却不料一个众所周知的憨货装腔作势一番,一首诗没作,却搏了个风骨难得,卓尔不凡的评语。
这样的考评,放在在场其他家族子弟身上,只要稍微运作一下,传出去,就是伯乐和千里马的一段佳话。
一时间,错愣者有之,嫉妒者有之,不忿者有之……
而诗会过后,蒲东阁这番话流传出去,苏道山果然名声大噪。别说其他城不明真相的人纷纷打听,就连本城的人再看苏道山时,眼神也不一样了。
就像一坨臭狗屎,横看竖看都是臭狗屎,可偏偏有名动天下的鉴宝人说这是一坨金子,任谁也要自我怀疑一番……是不是自己真的看错了?
而谁也没想到的是,就这么个小插曲,过后却被蒲东阁的对手获悉。
在详细调查了苏道山,确认这就是个脑子不太灵光的呆子之后,这些人把矛头对准蒲东阁,添油加醋四处散播。传来传去,就传出了蒲东阁“一味宽厚,良莠不辨,鱼龙不分!”的名声。
这种名声普通人无所谓,但对于蒲东阁这种大宗师的声望却是极大的损害。
“什么文道大宗师,左右不过是一个和稀泥的老糊涂罢了!”
甚至有人主动跳出来碰瓷,宣称拒绝蒲东阁对自己的任何评赞,言曰:“羞与翼山苏二齐名!”
而要问樊采颐为什么这么清楚,原因很简单因为她是跟着老师蒲东阁一同进的翼山城。诗会时,她女扮男装,就坐在蒲东阁身边!
当时被苏道山一杆子扫翻的“俗人”当中,就有她在内。
过后老师受到的攻讦,她更是比谁都生气。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原因……总之,昨日她一上苏道山的马车,就立刻把他认出来。
只不过她做梦也没想到的是,不光自己看走眼了,整个翼山城的人都看走眼了。这家伙哪里是什么不通世故装腔作势的书呆子。又哪里是什么古板道学宁折不弯的迂腐君子。
也不知道这人哪里来的恶趣味,竟窝在这边远小城里装成这般模样。
注视着眼前这个低眉顺眼的混账东西,樊采颐忽然心念一动,用剑尖抬起他的下巴,道:“作首诗!”
“什么?”苏道山怀疑自己听错了。
“苏公子不是说我们都是一群俗人,所作的诗尽皆七拼八凑,味同嚼蜡么,”樊采颐冷笑道,“我今天就见识见识苏公子大作。”
“仙子说笑了,”苏道山摆手道,“在下哪里会作……”
话没说完,就被樊采颐出声打断道:“公子何须谦逊。既然公子能说出这样的话,想来是才华横溢,实在见我们这些人的诗词不堪入目,才有感而发。不然的话……”
樊采颐眼中寒光一闪,手中长剑一紧:“那就是公子有意侮辱了?”
“作,作!”苏道山当即改口,很是主动地从马车上备好的书囊中取出了纸笔。
好汉不吃眼前亏。自己刚来这个世界两天,眼前一抹黑,小命还攥在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女手里。别说人家只是逼自己作诗,就算是逼自己裸奔,这该脱还得脱,该跑还得跑啊。
先苟活下来,猥琐发育才是正途。
“不知仙子以何为题?”苏道山一边铺纸研墨,一边问道,“作诗还是作词?”
“中秋诗。”樊采颐道。
对于一个汉语言文学毕业的穿越者来说,这种诗自然是必修课。
苏道山假装思索一番,提笔落字。
第20章 入门
“海上生明月,”樊采颐低头俯瞰,神情淡然,可下一秒,她眸子骤然一闪,“天涯共此时。”
她喃喃默念,反复两次,呼吸变得紊乱起来。
苏道山看似认真写诗,实则感知都集中在身旁少女身上,见状心头不禁冷笑。
不就是原身哥装了个逼么,债讨到我头上来了。既然如此,那就让你们看看什么叫中秋诗。这首中秋诗中的千古名篇。用来砸你们脸上,说你们东拼西凑味同嚼蜡你们还敢不乐意?
须臾写完,苏道山抬头正想说话,车内小几上的纸就被樊采颐一把扯了过去。
樊采颐仔细品读:“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灭烛怜光满,披衣觉露滋。不堪盈手赠,还寝梦佳期。”
如是反复几遍,她双眸异彩闪动,神情一时复杂到了极点。
昨夜回忆疑点,她就早明白这家伙不是什么呆头呆脑心拙口夯的书呆子。原因很简单他不光能看见自己和屠森,还直接挣脱了自己的幻景,甚至一剑刺入了屠森的破绽!
而要做到这一切,必须拥有超凡的洞察力。这种专属于文灵根的天赋,最要求悟性和才气。若非惊才绝艳,学识通达,根本就不可能具备这样的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