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真做过无数种猜想,唯独没有料到,夏如就是余月所扮。
不,还是不对。
余月用他身体时,上过不少夏如的课,同学还说他好色,总盯着夏如老师的腿看……如果她们是同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
也不给苏真发问的机会。
夏如再度开口时,苏真的体内,余月的声音也一模一样地响起。
两个声线一个欢脱,一个清冷,它们一内一外,诡异地重叠在了一起,将苏真所有的念头都绞成了碎片:
“老君要亮起来了,苏真,那边的状况很危险,你又被敌人盯上啦,快去收拾战局吧。对了,刚刚的确是吓唬你的,我还没有恶劣到要强奸老师。”
“还有,我之前的话也没说完。”
“今天是你姐姐的忌日,同时,它也是极重要的日子。”
余月与夏如的声音彻底重叠在了一起,发出魅惑的魔音:
“今日,是妖刀……不,是巫刀三首神罡出世之日。”
轰隆隆。
雷光在长空闪烁。
满天的雨水仿佛凝结在了半空,它们被雷光照得通明,倒映出了苏真仰望长空的脸,那已是一张狞恶鬼面,烫金色的双瞳映着雨水燃烧。
不远处,几柄桃木剑迎着狂风,高悬雨中,剑尖一齐指向他。
那是几个白袍修士,看样子来自名门正派,他们齐声喝道:
“你这妖孽,休要兴风作浪。”
苏真却无暇去理会他。
他静静地立在雨中,蕴着雷光的雨滴在他眉心破碎,溅出萌芽般的清响,往日种种随之浮上心头,在胸腔中开枝散叶。
……
“你昨晚好冷,一点不乖。”
敞亮的辇车里,赤裸的陆绮抓着白裳,回眸看他,红唇勾起幽怨。
“一到晚上你就冷冰冰的,和换了个人似的。”封花笑着与他打趣。
“姑娘平日里虽瞧着冷冰冰的,可心地比谁都善良,不仅教小孩读书识字,还给老燕家的羊接生,若没有姑娘,我们全镇老小都要给那大夜叉吞了,姑娘这样的好人都沦落到了这儿,真是老君不长眼啊!”段长命跪在地上,捶胸哀嚎,泣泪横流。
“余月,你可终于回来了,昨晚那个可真没用,法术虽很精妙,可刀术使得实在太差,险些将我给害了,还是与你并肩作战让人安心。”封花舒展眉头,面露笑颜。
记忆如雷霆闪烁,又如风雨扑面。
他已经认识到,他不是这副身体唯一的主人,但他忽视了一点:晚上使用这副身体的人,真的是余月吗?
苏真立在雨中,更多的画面在体内涌动,一并被雷光照得雪亮。
他想起了他刚换回身体时,夏如发来的信息。
想起了那次材料室里,夏如突然露出媚态,并在他交换身体之后晕倒。
想起了夏如对他的隐瞒与逃避。
也想起了徐宴折给他的白百合花。
“这些花是他一针一线缝到泥土里去的,是他视若生命的珍宝,昨夜,我连靠近看一些他都不让,可他见你喜欢,却剪了一枝送给你。”
当时,封花这样对他说。
白百合花……
那是夏如最喜欢的花。
苏真终于触碰到了真相。
那个和他交换身体的、冰冷而善良的女人不是余月,而是夏如!
他们一同与余月签订了契约,苏真负责白天,夏如负责黑夜,余月则是一个中介,在他和夏如的身躯里轮换,一会儿扮演学生,一会儿扮演老师。
难怪那天在新纪里,“夏如”可以如此精确地将他和邵晓晓抓包。
也难怪余月总强调自己的孱弱,强调自己无法在异世界帮他消解困局。
因为她从不在场。
他见到的夏如一直是余月扮演的,而夏如见到的他,也是余月所饰。
时至今日,他从来没有和真正的夏如见过面!
当时,他还好奇过,在南塘,“如”字作为虚词,一般不会单独使用,而要用复姓来压。
如今想来,这个没那么讲究的名字,似有着某种冥冥的暗示。
如……
夏如对他而言,也好似一个虚词。
想通了这些后,苏真几乎明白了所有事。
他终于明白,最初那些预言纸条是从哪里来的了。
它们并不是凭空出现的。
早在上个学期期末,夏如就来他们学校当实习老师代课了,那时候,夏如与余月应该已经定立好了契约,那个负责控制余月身躯、擅长使用镜法术的人,正是夏如。
也就是说,当时的余月已经借用夏如的身份出现在他身边了。
只是他浑然不觉。
以余月的身手,在饭点或体育课时,潜入空荡荡的教室,将写好预言的纸条塞进他课本里绝非难事。
这根本不是什么灵异事件!
一切都有了解释!
他又想起了那段记忆,那段他在病床上醒来后,莫名出现的记忆:
白裙子的邵晓晓从图书馆走出,交叠在胸前的双臂压着一本书,风将她额前的发幕吹动,垂在颊畔的纤细发丝飘来飘去,她对他微笑点头,嘴唇翕动,说了三个字后,从他身边飞快走过。
当时的苏真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段记忆来自哪里。
现在,他全明白了。
这是夏如的记忆。
也不知是余月的失误还是刻意的捉弄,这段记忆残留在他的身体里,再回忆时,邵晓晓粉唇中吐露的三个字也变得清晰,她说的是:
“老师好。”
第66章 初见
多年之后,夏如仍会回想起那个傍晚。
那个1998年的春天,苏清嘉邀请她一同去接苏真放学,三人走过野花丛生的林荫小道,于暮色四合时在老榕树旁分别。
夏如目送那对姐弟在夕阳中走远。
她忽然感应到了什么,背着双肩的小书包,仰头望向垂落的气生根与枝叶,在那株巨大的榕树下茫然地立了很久。
繁茂的阴影层层叠叠地映蔽下来,将她娇小的身子淹没。
她听到了某种呼唤,佛唱般悠远沙哑。
这在当时只是灵犀一动,夏如并未太过在意。
十一年后,也是苏清嘉死后的第九年,夏如回到了南塘,穿越大桥,寻到了那片村庄的旧址,这本是一场睹物思人的缅怀,可似乎是命运冥冥中的指引,她鬼使神差般来到了那棵大榕树下,在榕树死气沉沉的尸躯前,她遇到了一个徘徊的幽灵少女。
“与我缔约,认我为干娘吧,我可以帮助你找回你最好的姐妹。”
幽灵少女对她伸出了一截翠绿的新枝,说:“你穿越千里回到南塘,不就是为了寻回她的吗?我能帮,也只有我能帮你。”
那天下着很大的雨,她伸手握住那截新枝,如握住了一截荆棘。
鲜血从掌心涌出。
她昏迷了过去。
再次醒来时,她变成了一个娇小的红发少女。
她身处恶臭盈天的法堂中,身边堆满了人与妖的尸体,一个声音从她心底传出:
“拿起你身边那张黄纸,然后离开这里,记住,你的名字叫余月,是来自鬼谷的修士。”
余月……
夏如抓着身旁的黄纸奔出了那片修罗炼狱场,藉着亮光,她看到黄纸上的两个字:法照。
之后,她经历了一段前所未料的人生。
她在西景国足足修行了三个月,经历了许多匪夷所思的人与事,并以卓绝的天赋练成了那张黄纸上的法术,也就是栊山派口中的镜法术,这一切都在痨哭山下的大河边停止。
在这山名不祥之地,她遇到了恶名远扬的双头邪僧觉乱,觉乱修为深若汪洋,所修的是他自创的“地狱法”,俨然是有资格开宗立派的人物。
夏如与之对了一招,顷刻落败,拼尽全力才借着江水遁走。
夏如在河畔再度醒来时,法力已被打散,三个月的苦修付诸东流。
干娘余月似乎对她很是失望,并说,接下来,老君明亮时,由余月本人亲自披挂上阵,入夜之后,再由她来掌控这副身体。
夏如接受了。
她本以为换了余月之后,这副身体的人生会顺风顺水,勇攀高峰,可不知怎的,每次在老君熄灭后醒来,她都发现周围危险环伺,惊心动魄之感只增不减。
落入妙严宫后,她以为是余月觊觎那本离煞秘要,试图夺取。
可一直到离开妙严宫,她也没和这本上乘秘籍见上一面。
甚至,余月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修炼。
她忍无可忍,问了余月数次她的打算,余月告诉她,干娘自有打算,你乖乖看着就好。
醒来时都是夜间,作为修士,她也不敢明目张胆地在夜间修炼,生怕别人发现她的特殊。
于是她就听了余月的话,乖乖等待。
从一个黑夜等待到另一个黑夜。
从一处危险等待到另一处危险。
车缘、戚霞、南裳……这些她并不熟悉的人也一个接着一个消失不见。
还有那个夜晚。
她永远也忘不了的夜晚。
那夜,向来清冷骄傲的她被陆绮剥光了扔在榻上,这个白裙胜雪的仙子不加掩饰地展露着她的妩媚与残忍,她被迫跪在地上,受尽折辱与抽打,她不肯屈从,便被斥责为“不乖”,遭受了更激烈的惩罚。
这是她永生不忘的耻辱。
她本以为,醒来之后,陆绮会遭到余月的报复。
可是没有,这位自称神通广大的干娘毫不护短,任由她被送入老匠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