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看招 第44节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苗母姥姥再度开口,声音透着疲惫:“你进来吧。”

  封花走入洞穴。

  穿过长长的黑暗石廊,前面闪动起火光,一个老太婆坐在石墩上,面容模糊,像收拢双翼的蝙蝠。

  苏真就躺在她面前,地上爬行的白手按着他的手足要穴,不断移动方位。

  “你与她认识多久了?”苗母姥姥问。

  “大约十五个日夜。”封花如实回答。

  “她平日可有异常?譬如偶尔会六神无主,又譬如偶尔像换了个人似的。”苗母姥姥继续问。

  “换了个人似的?”

  封花皱起眉头,说:“这倒是有,一入夜,她就会变得冷淡异常,而且好像会忘记些事。”

  入夜后,封花和余月没有过多交集,提供不了太多信息。

  “这就对啦。”

  苗母姥姥手掌一拍,高兴地说:“老婆子今日尤为眼拙,差点要成庸医了,这丫头的的确确不是简单的丢魂,她的魂魄单薄异常,比孤魂野鬼还不如,与这副身体也极为不合,她不像这身体的原主人,更像是夺舍来的。”

  “夺舍?”

  封花摇头道:“不可能,从来只有强者夺舍弱者,她可不厉害。”

  “这也是最奇怪的地方,世上掌握夺舍之术的,多是名震一方的大魔头,这丫头的魂魄太过孱弱,风一吹都会散,让她夺舍别人,实在天方夜谭了。”

  苗母姥姥啧啧称奇,百思不得其解:“这丫头藏着秘密,肯定藏着什么大秘密。”

  上方的黑暗里,一只紫色的手掌蜘蛛般吊了下来,五指在苏真的额前弯曲,想要抓取什么,如是重复了几次后,苗母姥姥脸上的困惑之色更深,皱纹拧成一团:

  “怎么什么也抓不到,不应该啊……”

  苗母姥姥的一系列动作令苏真陷入了更大的痛苦,哪怕意识昏迷,身体依旧如遭电击,抽搐不止。

  “姥姥,你在做什么?”封花眉头紧皱。

  苗母姥姥已经入迷,根本听不进去封花的话,兀自自言自语:“不对,这也不对,咦,难道她早就死了……”

  “别折磨她了!”

  封花喝止,道:“太巫身生来诡谲难测,姥姥何必强求答案?她是来求医问药的,不是来上刑架的,姥姥先将她治好,再问这些也不迟。”

  “也有理。”

  苗母姥姥知道太巫身的珍贵,犹豫之后暂时罢手,她看着地上不断抽搐的少女,说:“她的症结我已经找到了,不是其他,就是魂魄太弱,她的身躯结实得远超常人,魂魄又孱弱得像个婴儿,寻常的大夫诊不出问题,因为他们对魂魄一无所知。”

  苗母姥姥一边说着,一边从披着的灰布中探出瘦骨嶙峋的手,她尖长的手指捻着一根针,针细如毛发,若非烛火的反光,根本无法看见。

  “这段日子,她应是饱受折磨,也未得到充分休憩,思虑成疾,又受这老匠所诅咒影响,骤然病发。

  但她身体够结实,她精神的病症竟没有在肉体上反应出来丝毫,她的脉搏、心律皆与常人无异,连气色都红润饱满,与其说这是她的躯体,不如说是她的铠甲,即便人死在铠甲里,也影响不到铁甲一鳞半羽。”

  一只只苍白的手又像老鼠一样从黑暗中爬出,它们托住苏真的四肢,将他举在苗母姥姥面前,老太婆仰起头,白发下的眼睛迸射出幽蓝精光。

  “所以,她真正的症结,便是魂魄与肉身不够契合,你找的幸好是我,其他人可治不了这病。”

  苗母姥姥将手臂探到苏真面前,将细长的针一点点捻入他的身体。

  这看上去像针灸,与针灸不同的是,这根细针从他胸口插入后,又从他的背心刺出,来来回回,更像在缝纫。

  一边缝,苗母姥姥一边念念有词:

  “三魂入心火,七魄走肾水,明神常庇佑,万事称心意合!”

  她边念边手舞足蹈,神色癫狂,不像给人治病,更像是在跳大神。

  “小姑娘,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这是在缝她的魂魄,门口那只白猫看到了吧,它的肉身早已成了破铜烂铁,我将它的魂魄抽出,缝到了玩偶里面,要不然它早随着它的肉身一道死灭了。”

  苗母姥姥夸耀着她的得意之作,意外地健谈。

  “缝合魂魄?这是裁缝的法术?”封花忍不住问。

  “裁缝的法术?”

  苗母姥姥哈哈大笑:“也可以这么说,裁缝的血裔生来就会针线活,庸碌的一辈子缝些衣服,弄弄绣花,稍有天赋的则能给人治疗伤口,拼接肢体,再厉害些的譬如我,能对魂魄动针,也譬如我一个师妹,能将人缝进梦里,要说更厉害的……

  听说裁缝的手艺练到极致,不仅能用针线困住飓风,还能将两段毫不相干的姻缘缝在一起,令其如胶似漆,我甚至听闻,当年榆上国两位大王争帝,胜负既分的情况下,一位先祖将两人的结局裁下,缝到了对方身上,本该成为帝王的功败垂成,落败者却成就霸业……当然,这种事只是传说,真假不论,说出去也没人会信。”

  封花很小就被陆绮带去了九妙宫,十多年精研刀法与刺杀之术,自认为对其他武功法术了解不算少,今日听苗母姥姥讲述,依旧感到神乎其技、叹为观止。

  血裔尚且如此,当年那四尊神匠不知该是何等成就。

  “神即形也,形即神也,阴阳列位,神形合一!”

  针化作几缕流光,收回苗母姥姥手中。

  苏真的身体停止抽搐,神情渐渐归于平静。

  苗母姥姥从袖中取出笔管,写了副药方,说:“她用不了多久就会醒,这是安魂汤的方子,一日一剂,别忘了。”

  封花接过方子,谢过了苗母姥姥,背起苏真离开洞窟。

  走之前,封花回过头,最后看了眼这个古怪的老婆婆。

  十余只苍白的手掌已尽数收回身后,双双合拢,作虔诚拜谒状,老婆婆则垂着笔锥,在一张黄皮卷纸上写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封花原路返回,跃过溪流时,她低下头,蓦地瞥见了水中的倒影。

  她是杀手,常常要带上各种各样的人皮面具,她见过形形色色的脸,却很少凝视自己的面容。

  今日,透过寒气森森的水面,齐颈短发中埋着的憔悴脸庞撞入视野,封花感到一瞬间的陌生。

  她的一生就要结束了。

  严苛的训练,冰冷的刺杀,过往十年的经历在她意识中闪过,显得遥远又短暂。

  银白的鱼群冲散了倒影,它们也是缝制而成的,鱼鳞在阳光下透出皮革的质感。

  

  苏真醒来的时候,他依旧睡在干草堆里。

  内脏腐蚀成水的恶心感已经消失,但他仍然感到头晕目眩。

  “醒了就喝药吧。”封花重归冷漠。

  “药?”

  苏真还没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封花将带他去找苗母姥姥的事大致说了一遍,还顺口问了一句:“你怪我么?”

  “怪你?怪你什么?”苏真问。

  “打断了你的死亡。”封花说。

  老匠所中,活着就是折磨,眼睁睁看着身体被腐蚀成物料,倒不如死个痛快。

  “多活一天就多一分希望,我感恩都来不及,怎么会怪你?”苏真认真地说。

  “老匠所里没有希望,等到咒发之时,你连自尽都无法做到……罢了,喝药吧。”封花叹气。

  药盛在石头盏中,汁水黑亮稠浊,气味浓郁如实质,极为刺鼻,苏真稍稍一嗅,立马有了呕吐感。

  “这是苗母姥姥亲自给的药方,别嫌苦,药到病除。”封花说。

  “药方?你记得方子?”苏真问。

  封花点点头,她看过方子,原封不动地记着,此时给苏真背了背:

  “灶下黄土三指撮,和酒煎之,水银二两、母白花蛇皮、再取成对的蟾蜍为药引子,须初成对的,续弦的不可,鸡屎半两,和牛乳熬出白沫,涂蟾蜍上,蒸熟,捣成肉浆,与前面的药材放在一块,以雨水煎熬成粥。药成。”

  别说喝这药汤,光是听到药方,苏真已惊出一身冷汗。

  封花见他脸色煞白,以为是病又发作,问:“你怎么了?”

  “这药方子绝不能吃!这分明是毒药,我现在只是头晕的小症,若服了这药,命都没了!”苏真急切道。

  “这药方我看过,没什么问题,你何必大惊小怪?”封花不理解他的恐惧。

  “你们也吃这些?”苏真惊诧。

  “小时候家里人病了,我帮着煎煮过,什么井底的淤泥,野鸡的指甲,成对的蟋蟀……医师开什么,就煮什么,不过还是符水更管用,但道士行踪飘忽不定,又贵,一般人家请不动更请不起。”

  封花点点头,生怕他不信,又说:“凡人命苦,所以药也是苦的,不苦不治命。”

  “你别说了!我绝不会吃这种东西的!”苏真抓起那药碗就要砸。

  封花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问:“你怎么这么倔?”

  “不是倔,这药就是不能吃!”苏真心急如焚。

  “那你以前得病吃什么?”封花问。

  “我……”

  苏真脑子里闪过了最近医生给他开的碳酸钙颗粒等药物,不知如何解释,一下哑口无言。

  “你们自古以来都是吃这些?”苏真又问。

  “古时候的药好像与现在不同,但那时候的药方几乎全部失灵了,这些都是新药。”封花说。

  “药怎么会突然不管用?”

  “强大的咒语会突然失效,普及甚广的秘籍会突然变成废纸,大招院苦修佛法的和尚也会集体入魔,世上之物变幻莫测,谁说得准?”封花发问。

  “……”

  苏真没想到,这个世界比他想象中还要古怪,“反正这药我绝对不吃,它不可能管用!”

  “余月,你还真是奇怪,要是这些药没用,那吃药的人是怎么好的?”封花问。

  “他们是自己好的!人自己也有免疫……就是,会产生抵抗疾病的东西……”

  苏真还在思考怎么说清楚时,背脊突然发凉,两个童子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他身后。

  他们本身就是负责太巫身安危的,太巫身有病就带去治,自杀就阻止,不肯吃药就硬灌。

  苏真的双臂被瞬间擒拿,扭到了后头,另一个童子掐着他的脸颊,令他的嘴巴强行张开,说来也怪,这两个童子看上去还是稚儿,双手却也铁钳似的,根本挣脱不了。

  他眼睁睁看着童子端起药碗,将黑糊糊的药汁往他嘴巴里灌。

  浓稠带腥的药汁像一只湿滑的手,沿着他的喉管往下钻,一直钻到了胃里。

  苏真呜呜地叫着,最终放弃了抵抗。

  等到两个童子松手时,这碗药已经灌了下去,童子松手离开,苏真精疲力竭地倒地,大口喘着气。

  “感觉怎么样?”封花问。

  苏真缓缓撑起身体,虚弱道:“这种东西怎么可能有用,我明白了,苗母姥姥想杀了我,她想……”

  苏真话到一半,却是顿住了,他捂着胸口,震惊地发现,他头居然不晕了,胸口的沉闷感也消失不见,不仅如此,他的精神也一片清明。

  过去,无论他怎么适应,都觉得自己和这副身体之间存在裂痕,难以真正契合,但现在,他们严丝合缝。

  苏真舒展着身体,越来越不敢置信。

  他,康复了?

  谢谢读者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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