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绮轻摇螓首,说:“想要摆脱仙人的掌控只有一种办法成为仙人,待你与我平齐,或者更高,我自然就无法摆布你。你在最弱小的年纪执迷于真幻究竟,反而耽误大道。”
“怎么没有意义?认贼作父,认妖为母,人怎么能活在这种假象里?”苏真发出困兽般的低吼。
“我没有兴趣做你的母亲。”陆绮淡淡地笑。
苏真牙齿咬的咯吱作响,他能感觉到他搀扶的封花也在发抖。
封花仰起头,脸上充盈着残忍,她说:“陆绮,你篡改一切,摆布一切,掌握的,也不过是对弱者的生杀大权而已,在你之上,也会有更强大的存在像摆弄玩偶一样摆布你。”
“当然,哪有人是自由的?”
陆绮非但不觉得羞辱,反而觉得封花问了个极其愚蠢的问题,很是失望。
“是大宫主?”封花问。
“那个丑物在被道士削成人棍之后,我就再没将他放在眼中了,一个不自知的傀儡,竟还妄图监视我,呵,我顺从的也从不是他,而是九妙宫的秩序,这是我的宫殿,我会像善待女儿一样善待它。”陆绮说。
“那是谁?”封花问。
“我不知道。”陆绮回答。
“不知道?”
“是啊,我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陆绮只是笑。
苏真想起了那日破开天穹撕裂大和尚的蜘蛛爪,以及那煮沸油锅般的声响,他说不清那是什么,匮乏的文字根本无法描述他的所见所感。
西景国似乎飘满了这样的阴影,恐惧挥之不去,真相则与他相隔万里。
“被摆布的时候,你不觉得害怕吗?”苏真忍不住问。
“当然会害怕。”
陆绮解开被刀刃撕破的紫袍,将其轻轻铺在一旁,黑色的杀手服将她身躯紧裹,苗条动人的曲线天生就是一道魅惑的咒语,她继续说:
“可害怕有什么用呢?我只能摆布你们得到快乐,以此来消解这份恐惧。”
“真无耻。”
封花嗤之以鼻。
“当然。”
陆绮坦然:“只有足够强大的人才能在西景国践行善良,我还远远不够,道德于我而言只是累赘。”
封花双目泛起血红。
陆绮与这双仇恨的眼眸对视,说:“还有,封花,你可没有资格与我说这些,你是我亲手训练的杀手,刀下的亡魂可一点不少。”
“你……”
封花想说什么,却无法开口,连同她的质问也显得溃败:“你当年为何要杀我全家,也是为了你所谓的快乐吗?”
“不是。”
“那是为什么?”
“为了复仇。”
陆绮的声音忽然变得凌厉,像能斩断一切。
“复仇?”
“那年冬天,老爷新娶的姨娘将我叫到了后院去,她抚摸着我的脸说‘等你长大,姨娘就老了,可如果一天天看着你这狐媚子长大,姨娘只会老得更快啊’,我预感到什么,哭着求她,说老爷只是将我当女儿养的,姨娘听了咯咯笑个不止,附在我耳边,说‘那真是巧哩,老爷也喜欢让我喊她爹爹’。”
陆绮微笑着重复封花说过的话。
她的笑越来越淡,封花的眉越蹙越紧。
“那日风饕雪虐,被打晕的我在麻袋中醒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寒冷瞬间浸上来,像数百根钉子同时打进身体,那一刻,我不指望谁来救我,我只希望我不曾醒来,至少这样的死亡能减去许多痛苦。”陆绮笑的凄凉。
“这,这不是……”
封花说不出话,这是她曾经被篡改的过去,她本以为这是陆绮凭空捏造的,没想到……
“这不是你的过去,而是我的,若非恩人搭救,我早已死在那年冬天。”
陆绮缓缓说道:“当然,对于幼年的你而言,这已是百年前的往事,你的家族欣欣向荣,每逢大祭之日,还会受王族之邀献上傩舞。我血洗家族的那天,天降大雪,你们正在排演今年的大傩戏,血在狰狞的傩面里化开,在急促的鼓声里溅开,将这祭祀之舞变成了一场活祭。
你的父亲跪在我面前,磕得头破血流,他细数了几十年的罪孽,也没弄清楚我到底是谁,他当然弄不清楚,那可是一百年前的事啊……
所以,封花,你明白了吗?在这个世界上,你就是那个最懂我的人。”
封花哑口无言。
她一直以为的自己的过去,原来属于陆绮。
她当然懂那份恨意,无数个夜晚,她都会梦见姨娘刺耳的笑,梦见那日的严寒和择万物而噬的涛声,仇恨的火焰在她心中燃烧,从未熄灭,她想,总有一日,这份罪孽会以血清洗。
可这一切原来与她无关,她反而是那个家族的大小姐。
她生来美丽,修长的双腿更是为舞蹈而生,家族对她寄予厚望,认为她会将这古老的傩戏发扬光大。
这也是陆绮斩断她腿的原因。
此刻。
封花真正读懂了陆绮的笑。
她们明明是血海深仇的死敌,可偏偏在这一刻,她们打破一切隔阂,心与心贯通。
封花厌恶这样的感觉。
却无法摆脱。
命运的纺锤不曾停歇,已将她们的骨肉纺织在了一起。
可是,陆绮为什么要等上足足一百年才来呢?
她提刀出现时,当年害她的人早已成了冢中枯骨,她究竟是在向谁复仇?
封花觉得这其中还有蹊跷,可疼痛与疲惫阻断了她的思考,她失魂落魄,只轻声问:
“这就是宿命么?”
“宿命?”
陆绮眼眸的凄色消失不见,她说:“最无趣的修士才喜欢终日谈论宿命,命运并不存在,相信命运的人大都只是想给一生的苦难寻个注解,于是甘愿匍匐在那个不存在之物的脚下。许多大仙人喜欢宿命,喜欢的也不是宿命本身,而是那些充满宿命感的美。”
“……”
心灵相通不过刹那,封花很快捉摸不透眼前的女子,“你也不相信宿命么?”
“当然。”
“那你修行是为了什么?”
封花分明记得,第一次握刀时,陆绮对她说,修行是为了打破宿命,原来,那只是激励她的言辞么?
“为了尊严。”
陆绮昂起头,双眸再度亮起点燃冰河般的火焰:
“每个人在不同的阶段都被不同的欲望俘获着,小时候,我渴望每天都有饱饭;长大些,我希望有一个安宁的修行之地,不被打扰;道法小成,我开始争强好胜,想要击败一切可以击败的人,想要至高无上的权与力。
但归根结底,我要的都是尊严,我要有尊严地活在这个世上,不对任何人奴颜卑恭,不受任何人摆布差遣,天不可拦我,地不可收我,我要走怎样的路,也只能由我自己决定!”
这些话不知道积压在她心头多久,这是她第一次坦露心迹,她红唇微微颤抖,多年静养的仙姿竟都有些失态:
“不仅如此,我还要勘破一切真相,拂散一切谜云,这便是闻道!我辈修道之人,无论善恶,都该有闻道之欲,闻道之后,死有何憾?”
封花一时无言。
良久。
“原来你是这样想的。”
封花凄然一笑,她的恨不会因为陆绮高远的理想而消解,相反,随着她袒露心扉,这份恨反而更有迹可循:
“这些虚无缥缈的崇高念想,反而给足了你行恶的理由,你以此来问心无愧,实是自欺欺人。”
“问心无愧?惭愧是稚童的病症,我已经九十多年不曾有过。”
陆绮平静地说:“终有一日,我会成为真正的仙子,温柔、善良、圣洁,我会领受世人的爱戴与赞美,会成为西景国的荣耀。今日与你们讲这么多,只是寂寞作祟,我已经好久没有真正与人说过话了。”
“……”
封花心力交瘁,不知该问什么。
苏真依旧搀扶着她,他能感觉封花的身体正在变冷。
“余月,我刚刚说了,我很喜欢你,只是可惜……”
陆绮垂目看着那块斑点如雪的溪石,叹声轻柔:“可惜,你偏偏是个万中无一的太巫身,你让我分不清,你这样的怪胎,究竟是收为弟子更值得,还是锻成兵器更值得了。”
“让我做你弟子吧。”苏真说。
“哦?”
陆绮有些惊讶,以为他要求饶。
“我是怪胎,你是贱货,我们很合得来啊。”苏真冷笑。
陆绮也笑了,花枝乱颤,她挑起苏真的下颌,说:“妹妹的嘴巴倒是甜呢,让我尝尝?”
苏真可享不了这样的“艳福”,陆绮的挑逗彻底点燃了他压抑心头的火,苏真什么也没想,一拳对着陆绮砸去。
可惜这不是电影,屈辱与绝境里,愤怒的拳头没能觉醒出匪夷所思的威力,他竭尽全力的挥击被陆绮轻而易举地接住,甚至轻浮地把玩起来。
封花也生出求死之心,她单足跃起,自毁般朝着陆绮撞去。
陆绮的确受了重伤,实力大不如前,可对付一个饱受酷刑的残疾少女,依旧轻而易举。
她抬手按住了封花的天灵盖,轻轻一推。
封花摔了出去,滚入血水里。
封花用肩膀支撑着身体离开地面,再抬起头时,她的口中多一柄长刀,她紧紧咬着刀柄,眼睛在暗处发出幽碧的光。她猛地跃起,拖着雪色的刀影斩向陆绮。
就像穷途末路的幼狼,衔刀向猎人发起最后的搏杀。
这一刀却全无杀意,仿佛斩的是封花自己的命。
陆绮却正视起来。
她推开苏真,双手在空中相合。
嗡
陆绮双手合十,如虔诚的拜佛者,亦如菩萨本身。
她的掌心中,鲜血渗开,却无比精准地夹着封花的刀。
封花的身影悬在空中,四肢无力低垂,反倒像是被刀挑起的人偶。
被推开的苏真重新爬起时,只看到了从空中摔回来的少女,和那柄接踵而至的长刀。
刀随着封花一同坠落,不偏不倚指着她的心口,一旦少女落地,这柄刀也将贯穿她的身体。
苏真惊惶起身,飞扑过去,猛地抓住了刀刃。
刀锋锐利,割破手掌,直达骨头。
宛若雷电劈落,苏真整个手臂乃至身体都在发抖,他紧握刀身,将它从封花身前挪开,随后另一只手搭住刀柄,转身踏步,怒吼着斩向陆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