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看招 第34节

  九妙宫越来越近。

  苏真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

  他忽然意识到,他潜意识里一直把这些经历比喻成一场真实的游戏,但打游戏时,谁又能第一次就一命通关呢?更何况是个无法存档、读档的游戏。

  在苏真最绝望的时候,一场谁也没有预料到的意外发生了。

  事情的起因是一场大雪。

  进入山岭之后,晴空忽然变得阴沉,冷意在低矮的云脚中煎了一阵,顷刻化作纷纷扬扬的雪花。

  这场雪越下越大,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不久便成灾势,无首大马在雪中失去方向,踟蹰不前,怎么也驱赶不动。

  “它连眼睛都没有,竟然也会迷路?”苏真感到惊奇。

  “它是仙人炼的器,而不是真正的马驹,雪一旦下大,天地皆白,山形无法辨认,原本规划的路线就跟着模糊不清了。”南裳说。

  不得已,他们只能停车休憩。

  苏真与南裳所处的车厢早已损坏,两人在冰雪中暴露久了,冷得直哆嗦。

  铁笼中的青毛老妖始终闭着双眼,似已心灰意冷,对染白鬃毛的雪花视而不见。

  那位紫袍女杀手抱着刀坐在马背上,遥望遮天蔽日的雪色,说:“九妙仙宫就在这群山之后,距离此地不过一日路程,终有一日,仙宫之名将震于天下,更在那四座神宫之上。”

  说这话时,这位女杀手像一柄锋芒毕露的剑,苏真觉得她有所不同,又说不清是哪里不一样。

  荆雪正抱刀观雪,山林中响起狼嗥。

  荒山野岭的狼叫总能唤醒人的恐惧,可对杀手而言,这却是种挑衅,荆雪说了句“真吵”后,从马背上跃入林中。

  刀在半空中出鞘,女子轻盈的身法像鹞子掠食。

  不多时,狼嗥变得凄厉,荆雪归来时长刀染血,左手提着一匹看上去比她还大的白狼,白狼脖颈被切断,已经毙命。

  她娴熟地生火,将狼剥皮,割下肉片抹上香料,挑在刀尖上炙烤。

  苏真与南裳饥肠辘辘,闻到这滋滋冒油的肉香,都不由地咽了口水。

  “过来吃吧。”

  荆雪瞥了两人一眼,漠然道:“哪怕你们中有杀害戚霞的凶手,也该留到仙宫审判,我不会让凶手饿死在路上。”

  苏真与南裳对视了一眼。

  “呵,你们是怕这肉里有蛊?”荆雪饶有兴致地说。

  “不怕。”

  南裳跃下车厢,“前辈吃了也没事,我怕什么?”

  她已然饿得脚步虚浮,起初还顾及形象,小口小口地撕咬,很快,她就不怕烫地狼吞虎咽起来,将端庄漂亮的仪容抛之脑后。

  苏真如今的身体胃口不大,没吃几口就有了饱腹感。

  “我第一次去九妙仙宫,走的也是这条道,那天大雨,年幼的我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带着恩人的遗物来到仙宫门口,那一刻,我如临仙境,只觉得这一路而来的艰辛都那么值得,未来的我必将大放异彩!”

  荆雪突然开口,苏真与南裳感到措手不及,两人怎么也没想到,这杀手竟想与他们谈心。

  “后来呢?”苏真接话了。

  “后来我经历了很多意料之外的事,自入门开始,我就因为身份问题被同门欺凌,在九岁时更险些被授业恩师强暴,十一岁时,我得罪了一位师姐,差点被杀害抛尸,同年,我又被误认为太巫身,送去老匠所,在进入老匠所的山门前,我侥幸被赶来的师叔救下,那真是千钧一发之际啊……

  师叔将我收为亲传,许诺我未来五年平安无事,五年之后,我会以他鼎炉的身份在九妙仙宫继续活下去,当然,表面上肯定有个风光职位。”

  荆雪不知从哪里取来了酒,她斟酒自饮,说:“这只是冰山一角,若要认真说起,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南裳目瞪口呆,她忘记了自己对这位杀手的厌恶,只是问:“九妙宫可是仙府,仙府……也如此吗?”

  “哪里不一样?积贫积弱者去哪都是受苦,在仙门受的苦甚至更多。”荆雪冷笑。

  “那你痛恨仙宫吗?”南裳小声问。

  “不恨。”

  荆雪平静道:“修真是世上最美好的事。”

  “美好?”

  “当然啊,如果不曾修行,我现在早已就是个老太婆了,头发牙齿掉光,脸上长满皱纹和斑,看不清东西,连自理都做不到,那样活着还不如早点死了。是修行改变了我。”

  面具下的杀手在笑:“它使我脱胎换骨,使我告别了碌碌无为的人生,我怎么会恨?”

  南裳沉默不言。

  没想到,这个年轻的女杀手竟已是‘百岁老人’。

  沉默良久,南裳小心翼翼开口,她拘谨的样子像端着件价值连城的漆器:“修真,可修得长生吗?”

  “长生?”

  荆雪忍不住笑了,“几乎所有刚入门的弟子都有此问,你也不例外。”

  南裳有些脸红,但她并未改口,依旧期待着回答。

  “寻常的修士能活两百岁,厉害些的也不过三百来年寿元,更厉害些的仙人或许有续命的秘法,但反噬极大,也绝对称不上长生不老。”荆雪冷冷道。

  “不能长生么?”

  南裳感到失望,过去在琉门她没见过长生术,还当是眼界低,没想到九妙宫也束手无策。

  “长生有什么好的。”荆雪说。

  “长生便是无限的岁寿,无限的岁寿所带来的,便是无限的精彩与可能。”南裳笃定道。

  “世上的精彩本就源于珍贵,当生命不再珍贵,自然也会渐渐失去精彩。”荆雪说。

  言简意赅,南裳听懂了,但不接受,她说:“你并未长生,如何揣度长生的苦与乐?”

  “无需揣度。”

  荆雪平静地说:“漫长的寿命当然会带来无限的精彩,但事物到了极致,必然会走向它的反面,精彩之后,是更为漫长的空虚,那是最极致的痛苦也填不满的空虚。世间万物,皆是如此,不外乎长生。”

  “空不空虚不由你说了算!”

  南裳少见地恼怒起来:“如果不为长生,那修行还有什么意思?”

  “穷尽有限的一生做出恢弘壮丽的事业,我觉得一样很有意思。”荆雪缓缓说道。

  南裳哑口无言,她最后只是冷哼一声,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苏真认真听了她们的争论,却没有更多的想法,现在的他甚至无法主宰自己的生命,哪有空去考虑这些?

  炙烤狼肉的火焰烧得正旺,飞扬至此的雪花都被吞噬殆尽,但它又如此明烈,诱惑着芸芸众生靠近。

  荆雪割下了两块肉,置入铁盘,让南裳去端给辇车中守护陆绮的两名男杀手。

  南裳领命。

  荆雪似乎对方才的争论耿耿于怀,又改了主意,将铁盘递给苏真,说:“比起她,我更相信你的忠诚。”

  南裳哼了一声,“随你。”

  苏真默默接过了铁盘,端着沉甸甸的烤狼肉走向辇舆。

  积雪的辇车通体玉白,四角的辟邪之物在风中清鸣。

  少年挑开厚重的帘幔,像走入一个与世隔绝的世界。

  “晚辈前来……”

  苏真刚刚开口,话头就被扑鼻而来的血腥气堵住了。

  本该片尘不染的辇舆之内尽是鲜血。

  血来自杀手。

  那两个看守陆绮的男杀手!

  面前的杀手被一刀刺穿胸口,刀尖从衣服后面裂出,血流不止,但他的刀也砍中了另一个人,那一刀势大力沉,几乎将对手的肩膀整个斩断,却也因此卡在了骨头里,被对方反掌扣住刀背,难以拔出。

  两人大口地吐着血,皆是奄奄一息。

  辇舆隔开了一切响声,微弱的呼救传不到外面去。

  他们的生机都已衰败,任何妄动都可能令其毙命。

  溅血的帷幕之后,陆绮不复往日仪态,小腹上交叠的双手已被分开,秀丽青丝凌乱泻落,雪白裙纱半遮半掩,隐约可见莹酥玉肌,曼妙起伏的身躯上染了血,像铺着一层梅花瓣。

  封花血淋淋地跪在一边,冷眼旁观一切。

  “快杀了他!”

  前方的杀手察觉到了苏真的到来,他调动全部的力气喊道:“此人趁我休息,妄图猥亵陆绮仙子,被逮了正着,他见丑事泄露,气急之下要杀我灭口!你快去把这白眼狼杀了!”

第28章 真相

  “不要相信他的鬼话!”

  里面的杀手抬起头,他面具已碎,露出了青筋暴突的狰狞之面,“是这恶犬想亵渎仙子,却反咬我一口,我是以命保护仙子清白!你快将这祸害杀了”

  “你血口喷人。”

  另一名杀手气急攻心,反倒自己吐了口血,“仙子如此圣洁的人物,你竟也能起歹心,还污蔑于我,……”

  “起歹心的分明是你,你睡觉时,我还听你梦呓过陆绮仙子的名字,她是你的梦中情人吧?你在梦中也是这么尊敬她的么?”那名杀手像是在笑,他的笑容因痛苦而扭曲,声音微弱却歇斯底里。

  “你骗人!”

  杀手大口地喘着粗气,对他而言,他之于陆绮的忠心像是比生命更重。

  若苏真不出现,这两人极有可能同归于尽。

  但他意外撞见了这幕。

  他很弱小,却足以打破这场生死平衡。

  封花蹙着眉,似要催促什么,没等她开口,苏真已经动手了。

  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不会错过。

  苏真根本不去辨别他们谁说了真话,谁说了假话,只用力推了眼前的人一把,那柄原本擦着心脏过去的刀瞬间切开了他的心房,身体的麻木让他失去了痛觉,杀手只觉得寒冷。

  寒冷从心脏开始,扩散到全身,他垂着头无力倒下之际,手中的刀已被人夺去。

  “你这丫头还算聪明,知道他是骗子,你快替我取药来,我……”

  前面的杀手自以为获救,可下一刻,他眼里的小丫头就拧转着木柄将刀从他体内抽出,反手砍中他的脖子。

  这个小丫头显然没有杀人的经验,出刀的动作笨拙,毫无美感,这一刀没能将杀手的脖子直接斩断,反而给他带来了更大的痛苦。

  杀手瞪大双眼,没有力气呼救,临死之前,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他眼睁睁看着这个红发丫头提着刀闯入身后雪白的帷幕里,然后他听到了刀刃刺入血肉的响声。

  刀砍中的肌肤应很柔软,连响声也如此美妙。

  他无法思考这一切的缘由,殷红从他眸底浮起,将他吞没。

  苏真觉得自己疯了。

  他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好学生,但自认为是个好人,他勤俭节约、乐于助人,走路都喜欢低着头,避免踩到地上的蚂蚁,至于杀鸡杀鱼之类的事,他更是万万做不到,但今天,他杀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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