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绮浑身是血,身躯狂颤,她试图立稳,却是气力不支,跪在了地上。
“怎么会……”
陆绮先前施展的咒语,来自于一本秘籍《惑神咒》,这本神秘妖邪的秘籍上,记载着两道不同的咒语,一道欺天,一道欺人。
先前,她便是以这欺天之咒削弱了天怒。
可是,这道她更娴熟的欺人之咒却在瞬间就失效了,这种事从未有过,也不该发生!
她仰起头,凝视着迫近的妖影,心如冷灰。
也是这时。
命岁宫杀阵上的空念剑斩出。
雪白的剑光以扫荡寰宇之势吞没了一切。
陆绮跪坐在地上,看光芒从发端没过,万念俱灰般的心头,忽地闪过一丝明悟。
‘我这是在做什么?’
陆绮自问。
一个半月前,她押送着青毛天尊回到九妙宫后,她在宫中威望攀至顶点。她借机清洗了宫中势力,将大宫主架空,成为了九妙宫实际的掌舵人。
那一刻,百年的隐忍获得回报,她在斗争中胜出,感到天清地明,胜利在望。
那段时间,她没有修行,而是去与伏藏宫、青鹿宫、命岁宫的高层接触,并以座上宾的身份出席宴会,将她无可挑剔的仙姿展现在世人面前,进一步提升她的名望。
老匠所受妖兵洗劫,属于她的太巫身虽被夺走,可是,福祸相依,四神宫之一的天华宫在妖兵的必经之路上,必受重创,这是九妙宫起势的机会,她不想错过。
过去,她并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
直到此刻,她终于明白:她太心急了。
这些年,她玩弄阴谋,篡改记忆,操控人心,并获得了巨大成功,随之滋生的权欲也潜移默化地扰乱了她的道心,若非死到临头,她还沉浸其中,无法自拔。
她终于想明白,她根本不该去见四神宫的人,统合九妙宫后,她更应该在宫内静修,等神宫的人主动上门邀请。
她太心急了。
之所以这般心急,归根结底,还是源于不自信。
她知道她仰赖的力量是什么,那不是她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法术,而是一股邪气盎然且极不稳固的力量,她得到了名与权,却缺乏与之匹配的、真正的实力。
她预感到天下将乱,试图借助名声乘风而起,获得更多修道资源,以求捷径。
可是,没有“实”的“名”终究不可靠。
况且,即便天下已乱,她需要立刻入局么?
她阅读过人妖国战的历史时,最初的风云人物往往很难笑到最后,横空出世的天才也大都没有善终,真正在最后掀起滔天巨浪的,反倒是一些起初不被重视的人。
这些道理她很早就懂,却在漫长的岁月中遗忘了。
一百年里,她隐忍不发,步步为营,几乎从无纰漏,却在这一个月里一错再错。
陆绮忽地露出了一丝微笑。
明艳动人的笑。
她已然黯淡的灵台中,亮起诸多光点,光点如雨洒落,将她豁然开阔的心境,照得比满天剑光更加明亮。
时间在光中融化,空中的雨水重新滚落,远处的风拂面而来,澄澈清新,夏如的利爪斩至她的面前,被一朵皎白的莲花轻易挡住,震回十丈开外。
夏如面色微变,神色复杂地盯着陆绮。
紧要关头,眼前这个妖女似乎有所突破。
交换灵魂之后,苏真也很快清醒,脑海中虚构的记忆多米诺骨牌般倒塌。
惑神咒比云蜃术高明太多,陆绮这次施法太过仓促,否则他恐怕会和封花一样,陷入骗局之中无法自拔。
所幸他也施展禁咒,令陆绮无法将这道诡异的法术复现。
苏真同样感受到了陆绮的变化,没有冒进。
陆绮并未立即攻来。
她跪在雪亮的剑光间,笑容愈发轻柔。
只见她徐徐抬臂,指尖顺着右耳耳廓的弧度划过,捏住耳垂,轻轻揉捏,将那粒玉白色的吊坠摘了下来,随手丢弃到了泥里,接着,她抽走了腰间的奢华内敛的束带,丢入风中,破碎的白裙随之飞去,只余那身紧裹美好身段的杀手黑衣。
她无论穿什么样的衣裳,都会内衬这样一件黑衣,以此提醒自己莫忘过往。
之后,她将手探至臀后,更将脚上踩着的、布料华贵的靴子脱去,掷到一旁。她这才缓缓立起,揉了揉脚背后,便放任这双如玉雕琢的脚踩到泥泞之中。
“碧虚渺渺雾遮雾,莲花开处我见我。”
陆绮柔柔一笑,竟是双手交叠腰间,对着苏真与夏如福了福身,已是清澄如水的双眸中,又升腾起如水似雾的朦胧霞彩,“生死之间总有明悟,这份道缘,陆绮收下了,稍后杀你之时,妾身下手会温柔一些。”
她破去道心瑕疵,真正晋入一流高手之列。
苏真像是回到了初见陆绮之时。
那时妙严宫宫门坍塌,陆绮破开烟尘而来,他见到了她的清丽绝美,也见到了她的残忍无情,往昔与今日重叠在了一起,却没有唤起苏真的恐惧,而是令他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
他咧嘴而笑,白森森的利齿宛若两排刀俎。
“你在为我高兴吗?”陆绮柔声问。
“刚刚没能杀掉你,确是憾事,可……”
苏真盯着她,瞳孔中迸射出切金玉的利芒,他一字一字地沉声道:“可是,陆绮,好像只有杀掉这样的,才能告慰封花的在天之灵啊。”
“封花?你怎么……”
陆绮古井无波的道心再次泛起涟漪,她缓缓收敛微笑,冷冷地问:“你到底是谁?”
剑光落尽。
雨水重新砸落地面。
师稻青一辈子也忘不了方才的场景。
巨舟般的空念剑跨越天地,如虹贯空,撕裂了觉乱天怒般的魔掌。
之后,觉乱的护体魔气也支离破碎,高大如魔神的身躯在吞天剑光中只是一道细长暗影,支撑了片刻后,立刻灰飞烟灭。
最后,落在地上的,只剩一袭残破斑驳的僧袍。
命岁宫的门人长舒口气。
双头妖僧的铜墙铁壁之身,在命岁宫最高明的空念剑面前,也只是一块随手就能拍烂的豆腐而已。
师稻青见识了这样的剑,心驰神往。
可她发现,靳雪君依旧神色沉凝,没有放松片刻。
师稻青这才发现,觉乱虽被斩死,身后魔气却未弥散,反而越聚越浓,如有实质,它们绞动在一起,宛若群蟒交媾时相互摩擦的黑鳞,更伴有海兽夜鸣般的凄厉啼叫。
“你们退后!”
靳雪君神色突变,厉声叱道。
门人不明所以,还未来得及迈步,身形便被一股飓风吹散。
滚滚黑云之中,一道乌白相间的气飘出,钻入了地上残破不堪的僧袍,干瘪的僧袍重新帆鼓,钻入其中的黑气已凝为血肉,舒展出头颅与四肢,赫然就是那妖僧觉乱。
他竟死而复生了!
不仅是他,先前被陆绮炸掉的觉无也重获新生,觉无摆弄着舌头,心有余悸道:
“那个姓陆的贱皮子下手真重啊,差点就去见佛祖了。”
“这,这怎么可能?”
靳雪君不可置信,她是眼睁睁看着觉乱形神俱灭的!
“大招寺有一言流传甚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可贫僧走遍天南地北,也没在世上寻到地狱,妖有地狱,名为最高海,可人呢?千年以降,长寿之人不算少见,可也没见哪位大能轮回转世啊。”
觉乱双手负后,不由长叹一声,道:“若地狱即是空,以空对空,只能证得虚妄,求得虚空,如何能够成佛?”
靳雪君凝视着他身后浓重如铁水的黑气,明白了什么,骇然道:
“所以你生造了一个地狱?”
“雏形而已。”
觉乱立于虚空之中,显露出宗师般的风采气度,他平静地看着身后的轮回之地,向世人宣告:“这便是我参悟的绝学,地狱法。”
第74章 妖王
“很小的时候,我就相信这个世上有地狱。”
厚若重楼的黑云之下,觉乱悬空而立,低沉而悠远的声音向大地倾泻。
“进入大招寺后,我跟着师父修行,师父告诉我,地狱是三界六道最苦难之地,其间众生一个昼夜就要经历数万次生死,枉习过重者受押捺槌桉,诳习过重者受沉溺腾掷,慢习过重者受融铜吞灌,嗔习过重者受斩斫锉刺……如此种种,皆有报应。我师父是个监收,负责给寺院采办,地位不算高,但他的话我深信不疑。”
“后来,他在给庙里采买僧衣时克扣了油水,我发现后不敢置信,问师父,你不怕下地狱吗?
师父说,善恶可以相互抵消,他行善积德太多了,取出一部分用来改善生活也无不可,我觉得这不对,与他起了争执,将他杀了。”
觉乱回忆往事,脸上露出了孩童般天真的微笑,他继续说:
“我离开了大招寺,周游天下,当我发现,这个世界好像真的没有地狱之时,我感到无限的惶恐,辗转反侧,日夜难寐,可之后,我又感到无穷的喜悦。
既然此前没有地狱,那我是不是可以按照人们的期盼,造出一地狱来呢?造出一个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地狱,好人来世投胎好人家,恶人来世投胎成猪牛,如此轮回几世,世上不就只有好人没有坏人了?
和尚想靠传扬佛法,教化万民,实在太难了。须知,想将艰深的学问传播出去,必须要将其简化,甚至扭曲本意,使其通俗易懂,人人能懂。饶是如此,也非人人想学。世事复杂,人心叵测,再严谨的律法由人去执行,也难免造成滥用与冤屈,没有什么比造一个地狱更好的了,唯有彼岸,能救得了此岸!”
觉乱向世人阐述着他的宏愿,声音也越发洪亮,在天空中一遍遍地回荡。
他的眼眸不知何时已一片赤红,似有猛火烧遍十方世界,鬼魂神识皆尽坠为灰尘。
命岁宫的修士看着破碎黯淡的剑光,望着这与云平齐的魁梧的魔躯,皆心涟震荡,他们中的许多,都暗暗觉得这邪僧的话颇有道理。
莫说是在百姓之间,就是命岁宫内,贪污腐败欺男霸女的恶行也屡禁不止,纵使有师稻青这样的小姐做榜样,也无济于事。
人的道德戒律只能拴住自己,拴不住别人,甚至很多时候,它反而会成为好人的累赘。若真有一根缰绳,可栓万世之民……
他们不敢再想。
靳雪君则沉浸在空念剑被破的痛苦中,面对觉乱的布道,她一言不发,未驳半句。
无论这和尚说的是真言还是妄言,空念剑失手的那刻,败局都已注定。
骄傲如她也不得不低下头来。
“好姑娘,为师这绝学你也瞧见了吧,只是,这绝学太过精妙,仅凭我一人,无法将它修到圆满,我需要你的帮助,等到地狱真正建成,你将成为佛母。”觉乱欣然道。
只是短短一日,命岁宫绝学两度一败涂地,师稻青无法再自欺欺人,心绪之复杂,可想而知。
可她仍旧摇头:“随你怎样说,我就是不从。”
觉乱皱眉,问:“你是在与我赌气,怨我欺负你娘?”
师稻青垂下眼睑,轻轻道:“我听说有个国家的领主,想造张大网将整个湖的鱼都打捞起来,结果一条也没捞着。大和尚,世上哪有什么一劳永逸的法子,你的本事厉害,我心服口服,但的念头却是魔念空想,只会带来灾难。”
她若答应了觉乱,将来亿万苍生都要遭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