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稻青,你想杀我吗?”
师稻青双腿紧绷,银牙紧咬,她为不失态,尽量用平静的声音回答:
“我辈修士,遇魔必诛,何来例外?”
“我可以给你杀我的机会,但你只能伤害我的身体,不能伤害灵魂,你有本事做到吗?”夏如语气严厉,像在给学生提问。
“形存神存,形灭神灭,两者相依相存,焉有只伤其一的道理?”师稻青反问。
“可世上既有拘魂研魄的法术,也有容纳魂魄的法器。”夏如说。
“旁门左道,不足为道。”
师稻青一心修炼正统术法,很少关心这些。
“既然做不到,我就不给你机会了。”夏如说。
“你果然存心戏耍。”
师稻青银牙咬出细微的声响,她见身下妖物速度更快,冷声问:“你到底要带我去哪里?”
“带你去斩妖除魔。”夏如淡然道。
“斩妖除魔?”
师稻青再如何冷淡,也不由生出恼意。
她知道人终有一日会死。
或被妖魔杀死,或被人杀死,或被阴谋算计杀死,为了能足够平静地面对死亡,她反反复复地设想它们,如临其境。
可现实总是出乎意料。
这个妖物竟说要带她去斩妖?
师稻青的丹药葫芦已被这妖物掠夺一空,可她还不知道,这妖物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她法力被封,身躯长时间被暴雨冲刷,冰冷异常,这点寒冷当然无法让她崩溃,可她的身体却在不争气地发抖。
这妖物见她发颤,将手搭在她的背脊上,注入了一道法力。
法力在体内化开,变作一道暖流,顺着脊骨流经全身,驱散了她的寒冷。
师稻青不觉感恩,只觉羞辱,她想,这妖物一定是施加小恩小惠感化她,她冷哼一声,表示绝不上当,还将它视作考验。
“苏真,你瞧,你的好心被人当成了歹意。”夏如微笑道。
“那又如何。”
苏真并不在乎。
交谈之间,两人已齐力跃过波澜壮阔的朱厌河,再度来到了栊山脚下的镇上。
夜晚结束得很快。
他们抵达栊山镇时,云后已透出微微的亮光。
苏真发现,这原本热闹的镇子,人肉眼可见地少了许多,不免心生警觉。
“好浓的妖气。”
师稻青虽法力被封,感知却仍然敏锐,她问:“这是你们的同伙吗?”
“同伙?”
苏真懒得和这女人掰扯,说:“到底是什么东西在作妖,你去调查一下不就知道了吗?”
“我去调查?”师稻青一愣。
“这不是你们正道仙子的职责吗?难道师仙子要坐视不理?”苏真将她从肩上提了下来。
师稻青双足重新落地。
她揉着因寒冷而麻痹的双臂,紧蹙眉头,盯着眼前魁梧的妖怪,实在想不通这妖魔要做什么。
想不通干脆不想,作为山门修士,无论修为高低,见到妖煞作乱,都不能置之不理。
这是她至死奉行的准则。
既然对方给了机会,师稻青也不再扭捏,稍稍整理装容后,便去到镇上,向镇民打探这儿的情况。
夏如看着兢兢业业的师稻青,说:“这人倒是没有白绑。”
她和苏真这副模样,完全没法亲自打探情况。
师稻青清丽端庄,一瞧便是正道楷模,镇民见了纷纷惊为天人,只觉得这与他们的沫仙子相比都毫不逊色,甚至更胜一筹。
面对这位仙子的提问,乡亲们知无不言,哪怕是泼皮无赖也不敢怠慢。
很快,她便打听到了消息。
“怀清禅师已经在道场讲道,昨日便有三千镇民前去聆听,镇民听讲之后,无不大彻大悟,对禅师敬佩有加。”
师稻青诉说了她所听到的情况,又道:“不过,许多人大彻大悟之后,觉得人生了无生趣,他们不再去做农活,不再读书,对于父母子女的训斥与哭喊充耳不闻,失去了常人该有的七情六欲,反倒像着魔了一样。”
“怀清禅师在道场讲道……道场在哪?”苏真问。
师稻青给他指明了道场的方向。
有了明确的方向,苏真立刻就要动身,他如拎小鸡般将师稻青重新抓回了背上,这次,这位仙子倒是没有反抗,只是自言自语道:
“怀清禅师声名远播,即便我身处命岁宫也有所耳闻,按照传言,他惩恶扬善,济贫扶弱,降妖抗灾,是一等一的好人,怎会有行那妖魔作风?”
“仙人走火入魔的不算少数,怀清禅师过去或许是好人,可如果他真堕入魔身,我们应当做的,便是替他了结。”苏真说。
师稻青心想,这妖物明辨是非善恶,怎么还有些侠客作风?这也是装出来的?
‘人妖血仇不共戴天,它一心斩妖,多是同族互戕,而非出于道义。’师稻青如此告诉自己。
不过,无论真假,她都承认对方所言非虚,她也很好奇,这位佛名远扬的禅师到底经历了什么。
苏真负着师稻青,向着百姓所指的,道场的方向掠去。
没多久,他们来到了道场之外。
这是栊山派亲设的道场,围墙高耸,砖块严丝合缝,黄瓦红墙庄严气派。
道场内坐满了人,他们不顾大雨,在大石板上席地而坐,凝神聆听,如痴如醉。
怀清禅师正在莲台上讲道,上门没有设置避雨的亭子,故而这位大师一样承受着风雨。
道场里坐了很多人。
栊山派的修士与普通的民众混坐一起,他们过往的身份或许天差地别,可一同聆听妙法,寻求开悟解脱之时,却是平等的,故而没有座次之分。
一如既往,师稻青先进去打探情况。
她大致看了一圈后,捡了个没人的空位置坐下,定睛看向莲台。
饶是师稻青定力非常,也不免大吃一惊。
坐在莲台之上的,非佛非僧,而是一个浮肿的肉团。
肉团中央有个恐怖的伤口,伤口周围遍布着诸多人脸,人脸模样各异,或年轻或苍老,或俊俏或丑陋,他们的神态却是统一的,充满了怨怒和不甘,似是困囚多年的犯人,渴望着逃离囚笼。
老禅师面容削瘦,白发枯槁,看上去更老了几分。
可他神色泰然,仿佛对经历的一切都毫不在意,只一心一意地给世人讲经。
‘这是怀清禅师?这位大师怎么成了浑身煞气的怪物?’
师稻青心神不宁,无法理解眼前的所见,心想难道这位大师本就是怪物,他的名声都是骗来的?
“……如来藏中,性色真空,性空真色,清净本然,周遍法界。随众生心,应所知量,循业发现。”
怀清禅师在台上讲经。
他随口读着经文,磕磕绊绊,声音怪异难听,与前几日判若两人。
下面的众人听着听着,便面露悲伤之色。
一个青年突然立了起来,仰面大哭,道:“我爹是我杀的!小时候我看见他打我娘,我就想杀他了,我杀了他,我娘却打我骂我,我一怒失手,将娘也杀了……我有罪,我罪孽深重!!”
其他人悲悯地看着他,无动于衷。
他哭得五官皱起,又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复而咧出笑容,疯疯癫癫地奔到外头去了,口中大喊:
“我找到杀爹娘的凶手啦,要去找官府报案~”
他的行为举止似是感动了其他人,都夸赞他是孝子,许多心肠软的,更是开始大哭,控诉自己的罪孽。
“养子是我煮了吃的,他偷吃了我的凤干果,我就把他煮了”
“那头猪是我奸死的,我二十年没碰过女人啊哈哈呜……”
“我在李家的酒池子里洒尿了!!”
还有很多人无所适从,他们犯过的错和这些人相比似乎拿不出手,于是感到羞愧,只好跟着掩面哭泣。
怀清禅师兀自讲着经书,俯视的目光终于透出几分悲悯。
在他眼中,下面坐着的都是他的孩子,他们正在反省自己犯下的错,并改邪归正,将凡心换为佛心。
栊山派的修士们也开始阐述自己的种种恶行。
当初栊山脚下围剿苏真时,他们一个个正气凌然,仿佛要与天下一切恶事为敌。
如今却是痛哭不止,肝肠寸断才肯罢休。
连栊山派的掌门也垂下头,叹气道:“我儿奸杀妇人之事,其实我是知晓的,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没想到他还修炼邪功,真是……不过,这到底是门内之事,那个叫余月的凭什么插手?”
“你儿子还想强暴我,被我扇了个耳光。”竺沫冷冷地说。
“他本就是孟浪之人,这不是什么大的恶行。”掌门辩解。
“那你以十箱珠玉白壁将我卖给命岁宫,是恶行吗?”竺沫又问。
“你不是心甘情愿……”
掌门不敢与她对视,最后垂头叹气道:“我不是将你买回来了吗?栊山记着你的好,风风光光把你迎回来了啊,还给你造了那样一座宝楼,我没有食言。”
“买来卖去,你当我是什么?你可知道我在命岁宫过的是什么日子?!”竺沫鬓发散乱,双眸闪露凶光。
掌门本想解释,却是磕磕绊绊,最后他亦燃起怒气,道:“你过的是婊子的日子,我要是不念旧,不把你买回来,你还在命岁宫给人当婊子,被当猪狗践踏,你该感谢我!!”
“没有我哪有你栊山今天!黄飞壮!你这忘恩负义的禽兽,你比猪狗还要不如!”
竺沫再不顾及什么形象,破口大骂,“你忘了吗?你忘了我是谁了吗?我可是你私生女啊,你把你女儿拿去卖钱啦。”
掌门举起手掌,像是想要打她,两人对视了一会儿后,他却俯首哭泣,大喊道: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罪孽深重,只欠一死”
人群哭的更厉害了,声音在雨水中发酵,成为一场盛大的丧事。
他们争先恐后地吐露着自己的罪孽。
只要在今天把罪恶说出来,就能得到佛祖的谅解。
师稻青坐在原地,冷眼旁观,她也一度被这样的氛围感染,却不知该说什么。
她无法想起自己有什么恶行。
小时候,母亲夸赞过她的善良,并为之感到担忧,青年时,同窗讥讽过她的善良,说这是养尊处优的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