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不清了。
就不该和她开这些玩笑……可这些时日实在太熟了……
不过好像不管怎样都是洗不清的。
崔元央脸红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低声嗔道:“你们在这看什么,去去去。东西我端进去就行。”
侍女们憋着笑意微微一礼:“是。”
崔元央取过侍女手中端着的餐盘,小心地跨过门槛,赵长河已经穿起了新衣,含笑看她。
这是一袭锦袍,带着少许朱紫色,纹绣山河,气象万千,用料贵重至极,连这些锦绣貌似用的都是金丝线,贵气无比。赵长河在两个世界都没穿过这么贵的衣服……而且这衣服还不是武士款,更偏文气,把他的粗野豪迈之气冲淡了许多,有了雍容沉静的气度。
崔元央看得目光闪闪,觉得很有趣,她还没想过赵长河能有这一面气质,看着意外还挺顺眼。
同样赵长河也在目光闪闪,因为现在的崔元央……很漂亮。
是的,不是可爱了,是漂亮。
不再是以前毛绒绒的兔子帽,也不再是破破烂烂满面污泥的乞丐样……而是轻施粉黛、头簪玉钗,一袭淡绿色的连衣长裙亭亭而立,无端把人拔高了几分的样子,连脸型看去都没那么圆了,有了点瓜子脸的模样,很是秀美。
分明是个漂亮的美少女。
唯一还能找到之前影子的,是额前整整齐齐的齐刘海,看上去布娃娃似的,又萌了几分。
两人目光对视间,都有了一种“原来ta长这样啊……”的感觉。
旋即同时一笑,恍如隔世。
“来。好吃的!”崔元央喜滋滋地把盘子放在桌上,这一转身就露出了刚才摔了个屁墩的脏屁股,赵长河一下笑出声来。
没有隔世,依然如此。
“你笑什么嘛?”崔元央转头嗔道:“一路都没吃过好东西,还不来吃点,这本来是我应该发挥的最大作用!”
看富萝莉一直对自己没包养成功而心中耿耿的样子,赵长河梦中的心事都散了个干净,心情大好地坐上桌:“好好好,这是什么糕?”
“这是飘香坊的玉芙糕,这是鸳鸯八珍,这是京师张家老字号做的芝蓉雪玉饼……”崔元央兴致勃勃地介绍了一遍,很期待地看着他:“看看你最喜欢哪个,和我口味是不是刚好一样的!”
这根本就是个孩子。
经历这一路腥风血雨,居然还是这么孩子气。
因为回家了吧?呃,其实魏县也不是她清河,还有距离呢。
赵长河每样都吃了一点,笑道:“这个玉芙糕。”
崔元央显得极为高兴:“就知道果然和我一样的!”
赵长河笑而不语,因为你第一个介绍这个而已。
他喝着鲜奶配着精致的糕点,看着身上的锦衣,心里在想,崔文能够放任女儿一大早跑来找自己,可以说明很多问题。如果自己想要的是这样的生活,那恐怕只要几句话,就真的可以这么过一辈子了。
有锦衣玉食,有可爱的妻子。有天下第九的岳父,有跨州连郡的势力。
可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差点啥。
也许是昨晚瞎子的话,始终在心里有些阴翳。
有一个人,一直在看着你,你做的一切只是别人眼中的真人戏。
有另一群人,正在寻求世界的奥秘,剑指苍穹,以身代天。
落日晚霞映照江水,江湖的辽远刚刚展开画卷。
那北邙带出的钢刀刚刚豁了口,心里的刀也就此钝了吗?
“赵大哥。”崔元央的声音传来:“你怎么吃着吃着就在走神,这里没有心怀不轨的船娘。”
赵长河醒过神来,笑道:“不知道有没有心怀不轨的小兔子。”
崔元央微红着脸,垂着脑袋咕哝道:“才没有。”
那一刻少女的娇羞,漾在心里,差点把江湖的霞光击得粉碎。
赵长河有些不太敢看她红彤彤的脸,垂首低声道:“我想见见令尊,有事想谈。”
如果有别人在这,听了第一反应必是这厮想提亲了。可崔元央听着,脸上的红霞反而慢慢退却,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赵长河看。
以赵大哥的豪迈勇烈,如果是提亲,为何垂首低言?
(本章完)
第71章 崔文
崔元央却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道:“爹爹在后院亭中赏花,我觉得……应该也是等着赵大哥去见见面的。”
赵长河抬头看她,那一贯喜怒哀乐极为分明的大眼睛此时却如雾笼罩,把一切心思遮掩不清。
但却依然笑意盈盈,见赵长河吃完了鲜奶糕点,便很淑女地拎着裙子站起:“我带赵大哥去。”
赵长河站了起来,崔元央又很自然地拉着他的手,一路出屋。
赵长河反倒有些许不自然起来,转头看看廊边左右:“你在这也拉着手……”
崔元央很无所谓地道:“该拉不该拉,也拉了多少次了,何必自欺欺人。无论人前人后,央央都是央央。”
赵长河抿了抿嘴,没有回答。
崔元央拉着他悠悠地走着,说道:“其实我心情本来不太好。”
赵长河道:“因为知道了内鬼是谁吧?”
崔元央叹了口气:“赵大哥如果什么时候能笨一点,那就可爱多了。”
赵长河道:“像你一样?”
崔元央一本正经地点头:“对,像我一样。”
赵长河哑然失笑。
崔元央道:“当然如果笨了,也不能像天神一样带我披荆斩棘,这可真是烦恼。要不然……对外聪明一点,对央央笨一点?”
不知道是不是疑邻窃斧,赵长河忽然觉得这丫头开始话里有话起来。
什么叫对外?哪里是内?
他回避了这个话题:“所以内鬼究竟是哪个?”
“我三哥崔元成。”
“嫡次子那个?”
“嗯。”
赵长河沉默下去,这是真正的同父同母嫡亲哥哥……居然要这样一个与人无害的亲妹妹的命,为的不过是坑崔元雍一个没照顾好妹妹的罪名,这玩意儿甚至不知道对夺嫡有没有实际作用。
也怪不得崔家的初始反应较为迟钝,道上都开始刺杀了,崔家却不知道,并且这些围追堵截其实存在一定的组织度,这必然是有高位内鬼在操作的,不是什么无权无势的庶子或偏房能办到的事情。
代入自己是崔元央,这时候应该在哭才对……或许她昨晚已经哭了很久?
“他……怎么处理?”
“爹把他关入大牢,暂时还没处理,听说娘在家里一直哭,说肯定搞错了,有人陷害。”
赵长河摇了摇头,很难评价。
崔元央又笑了一下:“不过我现在不恨他。”
“嗯?”
“若不是他,我也见不到如此义薄云天的赵大哥。”
“……”
“你知道吗?我之前很后悔。”
“后悔什么?”
“没有选择第一条路,跟去江南漠北。”崔元央说着说着,声音渐渐细不可闻,没让赵长河听见这后半句:“或许从此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赵长河并不需要听见后半句,单是前半句,已经把少女心思倾吐了个明明白白。
他紧紧抿着嘴唇,不知如何作答。
崔元央却忽然停下了脚步:“到了。”
赵长河抬眼望去,前方姹紫嫣红,百花盛开。一条青石小径宛转蔓延,在花树掩映之下不知其深。
“我就不进去了……”崔元央笑笑,又再度含羞低头:“你们说的、说的一些话,我怕是不便旁听。”
说完转身一溜烟跑了,跑到廊边拐角,又回眸而望,眼里似嗔似怨,说不分明。
赵长河驻足看着,直到那浅绿的裙摆消失在廊外,才默默转身走进园林。
好奇怪,与夏迟迟别离之时都没有这样难言的情绪。
园林深处,水流叮咚,依稀可见在花树水潭之间露出飞檐一角,那是园中亭台,有人静立,默默看水。
赵长河走了上去,亭中有桌,桌上有酒,左右无人伺候。
崔文依然看水,没有转头,似是随意道:“坐。据闻你好饮,自己喝。”
赵长河没有坐,反倒走到他边上和他并立看水。
这个举动十分无礼……当然若是真二五八万地坐在那喝酒也很无礼,但也符合他粗野的形象。如今这并肩而立的样子,更加难以形容。
崔文有些惊奇地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脸上的刀疤上驻留片刻,又转回视线:“你以什么身份与我并肩?”
女儿的恩人?还是女婿?还是……皇子?
“客人。”赵长河随意道:“有客来访,主人头也不回,自顾看水……崔家名重当世,为了不让前辈担上无礼恶评,晚辈只好一起站这儿了。”
崔文眼里有了些笑意,洒然回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老夫有些心事,一时失礼,客人海涵。请坐。”
赵长河回身坐下,这次主动替崔文倒酒。
崔文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倒酒的样子,忽然道:“你读过书,识过礼?”
赵长河“嗯”了一声。
虽然你们世界的礼仪我没学过,你们读的什么书和我也不一样,但我真的是个读书人。
读书人的气质其实是很明显的,只不过匪窝厮混后的赵长河书卷气越来越淡了。然而当面对崔家这样的属性,不自觉就会展现,当初崔元央就觉得“见光死”,这厮并非想象中那么粗野。
但看在崔文眼中,却另有意味:“赵厝出身,本不该读书识礼。”
赵长河倒酒的手微微一顿,又顺势停止,把酒壶放在一边:“赵厝就在洛家庄边上……倒也没有世人想象的荒僻。”
“所以赵厝人在洛家庄干活,或者洛家庄人住在赵厝,都很正常?”
赵长河不语。
崔文看着杯中酒液,忽然道:“昨晚我本来不想出手,想等刺客先杀了你,我自信在此同时可以把小女救走。”
“我知道。”赵长河很平静地回答:“那样我就是死在听雪楼刺客手里,前辈不过来迟一步,只来得及救下女儿……头疼的很多事瞬间消失了。”
“你生怨否?九死一生护送小女,却得到这样的答案。”
“若我是前辈,做的事可能也好不到哪去,所以理解……最终前辈还是出手相救了,之前怎么想也没太大要紧。但有句话我和央央说过,理解需要相互才有意义。”
“有对等的资格,才有相互理解的前提,无论是老夫,还是唐晚妆。”崔文淡淡道:“便如任何人家,对待一个赘婿与对待一个门当户对的联姻,态度也不可能一样,人尽如此,相信换了你也如此。所以老夫还是那句,现在的你,以什么身份与老夫对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