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辰不可能说自己预感大哥出了事,只能这般找了一个模糊的借口,便与董卓跟随前方的骑兵,后面徒步行走的两百多人带着伤员,和一些牛羊肉,相对慢上许多。
“长生索性先领骑马的兵卒回定安城,步行便随我在后。”
风雪交加,又是夜晚,徒步长途行军,还带大批物资和伤员,体力消耗巨大,确实不适合长时间赶路。
苏辰想了想,便接受董卓这个提议,当即纵马追上前方骑兵。
“加快速度,我们先行离开。”
燕山牧场位于容州西北面与草原接壤,往东距离云郡尚有两百多里路程,往南到达定安城就更远了,几乎所需五日的路程。
而此时的夜色里,都城燕京兵马调动频繁,皇宫之中一片灯火通明,时间已至四更天,皇帝还在书房没有睡下的意思。
他看着两个宦官展开的《将军夜宴图》里面每一个人物面孔、衣甲都仔细端详,大抵想要从里面看出什么东西来。
外面,有宦官的声音响起:“陛下,萧太师回来了。”
“让他进来。”
北宫野直起身,略挥了下手,两个宦官识趣的将画卷起来,放入套筒内,带到了后堂。这边,门扇打开,一身玄色袍服的老人进来,朝上方书桌后的皇帝拱起手。
“臣,萧文弼拜见陛下。”
“人呢?”
“回陛下,人……人死了。臣赶到时,已被众人劈砍了数刀,他自己也举起匕首自刎。”萧文弼叹了口气,微微侧身,房门之外,顺着石阶下去,一辆辕车停在外面,一具身穿白色锦袍的身躯躺在茅草上,衣袍被鲜血浸得通红,颈脖划开露出里面割断的血管、喉管,脸上还有三道深可见骨的刀口,胸、腹、腿部也都有明显被长枪戳开的窟窿。
皇帝站在书房门口,沉默的看了好一会儿,举步走下石阶,来到车斗旁,看着上面的尸体,隐约还是能看出是那位定安侯世子的容貌轮廓。
忽然,北宫野将尸体的手掌抬起,摩挲了一下掌心和虎口,这才一言不发的转身回到檐下。
“拟旨!”
皇帝缓缓转过身来,又看了一眼车斗上的尸体,声音冰冷:“定安侯世子苏雍,朝王会舞弊,欺瞒君上,意图反抗,宁死不悔,今日苏雍伏法,其罪犹在,定安侯苏从芳教子无方,治下邪教横行,有渎职之过,剥夺侯爵,全家押送京城,等候发落!”
“陛下!”
萧文弼连忙上前,“此诏有些不妥,苏雍已死,其罪该消,倘若此事牵连定安侯,京中那些世子会惶惶不安,各州那些公侯怕多想,陛下这是意有所指,何况依照我大燕律令,欺君之罪,不过抄家而已。”
回过头来的皇帝直直的看着师父加太师,随后‘嗯’了一声。
“太师说的有理,是朕太过心急了,那便将后面改为:念其先祖为国征战,劳苦功高,然后人愚昧迟钝,今日卸其世袭罔替,剥夺侯爵之位,抄没家产,苏家不得在定安城中居住,接诏令两日内,搬出侯府!”
“朕的旨意便是这些,好好记下来,发去中书省修辞,连夜制诏,发往容州定安城,昭告各州!”
“令皇城统领之一,费种率五千皇城甲士,一千燕山铁骑随行,另容州刺史汤怀元带兵一同前往,对了,以防万一,朕再派两个一品高手前去,若有顽抗,格杀勿论!”
萧文弼看着转身走入书房的背影,目光晃了晃,他微微抬手,身后的兵卒将辕车以及车斗里的尸体一并拉走。记录的宦官则转身飞跑,将这道旨意传入中书省,原本已睡下的中书令、中书侍郎等一批官员连夜乘车返回官署,直到天色蒙蒙发亮,校正修辞过的诏书由快马先行,随后是昭告书文,由另外一批快马紧跟出京。
同时昭告文书、皇城兵马紧跟出了燕京,携带的文书沿途宣读,抵达容州时已是第三天上午,听到这消息的汤怀元震惊的说不出话来,他与容州的两位侯爷,苏、吴相交甚好,苏雍的为人他也清楚,如此温和良善之人怎么可能做得出这样的事。
可诏书已到,他也只能领了皇帝旨意,陪同燕京来的宣读使,和皇城兵马前往定安城宣读诏书。
苏家被罢免侯爵,摘除世袭罔替,甚至要抄家的消息,犹如忽如其来的雷鸣,响彻整个容州。
元月初七的晚上,房文烨听到这个消息时,他正在家中与家里人用饭,孙女房雪君也在的,一时间,房家所有人都愣住,随即派出人手到官府打听,得到佐证后,老人将众人都招到中庭大厅。
“苏家完了。”
“那怎么办?会不会连累到我们房家?要知道雪君跟苏辰还有婚约!”
“应该不会连累到我们,可苏家没了势力,还跟他们联什么姻亲!”
“不如退婚?”
厅里有房家人说出这个难以启口的话,但也是众人心里所想的,倒不是怕罪名连累,而是怕皇帝迁怒到房家。
“那就……”房文烨抿了抿嘴,有些艰难的点下头:“那就这样吧。”
“我不同意!”
下方一排排坐着的房家人当中,女子的声音突兀的响了起来,房雪君不顾身旁父亲的拉扯,“我的婚事,凭什么你们做主!巴结别人的时候,恨不得将脸贴上去,现在婚约定了,又嫌弃苏家没落,要把婚约撤回,你们不嫌害臊,我还嫌!”
“雪君,这是大人在商讨事情,一个女……”二房的人站起来,话还没说完,房雪君单手托起椅子唰的向他砸了过去。
那人被砸的满头是血。
“我既然跟苏家定了婚事,那就是我自个儿的事,跟你们无关!”
房雪君一把推开过来拉她的堂哥,转过身,大步走了出去。留下一众面红耳赤的房家长辈,房文烨捏紧了扶手,脑门上青筋都在鼓跳。
……
这天下午已进入定安城地界的苏辰,也从过往的商旅口中得知了这件事,听到兄长身死,抄家罢侯的一瞬间,变得冷漠起来,压着剑柄的手都微微发抖。
一旁西凉军副将促马靠近:“三公子,跟我们进山吧。”
“我父母兄长尚在城中,你带兵马回去安顿,没有命令不得出山,顺便派快马告知后面的董将军,按我刚才说的做就行。”
苏辰望了望对方,看着五百骑兵动作起来,转道奔向山间,他方才一夹马腹,纵马冲向定安城方向,来到城门处,守卫的兵卒见到他,都露出不忍,叫了声:“三公子,您要保重。”
苏辰朝他们点点头,下马牵着缰绳步入城门,大街之上人来人往,有人眼熟苏辰的,纷纷沉默的拱起手,其中一人:“三公子,我们可不信世子是那般人!”话音刚落就被一队没见过的巡逻兵卒轰走。
他们看到苏辰,其中有人上前,从苏辰手中接过了马匹,“苏公子,这匹马也属于侯府财物,都要收走的,还有你腰间的这把剑。”
苏辰只是嗯的点了下头,没有为难这些燕京来的兵卒,将腰间的佩剑解下,递给对方。
随后,举步走向熟悉的街道。
第46章 欢迎抄家
威严的府邸人影进进出出。
一个个士卒搬着箱子出来,然后贴上白色的封条抬上门口停靠的十多辆马车,这些士兵看到苏辰,没有任何表情。
府门内是哭哭啼啼的哭闹声,住在府内的一帮旁亲抱着包袱,正被几个甲士驱赶,见到回来的苏辰,蜂拥过去,指着周围兵马说个不停。
许许多多的声音都在耳边听不真切的,苏辰没有理会,从他们中间挤出,前院的厅堂、每一间屋子都被贴上封条,里面能搬走的东西,基本已都拿出来放在檐下等着清点。
有州府的官吏认出苏辰,悄声说了句:“公子千万不可乱来。”随后又道:“侯爷还有汤刺史在中庭那边。”
苏辰没有答话,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周围兵卒、哭哭啼啼的丫鬟仆人纷纷退开让他过去。中庭那边,有更多的哭声传来。
大嫂殷素寰抱着母亲几乎蹲在了地上放声大哭,显然已经知道大哥的死讯;二嫂花红真掉着眼泪,与一个士卒争执,想要拿回属于自己的首饰盒;二哥咬紧牙关,死死盯着一个穿着甲胄的将领,对方根本没有搭理他,而是在跟神色呆滞的苏从芳说话。
“苏侯爷,这是陛下的旨意,还望莫怪本将,如今事已至此,侯爷还是遵循陛下旨意,明日就搬离这里,到城外居住,那里已经为侯爷一家选了宅子。”
一旁,还有刺史汤怀元,他抚须长叹:“侯爷,莫要伤心难过……”其实,他也实在找不出安慰人的话了。
毕竟大儿子死了,侯爵也被摘除,所有家中之物也抄没充公,换做谁都难以接受这样的打击。
苏从芳耷拉眼帘仿佛精气神都在这一刻被抽走了,缓缓挪着脚步转过身就要离开。
“苏侯爷。”
这时那将军身旁,一个穿着绣花锦袍的男人伸出手拦住苏从芳,他嗓音粗哑,却长了一张二十出头的俊朗面庞,下颔光洁无须。
“你这身侯爵锦袍还有玉坠都要脱下来,庶民可不兴穿戴,要是走到街上,可是要下狱杀头的。”
“那也要回房换啊,你们欺人太甚!”老妇人从地上起来,旁边的大嫂哭喊着,冲上前去抓对方,丈夫的死她几乎癫狂。
靠近几步,不知怎的就被弹回来,撞在老妇人身上,苏烈看到母亲被撞倒在地,“啊!”的一声冲上前。
那俊秀男人瞥了一眼,仅仅一眼,苏烈直接被隔空震飞出去。
随后被半空被人接住,稳稳落地。苏烈偏头看去时,苏辰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他身后。
“呵呵,原来是苏家三公子啊。”
那人目光看向苏辰,笑了起来,“有幸在陛下那里听过一些关于三公子的传闻,果然有些英姿。”
“那还真该谢陛下赞誉了。”苏辰看着这人,袖下手掌十指练得修长纤细,小腹微鼓,呼吸间衣襟微微抚动,该是十三以前说过的一流高手了。
“既然抄家,何必为难我父亲,不会少你们一样。”
现在还不是正面跟他们冲突的时候,进城前,街上巡逻那些兵卒绝对不是定安城的兵马,呈一时气愤,那全家都陷入危险当中。
“三公子明事理,那在下也就当刚才的事,没发生过。”那狐儿脸笑着看了一眼苏从芳等人,随即哈哈笑起来,负手转身离开。
苏辰正要宽慰父母两句,陡然感觉精神有些萎靡,像是有一丝东西被剥离,他急忙试着沟通游荡府内的魏王曹操,可传来的是一片空白,脑海中的功勋条,此刻闪烁着,随时都要消失一般。
就在这时,余光之中,一股黑烟从南面飘来。
还有木头焚烧的气味。
他心里顿感不妙,迈开脚步,跌跌撞撞的跑向南厢,冲进月牙门,十三被几个甲士用长矛架着脖子,撕心裂肺的在喊:“们别烧了!”
十多个兵卒抱着一堆灵位正从祠堂出来,全部投进火里。
“你们干什么?!”苏辰看着被丢进火堆里一尊尊灵位,他冲过去,被数名着重甲的甲士拦住,倒退回来。
此时,一个青色锦袍的男子从祠堂走出,看到苏辰,泛起笑容过来,低声道:“三公子,祠堂这些东西,可是僭越了,要是让陛下知道,不仅仅是抄家那般简单,还好费统领和那狐狸脸秦庄没过来,我先将这些东西烧了。”
这人语气淡漠,是在保护苏家。
说完,男子背过身,看着最后一个灵位被丢进火堆,他才带着人离开。苏辰站在原地,看着燃烧殆尽的火堆,曾经那些焚香叩拜的灵牌早已化作一堆灰炭。
风吹过来,灰屑绕着他漫天飞舞。
脑海中的功勋条也不知什么时候彻底消失不见。
“三公子。”十三哭丧着脸过来,苏辰摇晃了两下,挤出一点笑,朝他摆手:“三公子就别叫了,走吧,你也自由了。”
十三摇摇头,吸着鼻子跟在苏辰身后,犹如平日那般。
天色渐渐西斜,家里人都被赶了出来,苏从芳跨过府门门槛,回头看了一眼正被摘下来的苏府门匾,他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抄吧!恭请抄家!”
老人脸庞潮红,朝周围押送的甲士又是拱手又是作揖:“劳烦小心一些,别把门匾弄坏了。”
看到脚步虚浮出来的苏辰,苏从芳笑着说道:“长生啊,咱家没了。”
“咱家还在。”
苏辰看着被人拿走的门匾,挤出一丝笑:“只要你们还在,家就还在,爹,我们回家吧,往后还有机会回来的。”
宽慰过老人,将他送上马车与母亲坐到一起,他最后看了一眼缓缓关上的府门,转身钻入后面的马车,与大嫂二嫂还有二哥坐到一起。
街道上,听到苏府被抄没家资的百姓纷纷涌上街头,其中不乏城中那些三教九流,沉默的看着马车缓缓驶离。
“苏侯爷!!”不知谁喊了一声。
几条街上,站在街边的乌泱泱一片人潮纷纷跟着大喊,定安城虽说不富裕,可也算安稳,旱情这段时间,世子奔走各方,接济百姓灾民,他们都是看得见的。
听闻消息的城外灾民更是将城门堵住,押送的皇城兵马如临大敌,生怕这些人作乱造反,苏从芳从车里出来,说了许多安抚的话,黑压压的人群这才散开让出一条道来。
马车缓缓驶了过去,沿着官道向南,到的五六里外,周围俱是农田、树林,紧靠林子的是一栋破破旧旧的宅子,只有六间房舍,院子杂草丛生,房顶瓦片松落,露出一个大窟窿,之前下过大雪,飘进屋里,还有一大滩积雪没化。
苏从芳穿着粗布衣裳走下马车,牵着老妻的手走进院里,看着荒凉的一幕,老泪纵横。
“我对不起苏家列祖列宗。”他看向老妻,声音都在哽咽:“更对不起你,老了,还让你跟我受苦。”
萧握住丈夫的手,“当年要不是你救我,妾身早就淹死了,夫君,你看这片宅子还不算破旧,修缮一番,还是能住人的。”
老妇人擦了擦眼角,回过头看向苏烈、苏辰,还有两个儿媳,以及跟来的十三和春梅。
“以后这里落脚的地方了,趁天还没黑,把暂时打扫打扫,凑合过一晚吧。”
春梅、十三二话不说,放下包袱,走进房里清理杂物、积雪,苏烈拉着不愿挪脚的妻子也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