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阎锡山自己的意识或者说愿望来看,他也是用治国的方略来治省的。对于袁世凯、黎元洪们的中央政府,他以保全自身为目标而敷衍应付,自然不在话下。就是对国民党蒋介石的中央政府,他也是利我者用之。可以说,他在山西,一直是自行其是,另搞一套。他有理论,有纲领,有计划地试验和推行自己的设计。
行得通行不通,行得效果如何是另一回事,重要的是他一意孤行地坚持和探求自己的道路。从一九二0年开始举行“进山会议”起,他就有意识地在资本主义与共产主义之外探寻另外的道路。到后来总结出“中的哲学”,提出所谓“物劳学说”,一直到跑到台湾后关门著书,洋洋百万言研究设计“建设中国”、“世界大同”的空头方案,既是一种执着的努力,也是一种愚顽的无奈。出于这种心理,阎锡山要求他的部下把他作为国家领袖来崇拜、效忠。长期处于山西第二号人物地位的赵戴文就公开承认:自己与阎之间是“君臣关系”。
应当说,这是在对其他所有部下“以身示范”。而到了抗战时期,在阎锡山出场时,高呼“会长健康”、“会长万岁”之类的口号就已经成为森严的制度。制造狂热的个人崇拜,是封建帝王思想的集中表现。
特殊历史时期加上特殊的地理环境,产生特殊的历史现象。阎锡山把山西搞成真正意义上的“独立王国”,本人在山西如此称王称霸,确实称得上是山西的“皇帝”。
但是,这个“皇帝”,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真正的称王天下的皇帝,所以谓之“土”。而个“土”,也显现着与当时的时代潮流不大合拍,与人们想像或期待中的皇帝模样不大一致,被人们讥讽或鄙视的含义。
一是说他有浓厚的封建性。虽然曾是反对封建王朝的革命派,但并不妨碍其心灵深处仍然是一方封建意识的厚土。对于儒家思想的尊崇,对于皇权或变相皇权的迷恋,对于民主共和和法制的轻藐……,这些根深蒂固的封建意识,远比拖在脑后的辮子难以去除。
新中国成立半个多世纪以来,虽然在反孔批孔的路上走得很为坚决,但诸多令人遗憾或愤怒的事实还是证明,封建观念、封建意识的力量远比人们意料中的要凶恶、顽强得多。适宜的土壤生长大树,茂盛的树木也强化土壤。阎锡山虽然在引进近代科学技术,发展山西经济方面有些堪称明智的动作,但其对封建文化和传统的依恋却是不可动揺的。
他的“思想日记”、“补心录”、讲演稿以及铭刻在府第墙上的“家训”等等,大量引用摘录的都是孔孟语录,发挥之处,虽然不乏思辨哲理的闪光,但基本上是在“仁义礼智信”的范围内转圈子。权力到手之后,他大兴土木在老家修建官邸以光宗耀祖,前后陆续二十多年,修起大小院落二十多个,房屋近千间,成为近代官僚中极为显赫的一处大庄园;
利用权势,除了在商业、工业、金融等领域为家族攫取暴利之外,还迅速在五台、定襄一带大肆抢收土地,集地不下二十万亩,成为山西最大的地主。他心目中的人生道路仍然是两千年来传统的封建官僚所走的道路。
有一则小故事记述了蒋介石夫妇1934年到太原时的情景。故事说:蒋介石夫妇到太原后,阎锡山的二妻徐兰森陪同宋美龄游览,其间到王靖国的公馆休息。王靖国的母亲说:“太太是当今的皇后娘娘,花不完的钱,享不尽的福,说起来甚也好,可就短生个娃娃。”徐兰森赶忙说:“没娃娃也不要紧。定襄七岩山上有个捞儿洞,可灵哩。
花上三元钱,在水里捞一捞,三元开泰,回来准捞上个娃娃。你人忙顾不上去,也能代替,我替你捞一个去。”此话将宋美龄逗得前俯后仰,大笑不止。——从宋美龄的笑声中,人们会感到阎锡山这个二夫人的可怜;但再一细想,不是也更看出阎锡山与蒋介石之间的巨大差距吗?蒋宋联姻,说得上是中国政治趋于现代文明的一大举措。
蒋在个人感情之外,还有着眼外面世界的开阔目光。而阎锡山却因为“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原因,遵从父命,买来一个时仅十四岁的女孩儿为妻。观念上的这种巨大差距,必然会在政治上产生相应的差距,或许,这也是阎终究斗不过蒋的重要原因之一。
“土”的第二个表现,是阎锡山处世行事都比较保守。因为势力弱小的原因,也因为身处比较闭塞的偏僻山区的原因,也许还因为他精于计算、不肯做赔本买卖的原因,阎锡山一贯小心谨慎,凡事以保本为原则。冒险的事情不干,失大于利的事情不干,遭遇挫折,极易退缩,而为保全自己的利益,背信弃义,反复无常。
中原大战前后的此种表现可谓登峰造极。他还有极浓厚的地方观念,在全国以本省划线,在全省以五台划线,搞狭隘的地方山头。“学会五台话,就把洋刀挎”,这句民谣对他的用人路线可谓一针见血。在与共产党联合抗日时,建立牺盟会,所用的共产党人也要是山西籍的。
随后又成立的决死队,他在同意采用共产党军队的政委制的同时,只有一个条件,就是:坚持政委必须是山西人。日本士官学校时的学友孙传芳曾嘲笑他这种土里土气的保守观念,给他取绰号为“厨子将军”,讥笑他像厨子一样,终日周旋于菜板和锅碗之间,不肯不敢迈出一步;另一个学友李烈钧也认为他只配在山西老家出头称雄,实在是如同井蛙观天。
“土”的第三个表现,是阎锡山精于算计而表现出的“抠门儿”。这一半是因为,山西经济落后,财政紧张,不得不精打细算;另一半则是出于阎锡山本人的商人习性。他对于算盘情有独钟,常说“算盘珠子下有钱”。从大连返回山西在河边村家居时,到川至中学看学生上课,就给学生们出题
:以本钱银元一元,年息二分四厘(当时乡村的一般利率)复利计算,一百年之本利之和为多少?算下来居然有23亿之巨。阎锡山于是告诉学生们:你们这就知道算盘珠子的厉害了吧?当然,这一计算所显示的并非算盘珠子的力量,而是盘剥敛财的本领。
它折射出阎锡山内心深处的世界。以精明的计算来比方政治,同样能说明这一点。抗日战争结束后,阎锡山是坚决反对与共产党和谈的。为了说明自己正确,他以一个故事作比喻。他说:“太原开古董店的老板,都是善言巧语极富生意经的。比如一个康熙瓷瓶值六元大洋,他开口就要九元。顾主还他八元,他连声说,瓶子是八元五买进来的,由于你的诚意,我可照本钱卖给你,可你无论如何不能叫我赔钱呀。
顾主听讲得有理,被感动了,就用八元五买下了。可这一来,正上了古董商的大当。现在与共产党言和,就和向太原古董商买古董一样。”如此非夷所思的比喻,却正是阎锡山念念不忘的思路。这种精明算计的“抠”劲儿,曾经在紧要关头,给他带来致命的打击。中原大战时,他派往东北游说张学良的代表,就因手头拮据,无法买通关节,连张学良的面都难以见上。而蒋介石派出的代表则出手阔绰,活动自如,对张学良在关键时刻拥蒋反阎起了一定的作用。但这种“抠”劲儿,又在重大事项中,显示为一种刻意的节俭。
建设山西同浦铁路的过程中,也正是靠着项项工程都精打细算的精神,以有限的财力办了更多的事情。以当时最低的成本,修成了一条给山西带来巨大效益的铁路。
这样看来,用以讥讽的“土皇帝”的称呼,其实是相当确切的民间评价。
虚幻于“道”而精明于“术”
对于“主义”的重要性,阎锡山是看得十分清楚的。他说:“军官能力的军队,抵不住政治能力的军队;政治能力的军队,抵不住主义能力的军队。”他也承认,“共产主义学说是世界上最具备‘一以贯之’的中心思想的思想体系”,“共产党是世界上最富国际精神、奋斗精神、群众精神的著名政党”,承认当时的人类社会“露有一个私有的大空隙”,认为共产主义“至少可以煽动世界上十分之七以上的人民,向十分之三以下的人民进攻。” 因此,在设计和创立自己的“主义”方面,他可谓“锲而不舍,孜孜以求”。从开始的“进山会议”到后来的“理论研究会”,二十多年中,坚持不断。他也肯虚心地向专家学者请教,曾延请包括研究马克思主义的学者在内的许多文化名人到山西讲学,也曾不辞辛苦地、频繁地亲自参加和主持讨论。共产党领导下红军到达陕北之后,为了“思想防共”,阎锡山终于提出了自己的“主义”。他说:“他有主义,我们也有主义,我们的主义是‘公道主义’。”为此,他亲自动手,编出了纲领性质的“主张公道歌”。歌云:
一、主张公道。公道才是社会真精神,主张公道不留情。扶助好官绅,打倒坏官绅,人民人民,大家兴奋。
二、热心。主张公道第一要热心,热心才能擒坏人。如有公务员,做甚不务甚,
制裁制裁,不稍留情。
三、公平。主张公道第一要公平,公平才能服众人。如有司法官,断案不公平,打倒打倒,不稍留情。
四、认真。主张公道第一要认真,认真才能做成功。如有坏军队,骚扰我人民,攻击攻击,不稍留情。
五、牺牲。主张公道第一要牺牲,牺牲才能成大仁。有人做汉奸,勾结敌国人,处死处死,不稍留情。
很明显,这只能是一种适应形势的宣传,而与“主义”无法相提并论。
阎锡山从大连回山西后,曾组织力量研讨“人群合理”的组织问题。他承认,“现社会制度是不合理的社会制度。”可怎样才是合理的制度呢?他强调:“井田的经济制度,传贤的政治制度,是中国文化的精髓。”最终他没有钻出儒家思想的圈子,也没有突破迷恋权术的桎梏。他的大量的以宣扬孔孟之道为中心的言论,也多是在处人处世方面发些似是而非或园滑无用的意见而已。就是说,在“道”的方面,他是个盲人;如果说他在理论或学说方面有过努力的话,其成绩也多在“术”的层次。
其实,阎锡山一方面下大力量进行理论研究,努力构筑自己的理论体系;而另一方面,却又以实用主义的态度对待它。他用极大精力“创造”所谓“物劳学说”,本来是为了在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之外另树一面旗帜,在两条道路之间另辟一条道路的。他却又在讨论会后对亲信们说:“政治是一种艺术。咱的物产证券就是口吹大洋。”还说,“按劳分配就是一支电鞭。电鞭在手,就可玩虎。”这充分证明,他并没有把理论当作一种指导行动的旗帜,没有把理论作为奋斗方向的指针,而只是把它当成一种可利用的手段。
既然如此,在那冠冕堂皇的理论词语背后,就还有一个真实的目标。
以他自己概括的“五大奋斗”而言,其中心目标不过是“存在”二字。当然,存在是现实的基础的目标,没有了“存在”,失却了“存在”,其它一切都无从谈起。然而,为了存在而存在,却不是立于历史潮流之中起引导作用的人物所应奉行的原则。充其量,它只能是跟随历史潮流盲目沉浮的人物立身的依据。所以,他的所谓五大“奋斗”,除了开始投身反清革命时对“满清皇朝的奋斗”及建设山西过程中“对自然的奋斗”,尚属可征可信外,其余无不一一大打折扣。“对北洋军阀的奋斗”吗?投靠袁世凯,出兵抗拒护法军,作何解释?“对日本侵略的奋斗”吗?抗战中与日寇暗中频频勾结,抗战后保留和利用日军对抗人民,又作何解释?至于“对共产党的奋斗”,也不为正统的国民党所接受。对他与共产党建立抗日统一战线的行动,激烈的言辞指责他是“阴结共匪,贴祸党国。”
阎锡山精明过人,为了存在而所施行的种种方针策略,成功处在于,增强和发展了一个小省弱省的实力,使他能够走出山西,走向华北以至走向全国;而失败处也在于,最终不明大势,与民主共和的潮流相对抗,与广大民众的利益和期望相对抗,顽固反共,落得一个孤家寡人,彻底灭亡的下场。
不论阎锡山如何精明,不论他曾用过多大功夫,在主义的探讨,社会发展方向的设计方面仍然是虚幻的。各种努力的结果最终也只能说是“经营有术”而已。
本书无意也无力对阎锡山及民国史作全面的评述,只是期望以简洁明瞭的线条,勾勒阎锡山一生的踪迹。在叙述的过程中,对这个复杂人物作一些粗浅的分析,同时也表示对一般历史观的若干不成熟的认识。可能有不同于传统观点及方法之处,期望得到读者的批评指正。
一 参加起义 媚袁拥段 从都督到省长
出身于一个精明的投机商人家庭;从小接受儒家思想教育,长大后有过从事商业投机的经历,因家庭负债又曾落入社会底层;投考军校,留学日本,接受资产阶级革命思想影响;加入同盟会,参加辛亥革命;机敏、狡诈,善于算计而不露声色,得以在太原起义后一跃而成为山西都督;势单力薄之时,寻找和投靠强大后台是生存的需要。逢迎袁世凯,拥戴段琪瑞,终于将山西军政大权独掌手中。
投考军校,留学日本,参加同盟会
山西省的北部,佛教圣地五台山所在的县就叫五台县。五台县有个名叫河边的村子(现已划归定襄)。村子的东边,是高高耸起的五台山余脉文山,西边是大片开阔的平川,不远处有滹沱河流过。“文山钟秀,沱水环流”,在多山而贫瘠的晋北高原,这里是一方富饶的土地。
1883年10月8日(清光绪九年九月初八),一个日后在山西大地上耀武扬威,与这一方大地命运紧密相关的男孩出生在这里。他的乳名叫万喜,字百川。其父阎书堂,字子明,继承了祖上留下的一份田产,辛苦经营,日子过得很是殷实。阎书堂心地活络,处事精明,十五岁就开始经商,在一家商铺当小伙计。他聪明机灵,为人谦和,又善于说话,善于讨好和笼络人,不几年就锻炼成为一个老练而奸诈的商人。他不满足于靠着有限的黄土地谋生,一直想找机会投资商业,赚大钱,获大利。在儿子出生前一年,他在县城投资经营了一处名叫“吉庆昌”的钱庄,主要经营高利贷,出钱帖子,也兼营点杂货。所谓“钱帖子”,就是用木版自行印制的纸币,可在一定的范围内流通使用。阎书堂略通文墨,交际也广,只不过三几年时间,就把这小钱庄经营得十分兴旺,使阎家成为河边村殷实的大户。因此,阎万喜来到世上的时候,进入的是一个富庶的小绅士家庭。
不幸的是,他六岁时,母亲生了一场重病,撇下他走了。其父娶来继室后,家中难免常生纠葛,于是把他送到老丈人家寄养。外祖父家在河边村也是数得着的富户,俩老人对这没娘亲的小外孙特别疼爱,娇生惯养,照顾十分周到。家里又有几个表兄弟一起玩耍,因此,他在外祖父家生活过得还好。但自幼失去母爱,毕竟在他的心上留下了深深的阴影,所以性格也变得有些乖僻。表面上沉默寡言,驯顺听话,实际上却倔强固执,顽皮胆大。孩童时代,就常常腰挂木刀,自封为指挥官,将小伙伴们分成两队,呐喊打仗;上树掏鸟蛋,下河玩水,有一次竟将附近狼窝里的小狼崽偷出来挂到树上,惹得母狼在村边昼夜嗥叫,使全村人惊诧不已。9岁上,小万喜随其表兄弟一起入私塾读书,先后读过《三字经》、《百家姓》、《论语》、《孟子》、《大学》、《中庸》等,打下了较好的文化和儒学基础。他学习用功,成绩也好,受到先生的赞许。随着年龄增大,也时常惹事生非。12岁那年,因与同学玩恼了,吵得性起,便掏出随身带的小刀把同学刺伤,成了个不好惹的小霸王。阎自己后来回忆说:“我是个有傲性的人。我不愿意人笑我,亦不愿我笑人。十三岁时,在本村学校读书,曾因参加村中元宵节演武会,将鞋脱脚,飞到观者头上,致观者大笑,此后我决定再不参加演武会致人笑;又在村中观剧,见剧人以种种笑态博取观者大笑,遂决定以后再不观剧以笑人。”显示了他性格中内向、自律的特点。到15岁,四书五经基本上读完了,外祖父母也觉得不好管了,就让其父领他回家。
阎万喜回到家后,父亲一心想把他培养成精明的商人,就让他到自家的钱庄里当了小伙计。他学习生意很用心,站柜台,照料铺面,记账……,不多时,算盘就打得精熟,而且在父亲的调教下,学会了一套送往迎来的本领,不管什么样的客人上门,都能应对得面面光滑。他名义上是小伙计,实际是少东家,他很注意结交朋友,笼络人心,在钱庄里人缘不错,颇得好评。第二年,就是16岁时,听父母之命,从媒妁之言,阎万喜就娶亲成家。媳妇徐竹青,娘家离河边不远,也是一个富庶之家。徐竹青没有上过学,是个恪守封建礼教的家庭妇女,夫妻感情甚好。
经商小有经验后,其父就把他放出去,让他外出讨债,参与“虎市”活动。当地当时流行一种叫做“打虎”的金钱生意。五台及周围县都是山区,交通不便,信息闭塞,各地的银子与制钱(即流通的铜制小钱)之间的比价出入较大,且经常波动,时高时低。这种生意就是利用银两与制钱兑换的高低变化的差价,买进卖出,进行金融投机的。交易双方不需要交付现金,也没有什么严密的手续,往往成败就在一念之间,因而风险极大。但一旦成功,也获利丰厚。阎万喜成家后,在父亲的调教下,也钻进了“打虎”的旋涡之中。他千方百计四处打探消息,掌握行情,预测变化,用心捕捉时机,积极替其父出谋划策,屡屡见效,为“吉庆昌”牟取了可观的利润。不长时间,就显露出他敢于冒险,善于投机和精于计算的才干。
正是家庭的这种影响和在钱庄的这一段经历,给阎万喜的人生哲学打下了基础。市场行情的观察把握,人情冷暖的变幻应对,利害盈亏的精打细算,顺逆进退的见风使舵,这些在精明的商家身上必备的才能,他都具有了。后来,他把这些本领用到了政治上,把政治当作一场有更大风险也更有利可图的买卖来做:观望不定时决不冒然出手,用模棱两可、讨好各方求得左右逢源,在任何情况下都要有利可图,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不惜采用一切手段。应当说,商场如战场,商场投机的眼光和权术,与在军阀混战的乱世中生存发展的经世学问和政治谋略相通相似。
阎家的生意做得红火,但是好景不能常在。1900年(光绪二十六年),正当阎万喜干得如鱼得水之时,其父阎书堂栽了个大跟斗。投机失败,血本无归,债台高筑,繁华一时的“吉庆昌”破产了。阎家父子一下子陷入贫困的深渊,为了躲债,父子俩背井离乡,外出流浪,先后到过定襄、崞县等地。躲债流浪一段时间之后,阎万喜回到河边,无事可干,又入村义学读书。以曲本明为师,致力于程、朱学问。年岁已长,又有了在人生途程中曲折坎坷的初步经历,这次读书,使他对儒家学说有了更深一层的理解。贯穿他日后理论体系的“中”的学说,应当在这时就打下了基础。这时,正逢义和团运动轰轰烈烈,在五台一带也活动频繁。清政府调甘肃的军队开来清剿,而兵乱于匪,用各种名堂扰乱欺凌当地百姓。河边村的百姓为了自卫,推举“纠首”(与后来的“村长”类似),组织壮丁,防御乱兵,维持秩序。时在村里的阎万喜就被推为“纠首”,可见他在村民心目中是有胆有识的青年。担任“纠首”后,阎万喜积极组织壮丁护村,还私下将继母的首饰卖成钱,用以置备兵器。这一段短暂的经历,开始显露出他应对惊险和混乱的胆略,也锻练了他的组织能力。
因为在家里被债务所迫,还是没有什么办法,阎万喜和父亲只得外出谋生,来到了太原。在太原,阎万喜随其父去拜望了五台同乡魏仰微。魏见这年轻人能说会道,知书懂礼,很是喜欢。阎书堂见机行事,提出要魏收阎万喜为干儿子。魏很高兴的答应了,阎万喜给他做了义子,并经魏的介绍,到太原柳巷的“裕盛店”当了小伙计,生活才算是安定下来。
跌入社会底层的这两年,使阎万喜又感受到另一种人生。为了糊口活命,他做过在街头卖饼子的小贩,当过差役,当过帮工,当过店铺的小伙计。挨打受辱,寄人篱下,饥寒交迫,丧魂落魄的日子,自然与当年少掌柜的生活形成巨大反差。这既使他痛苦,也让他渴求改变命运。从优裕落入贫穷,让他品尝了人世炎凉的滋味,也增长了历经磨练的才识。在太原流浪期间,他见识了官僚富商们的权势、排场和奢侈,也看到了更多比他还贫困艰难的穷人,同时也目睹了清廷腐败无能,外国列强横行霸道,国家民族面临灾难的社会危象。这些,对一个受到过儒学教育的热血青年不能没有刺激和触动。他发愤要改变这种生活,想望着以后成就一番大事,在社会上有意结识了不少朋友。其中就有日后帮他成事的黄国梁、张瑜。三人来往频繁,经常在一起谈天说地,议论时局,越来越感到志趣相投,就以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为榜样,换帖子结成了拜把兄弟。依年龄大小为序,张瑜为长,黄国梁为二,阎万喜为三。三人对天盟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要同心协力干一番大事,改变命运,光宗耀祖。
一日,阎万喜和父亲见路边的墙上贴出了大字的告示,四周围满了人,就挤进去看,原来是巡抚衙门创设武备学堂的招生广告。当时正值义和团运动失败之后,清廷一方面投靠帝国主义,加强对人民的镇压,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采取一些改良措施,实行所谓的“新政”,在各省兴办学堂。山西省1902年成立了山西大学堂,之后又陆续设立农林、法政、武备等学堂。因为从学堂毕业之后,就算是进入了仕途,因此,投考新式学堂,成为改变命运,寻求向上攀升机会的重要途径。见此告示,阎万喜不由心中一动,觉得是一条实现自己抱负的路。可考虑到眼前的艰难处境,觉得上学走了,家里的日子会更难过,因此没有吱声。他父亲心里也在琢磨:俗话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放在原来的家境里,他未必会同意宝贝的独生子走这条路。可眼下,有个吃粮的地方,毕竟比四处流浪强得多。弄好了,说不定以后还能飞黄腾达,于是就对万喜说:“就是砸锅卖铁,我也得供你上学。不走这条路,咱们怕是一辈子也抬不起头来。”阎万喜见父亲同意了,马上就去找到黄、张两位拜把兄弟,商量一番。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约定三人一起报考。
回来一思量,阎万喜多了个心眼。自己虽然在私塾里书念得不错,背四书五经,写忠孝节义能够从容应对。可这洋学堂的课程从来没见过,也摸不准人家会出什么怪题,万一进了考场,一点也摸不着边沿怎么办?他不愿放弃这个改变自己命运的机会,就动脑筋想万无一失的主意。他把自己的想法和父亲说了说,父子二人一拍即合:商量请人代考。这种时候,只能先管自己,也顾不得磕头的把兄弟了。这是他的精明之处,也是他的狡黠之处。他父亲就想起了原来做生意时有过交往的一个人,名叫赵廉佑,此人当时就在山西大学堂读书。父子二人立刻备了礼,到山西大学堂去拜访赵廉佑。没想到,赵廉佑认为是小事一桩,痛痛快快答应下来。父子二人非常高兴。他父亲是个非常迷信的人,又去找算卦先生给儿子算卦,看看这武备学堂是否真的能考上,同时也请先生给儿子起一个响亮的大号,以图将来步步高升。算卦先生将阎万喜的生辰八字推算了一番,断定这次应考一定得中,但命中五行缺金,大号中须有带“金”的字。经过再三推敲,先生定下“锡山”二字。阎书堂十分满意。从此,阎万喜就改称阎锡山。
报名之后,阎锡山父子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但一想到算命先生的话,他们又多了几分宽慰。其实,当时武备学堂初办,还没有什么成文的规矩,对考生的查验也不严。况且赵廉佑也只比阎锡山大两岁,蒙混过关很容易。赵在山西大学堂也算是成绩优良的好学生,考试题目很平常——《韩信点兵多多益善论》,赵轻松完成试题,下来对阎家父子交代说,笔试没有问题,好好准备应付面试吧。父子两人自是高兴,少不得千恩万谢。在口试时,阎锡山经商时学到的本领派上了用场,他态度谦和,口齿伶俐,善于察言观色,回答头头是道,深得考官的赏识。到武备学堂发榜时一看,阎锡山的大名居然名列榜首。看来试题真的不怪不难,他的把兄弟黄国梁、张瑜也一起考中。
在决定人生命运的大事上,算卦先生如此灵验。阎书堂当年在选择“打虎”时机时,就常常依靠占卜,这次灵验,使他更加迷信。也许是父亲的态度产生的影响,也许是这件事给阎锡山留下的印象太深,他在《日记》中写道:“不可迷信,亦不可不迷信。”此后,他一生都讲迷信。“锡山”二字给他带来了鸿运,赵廉佑的帮助也不可忘怀。赵廉佑后来在山西总有官可做,有财可发,算是得到了一份厚报。
阎锡山晚年回忆自己的一生时,就是从19岁考进武备学堂那年写起的。他写道:“我19岁时,为时势所驱,认为欲有补时艰,有济国危,只有投笔从戎,乃考入太原国立武备学堂。”把19岁之前,在老家的投机破产经历和流落太原的狼狈状况全都略去。摆脱困境,寻找出路的迫切,完全变成补时艰,济国危的动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