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莱夫斯基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他只是眼巴巴的望着路易:“那是你叔叔,也是我父亲。但是,路易,我不能强迫你,最终的决定权在你。”
路易闭上眼,仰着头深吸一口气,他什么都没说,但是从他起伏的胸膛已经可以看出,这个骄傲的波拿巴气的不轻。
他不喜欢这样的政治交易,更别说交易的筹码还是他最最爱戴的叔叔的尸体。
“拿破仑已经死了,然而即便这样,他们还想要从他的身上榨出几枚金币吗!”
路易这话刚说完,忽然,马车一个急刹,差点把他们兄弟俩从车上甩了出去。
正在气头上的路易正想怒斥车夫,可未曾想还不等他开口,便看见了那两个拦住马车前进的罪魁祸首。
亚瑟一手杵着手杖,另一手微微抬起,洁白的手套一尘不染。
“路易,这是你的新朋友?虽然我这么说可能不合时宜,但是,如果你不忙的话,不如来助我一臂之力?维多克先生给的报酬还不错,最起码明显高于咱们在苏格兰场的起薪。”
瓦莱夫斯基望见这位自来熟似的英国绅士,扭头冲着堂兄问道:“路易,你认识他?”
路易瞧见亚瑟那副‘赚钱要紧’的表情,只得无奈的一撇嘴道:“来,亚历山大,我来为你介绍一下,这位就是剧场里的钢琴家,我曾经的顶头上司亚瑟黑斯廷斯爵士。”
第446章 当年真相
2024-05-13
夕阳西下,巴黎圣日耳曼区一家平平无奇的餐馆里。
路易与亚瑟寻了一处不起眼的角落坐下。
他们一边点单一边交流起了近日的见闻,从维多克的侦探事务所说到了波拿巴家族的往事,再到路易菲利普想要会见路易的真实用心。
亚瑟没有直接挑敏感话题入手,而是先抬手要了杯加了柠檬汁的威士忌,随口问了句:“原来那位就是瓦莱夫斯基先生吗?先前我在伦敦为了找他可是费尽周折无功而返,没想到在巴黎却这么轻而易举的碰上他了。”
路易沉闷的打着了火,猛地抽了口烟,看得出来,他的心里堵得慌:“你还在想利物浦的事情?我以为你已经忘记了。”
亚瑟笑着摇了摇头:“路易,你把我想的太大度了。你问问汤姆和托尼就知道,从前我在东区做巡警的时候,任何一个敢于袭击我们警区的混世地痞都会被我从幽深的小巷子里揪出来,他们要么流放去澳大利亚和加拿大,要么就得烂死在旧船监狱或是新门监狱。”
路易摘下烟斗笑了声:“看来是我从前把你想的太善良了。从这个角度来看,你和维多克先生差不多,他之前告诉我,所有敢于冒犯攻击他和保安部雇员的家伙,都会被他想尽办法送上断头台。而且在他们被送上断头台前几天,他甚至连一滴水都不会给囚犯喝,这样一来他们就没办法在断头台上冲着他们吐吐沫。”
亚瑟搅动着瓷杯里的汤匙:“你把我想的太善良了,也把维多克先生想的太坏了。但是因为他干的活得罪了太多人,所以巴黎的舆论经常攻击他。想一想,维多克先生在大巴黎警察厅任职期间抓了两万多人,这些人当中是不会有人说他好话的。诈骗犯、盗窃者、流氓,乃至于他当年在大巴黎警察厅的一部分同僚,都恨不得置他于死地。”
“巴黎的警察也讨厌维多克?”路易问道:“为什么?”
“很简单。”亚瑟开口道:“他的处境和我在苏格兰场是一模一样的。但他与我不同的地方在于,我是伦敦大学的毕业生,而他却是从街头起家的。所以,当我们遭了灾的时候,白厅街还能给我落个二等秘书的职务,而他就只能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了。”
路易看了眼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你是说,有人替撑腰,而维多克没有吗?”
亚瑟笑了声:“不光是这些,我的底子也比他更干净。”
“干净吗?”路易看起来有些迷茫:“你们俩去年干得事情有什么区别呢?除了地点不同,一个是在巴黎的西岱岛动的手,一则是在伦敦东区的伦敦塔下,我实在是找不出什么区别了。”
亚瑟从服务生的手中接过酒杯:“路易,那是你的视角,而不是政府的观点。对于政府来说,不论是西岱岛还是伦敦塔,我和维多克所做的事情只有功劳,哪里有什么过错呢?”
“很有意思的看法。”路易眉头一挑:“既然如此,你的底子比他干净在哪里呢?”
亚瑟靠在椅子上悠闲的品着酒:“对于我们这些不是通过选举上任的人来说,需要考虑的是任命你的人是如何看待你的。而他们衡量一个人的标准,无非就是三个。第一,你的能力与声望能否胜任这个职务,从而用你的工作成绩为他自己的履历上添光增彩。第二,如果你的能力足够强,你又是否处在他的控制范围呢?第三,如果你的能力和声望不足以胜任,任命你能否为他带来其他方面的好处。”
路易并不笨,他很快就明白了亚瑟的意思:“你是说,维多克先生的能力虽然足够强,但是由于他街头出身的身份,以及之前的那些案子,他目前已经被当局打上了不好控制的标签了?而你,只要伦敦大学毕业生的身份摆在那儿,至少大法官布鲁厄姆勋爵的那一派人马就始终会拿你当自己人?喔,对了,还有墨尔本子爵,你之前帮他摆平了那么多事,他多少对你还有些亏欠。这就是你平稳落地的缘由?”
说到这里,路易忽然自嘲似的笑了笑:“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还会记着利物浦的刺杀案呢?虽然我们没有确凿的证据,但先前我们不是已经有定论了吗?即便那案子不是辉格党内部的人干的,也肯定和他们密切相关。”
亚瑟闻言也不说话,而是从怀里掏出了一份报纸,那是他昨天早上从英国公使馆做客时顺走的,一份平平无奇的一周前出版的《泰晤士报》。
醒目的报纸标题,只用简单的一句话叙述了一件足以影响到整个远东贸易的大事。
《1833年印度政府法》获议会表决通过,为期20年的东印度公司特许状得到更新。
法案决定全面废除东印度公司先前享有的包括对华贸易在内的全部贸易专营特权,并决定全面撤销其贸易机构。公司的军事和行政机构则会继续保留,并受到尊敬的国王陛下和议会的委托,代为延续其对印度的殖民统治。
“这是……”
路易捏着那份报纸,他先是一阵皱眉,旋即又恍然大悟道:“他们是把利物浦刺杀案的责任归到东印度公司身上了?但是根据我们手头的证据,公司不是与这案子没有牵连吗?”
“有没有牵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议会觉得他们与刺杀案有牵连。”
亚瑟望着窗外的风景淡淡道:“刺杀案给了议会借口,虽然这个借口有可能就是他们自己制造的,毕竟在对付东印度公司这件事上,议会自寻事端也不是头一次了。上次他们剥夺公司在印度地区的专营权时,公司的董事会主席自杀了。这次没让他们吃枪子,已经说明议会的手段柔和许多了。”
路易放下报纸道:“之前我觉得他们把你放到汉诺威去,是宽大为怀的体现。但是如果再加上利物浦的案子,我觉得一个爵士的封赏和一个二等秘书的职务简直是太便宜了。根据谁得利谁动手的原则,动手的是那些自由贸易派的家伙?”
亚瑟对此不置可否:“这只是一个猜测,不过不列颠的事情比法兰西要纯粹许多。这里面事关理念的问题并不多,主要是金钱上的立场。没有波拿巴派还是正统王朝派,共和分子还是无政府分子,只有重商主义还是自由贸易,工业生产还是国际贸易,废除《谷物法》还是支持《谷物法》。”
路易沉默了一下:“那……你又打算怎么做呢?你记着利物浦案,知道了他们是谁,接下来就是主动出击?”
亚瑟摆了摆手,他忽然将话题引向了新的方向:“路易,你知道吗?我前几天刚去了趟法兰西科学院。”
“嗯,我知道,你去那里给泊松先生颁奖,玩的还算高兴吗?”
“其实不光是玩,我还在那里思考了一些科学定理,因为我发现法兰西的科学家们有许多都是从政的,所以有些定理其实不仅仅能从自然哲学的角度理解,也可以从政治的角度理解。”
“是吗?”路易愣愣的端着咖啡杯,他还以为亚瑟是在拿他开玩笑:“你说的是什么定理?”
亚瑟轻声笑道:“我是个不列颠人,所以我首先想到的自然是艾萨克牛顿爵士的牛顿第一定律。”
路易回忆了一下当年在瑞士军校学到的力学内容,一字一句的复诵道:“任何物体都要保持匀速直线运动或静止状态,直到外力迫使它改变运动状态为止。”
亚瑟端起酒杯微微点头道:“这便是我对于利物浦案的态度,也是我认为最好的解决方案了。”
路易浑身一震,仿佛他的视线也渐渐清晰:“我……”
亚瑟看到他这个模样,漫不经心的又问了一句:“我记得你刚刚说,路易菲利普接见你的原因,是因为他想要派你去迎回拿破仑的棺椁?”
亚瑟的话落在路易的心上,一颗躁动的心被慢慢抚平。
这位高贵的波拿巴凝视着面前的酒瓶,琥珀色的酒液正在瓶中荡漾:“他在利用我,他想要用我的姓氏和我叔叔的尸体去讨来波拿巴派的欢心,将他们从共和派的身边争取过来。对于我来说,这绝对是一道难题,亚瑟,我知道你在自然哲学方面的成就,所以,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推荐我用什么定理来解这道题?”
亚瑟看到他主动提问,不慌不忙的举起酒杯与路易碰了一下。
只听见叮当的脆响,亚瑟的声音随之响起。
“既然是关乎拿破仑的问题,我自然推荐你用拿破仑定理解题。你肯定还记得你叔叔给出的定义:以任意三角形的三条边为边,向外构造三个等边三角形,则这三个等边三角形的外接圆中心恰为另一个等边三角形的顶点,该等边三角形,称之为拿破仑三角形。”
亚瑟望着路易握紧的拳头,顿了一下,接着说道:“或许对于目前的你来说,一下子向外构筑三个等边三角形难度太高了。但是没关系,你可以从第一个等边三角形做起,路易菲利普想要用你去安抚波拿巴派,这未尝不是你向法兰西人民介绍自己的机会。罗马王的离世令人无比痛心,在这个时刻,即便不是为了路易菲利普的那点小心思,你也应该让他们知道目前是谁担起了波拿巴家族复兴的重担,谁才有资格作为波拿巴家族的代表让拿破仑的尸骨荣归故里。”
路易听到这话,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我明白了,谢谢你,亚瑟。我还从未想过,谜题的答案原来就藏在谜面里。”
亚瑟不甚在意的笑着回道:“路易,你只是当局者迷,当你跳脱出来纵览全局,以你的聪明才智,很快就能揭示其中的真谛。”
说到这里,路易又问了句:“明天,我明天就去见他,亚瑟,你要和我一起吗?”
“我?”
亚瑟摇头道:“路易,你这是把我前面说过的话忘了。你不能让路易菲利普感到威胁,他之所以用你,而不是你的父亲和叔叔,就是因为他觉得你在他的控制范围之内。而我,虽然我只是个驻汉诺威王国的二等秘书,但是英国外交官的身份,也足够引起路易菲利普的警惕了。别忘了,他其实还有个备选人物可以派去圣赫勒拿岛,你的那位堂弟瓦莱夫斯基先生,他是拿破仑的儿子,而且还没有继承权。”
说到这里,亚瑟站起身,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张票子压在餐盘下:“路易,你慢慢享用,我得先行一步了。”
“嗯?你这么早就回去?菜还没上呢。”
路易站起身想要挽留亚瑟,但是却被亚瑟拦了回去。
这位苏格兰场的退役警官只是抬手指了指窗户外,在街道边的梧桐树下,有几个盖着大檐帽的家伙正倚着树干抽着烟。
作为一名曾经在警务情报局历练过的警务秘书,路易也很快就明白了亚瑟的意思。
不消多说,那肯定是大巴黎警察厅派出来监视他行踪的便衣警察。
路易哑然失笑道:“我确实是大意了,我倒是忘了,法兰西在这方面做的要远比苏格兰场更出众。”
亚瑟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你们距离普鲁士还是稍微有点差距,我昨天去拜访过海涅,他在自家窗户的窗帘后面亲手给我指出了几个普鲁士派出来监视他的便衣探子。”
路易开玩笑道:“这么说,其实我还算幸运?”
“或许是吧。”亚瑟趁机邀请道:“等你搞定了路易菲利普,可以来找我和维多克先生,咱们一起赚点小钱。我和维多克先生目前正在经手一起难搞的案子,里面可能牵涉到一些凶残的暴徒,如果这帮便衣警察跟着我们一起去,我们正好可以省下一笔安保费用。”
路易哈哈大笑道:“亚瑟,真有你的。”
亚瑟从餐厅走了出来,瞥了一眼那几个跟踪路易的便衣警察,随后便拦下了一辆出租马车。
他登上马车,冲着车夫开口道:“劳驾,去罗斯柴尔德银行。”
车夫随口问了句:“先生,您是要去办理银行业务吗?”
亚瑟摆了摆手,从怀里摸出了一封早就写好的信:“不是,我只是要去找罗斯柴尔德寄一封信。”
坐在车夫身边的阿加雷斯看见那封信,捂着嘴偷笑道:“亚瑟,你这个小混蛋,你就这么把波拿巴家的傻小子卖了?我猜这封信的收件地址一定是伦敦的法兰西公使馆吧?你不想要塔列朗的法郎,但是却想要他的人情。”
亚瑟对于阿加雷斯的讥讽,只是轻声笑了句:“聪明。”
第447章 此去巴黎音乐厅,当请黑斯廷斯爵士出山
2024-05-13
对海因里希海涅来说,现实只是硬币,他会掩盖也会暴露他的真实性。他从来就不易理解,但有多种面孔又是可渗透的。
崇拜者说他是至情至性的风流浪子,保守主义者攻击他偏执好斗、不近人情,左翼人士则将他塑造成热血的革命偶像。
他是复杂时代下诞生的矛盾体,一个时代的局外人,但与亚瑟黑斯廷斯爵士的友谊却又让他曲折的人生变得简单清晰。
弗里茨拉达茨《海因里希海涅传》
在巴黎的菜市场区域,有着一条名为圣德尼街的街道。
作为整个巴黎最古老的街道之一,圣德尼街的身上遗留着许多历史的痕迹。
这条街道一如往日那般热闹,马车、行人、商贩、酒馆与咖啡厅,喧闹的就像是几百年前一样。
但是只要细心观察,便能察觉到街道两旁上还未结痂的‘新伤’。
道路边仍有小部分路灯没有完全修好,有的房屋玻璃上还能看到细微的创伤,甚至就连房屋的墙壁上也能瞧出不少灰白的弹痕。
是的,在去年6月,这里便是起义的主战场之一,而在更早之前,霍乱也顺着菜市场腥臭的恶风将这里洗劫一空。
所有圣德尼街的住户,都知道去年那几个让他们记忆犹新的夜晚让他们有多难忘。
遍地的街垒,从街口排到街尾,整条街的路灯都被破坏,所有房屋的窗户都闭的紧紧的。天黑之后,所有亮着灯的窗户都遭到了子弹的袭击。阴森的景象压倒了一切。什么都变成了黑的,无论一排排的窗口,还是高低不齐的烟囱和屋顶,或是泥泞的路面,全都陷入黑暗中。
在这荒凉的、令人不安的、迷宫般的街道四周,偶尔还能看见几盏稀疏亮灯的地方。借着灯光,可以依稀看见军刀和刺刀的寒光在闪动,听见加农炮车的车轮在无声地滚动,看到联队像蚁群那样正无声地扩大着,并慢慢的向圣德尼街靠拢。
它们就像是一双骇人的、慢慢紧缩的绞索,最终死死的扼住每一个暴动者的喉咙,将他们勒的双目激凸,吐着舌头淹没了声息,而夜晚的黑暗便是它们的裹尸布。
一场恰到好处的暴雨洗刷了圣德尼街污秽的街道,没了泥的黑、不见了血的红,满大街只有急着避雨的行人与商贩们抱怨的吼。
一辆出租马车停在了圣德尼街的街口,车夫抹了把滴着水的脸,冻得打了哆嗦。
他先是冲着手心哈气,旋即扭过头对客人说道:“先生,车费收您十六个苏。”
那客人从口袋里摸出了枚一法郎的银币递了过去:“多出来的,请您喝杯咖啡,烦请您稍等我一会儿,之后我还要用车。”
车夫接过银币拿袖子擦了擦,笑呵呵的点头道:“先生,我看您应该是外省来巴黎公干的吧?不如您干脆包了我的车,一天只要10法郎,您要是租一个礼拜,我还可以给您打个折。”
亚瑟闻言,感觉好像确实很实惠,他转而又摸出一枚金路易:“那我先包两天的。”
“好嘞,那我就在这里等您出来了。”
车夫接了大活儿,被大雨浇湿的坏心情也好了不少。
他将亚瑟搀扶着下了车,便找了个能挡雨的小巷子将马车给赶了进去。
亚瑟撑起那把从伦敦带来的福克斯牌雨伞,先是抬头打量了一眼圣德尼街房屋的门牌号,很快便锁定了自己的目的地。
圣德尼街的23号,那是一间公寓,也是一位老朋友在巴黎的安居之地。
亚瑟摸出怀表看了一眼,此时与约定好的时间相差并不多,想来那位朋友此时应当正在家里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