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不列颠之影 第275节

  而对于红魔鬼的嘲笑,亚瑟只是轻声念诵道:“凡人多舛误,唯有神能见宥。自傲,愚者嗜之久矣。”

  一旁的路易听得一愣,他不知道亚瑟为什么忽然要说这话。

  但红魔鬼却听懂了亚瑟的意思,他搭着亚瑟的肩膀嬉笑道:“你心里不是很清楚吗?你有成为神的机会,为什么偏要沦为凡人呢?”

  亚瑟没有回答问题,而是偏过脑袋冲着路易轻轻笑了一声:“你觉得事情会朝着什么方向发展呢?”

  路易沉默了一阵,又扭头看了眼窗外群情激发的人群。

  或许他以后会变成一位处变不惊的大人物,但此时此刻,他还做不到那样的心思宁静。

  路易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但是我一看到他们,就总会让我想起之前我在意大利的时候,想起罗马的烧炭党起义。他们脸上的表情……和那些烧炭党们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说实在的,亚瑟,我心里没有底。”

  亚瑟轻轻拍了拍路易的肩膀,悠悠的嘬了口烟:“别担心,路易。我知道后续,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你知道?”路易皱眉,他看起来有些疑惑:“你是怎么知道的?你收到了什么可靠的消息吗?”

  “我没有消息。”亚瑟轻笑一声道:“但我是个历史学家,伦敦大学为我提供了最好的历史学教育。”

  “所以,二者之间有什么联系吗?”

  亚瑟戏谑道:“路易,你知道历史学家的反义词是什么吗?”

  路易挠了挠头:“是什么?”

  亚瑟冲着窗外控了控烟斗,推开车门走下马车。

  车厢内,他的嗓音还在回荡。

  “预言家。”

  ……

  边沁的管家和仆人站在门外,望着宅邸外越聚越多的支持者们,只能竭尽所能的安抚。

  管家顶着漫天大雨,双手下压的喊道:“各位绅士们,边沁先生的年纪大了,他已经84岁了,而且最近身体也一直很不舒服。等到他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我们马上就会安排边沁先生继续演讲的。

  在过去的三十年中,他几乎每个星期都要站上演讲台。不管是伦敦的街头,大学的报告厅,海德公园的演讲者之角,们可以在任何地方见到他的身影。

  他知道你们对功利主义的热忱、对议会改革的拥护,每个人都希望这个国家能变得越来越好,每个人都希望自己、希望社会的所有人都过上好日子。

  在过去的半个世纪中,功利主义的队伍从少数几个人发展到在不列颠人尽皆知,现如今我们甚至还拥有了能够培养人才的伦敦大学。边沁先生为改革事业已经奉献了自己人生的全部,但你们最起码也要给他打个盹的时间吧?”

  支持者们听到这话,有的觉得扫兴,还有的则认为边沁迟迟不露面肯定是有什么隐情。

  “先生,是不是当局向你们、向边沁先生施加了什么压力?”

  “边沁先生不可能退缩,根据我们对边沁先生的了解,在这种关键时刻,他肯定会一如既往的站出来。”

  “没错!1818年边沁先生起草议会改革方案后,在下院遭到了106:0的否决都没有气馁。我们不相信边沁先生会在这种形势大好的时候退到幕后!安德鲁先生,你们肯定是被那些反对派威胁封口了吧?”

  “安德鲁先生,把他们的名字告诉我。有我们在,没有人可以向边沁先生施压,纵然他已经84岁了,但他的背后还有我们。”

  管家安德鲁听到这话,只是禁不住苦笑。

  这帮年轻人什么都好,就是听不进别人的话。他其实也很想放他们进去见见边沁,让他们知道自己说的不是假话。

  奈何边沁已经吩咐过了,今天他谁也不会见。而且从管家的角度看来,老爷子确实也不适合见客,他太老了,老到连下床的力气都没有了。

  老人的健康就像是秋天挂在枝头的金黄树叶,虽然看起来没有什么大恙,但仅仅只是一个冬天,就能让他们的身体状况急转直下。

  眼下,边沁先生就是这样的情况。

  但管家肯定不能当着支持者把所有话都说了,他很了解这帮年轻人,他们如果看到了边沁现在的样子,肯定不会去怪罪冬天的寒冷,而是会联想到前段时间的霍乱管制。

  虽然管家不排除霍乱管制也起到了负面作用,但是如果让这群年轻人把边沁身体状况的恶化和霍乱管制联系在一起……

  真的很难想象他们会做出什么事。

  冲击伦敦市政厅?

  在两院所在地威斯敏斯特宫纵火?

  还是袭击皇室成员的居所圣詹姆士宫、肯辛顿宫又或者白金汉宫?

  正当管家一筹莫展之际,他忽然感觉有人正在靠近他。

  他刚想抬头,耳边便响起了一阵熟悉的嗓音:“安德鲁先生,需要帮忙吗?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可以派人来维护现场秩序。我手下目前正有一支二十人的小队在附近待命。”

  安德鲁心里一惊:“亚瑟,你……”

  他抬头扫了眼支持者,赶忙将亚瑟拉到了一边开口问道:“你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年轻人可什么都干得出。这时候派警察过来,只会激化他们的情绪。”

  亚瑟点头道:“我明白,所以我才没有从苏格兰场直接调警队过来,而是从警务情报局里精挑细选了些精明强干的小伙子。他们同样是年轻人,而且也和我一样没穿警服。”

  安德鲁闻言悬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这样就好……他们没带武器吧?”

  亚瑟委婉的表达道:“为防万一,他们装备了最低限度的武力。请您理解,我虽然想要和平解决问题,但与此同时我也得对手下人的安全负责。”

  “最低限度的武力指的是……一根棍子?”

  “短柄的那种。”亚瑟开口道:“只要场面没有失控,他们就不会出手。如果这帮年轻人顺利的接受了他们的引导,或许过一会儿他们还能和我手底下的警官们称兄道弟的一起去酒馆里喝顿大酒。”

  说到这儿,亚瑟还规劝了一句:“这里的情况,苏格兰场已经知道了。安德鲁先生,如果您执意不让我介入,那么待会儿来的可就不只是带棍子的了。您应该知道的,最近近卫骑兵也加入了执法队伍,我不想让事情发展到那一步。”

  安德鲁听到这儿,也明白不能再拖了。

  他叹了口气道:“我明白了。不过出动便衣警察真的合适吗?你应该也知道,一旦便衣警察被发现,他们的下场可比普通警察惨的多。”

  亚瑟点头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才给他们的腰里配了根棍子,而且还给了他们特殊时期的双倍薪酬。”

  安德鲁无奈的耸肩道:“好吧,既然你已经都考虑到了,我没有拒绝的理由。我刚刚看到波拿巴警官了,接下来的事情,是由我找他协调吗?”

  亚瑟微笑道:“没错。不过在此之前,我能礼貌的问您一句,我可以去见见边沁先生吗?”

  “这……”安德鲁颇有些为难:“边沁先生说了,他今天不想见客。”

  亚瑟从兜里摸出烟丝盒拍在安德鲁的手里:“您去帮我问问,就说我希望能见他一面,就问几句话,不会耽搁太多时间的。如果边沁先生依然拒绝,那你就当我没来过。”

  安德鲁瞅了眼那枚烟盒,摇头笑了笑,又把烟丝盒拍回给了亚瑟。

  “跟我你就别玩这套了,我不是东区的地痞流氓。我可以帮你去问问,但是见不见你,得看边沁先生自己的决定。”

  安德鲁的话刚说完,便听见身后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位男仆慌里慌张的下了楼,走到安德鲁的身边开口道:“安德鲁先生,边沁先生说他从窗口看见了一个熟人,伦敦大学的优秀毕业生,他想要见见那个人。”

  亚瑟闻言,禁不住抬头看向二楼的窗户。

  只见透明的玻璃窗前,满脸老人斑的边沁就静静地坐在那儿,他的神色看起来有些疲惫,但依然拿出了那副时常在街头演讲时拿出的温和笑容冲着大伙招手。

  “边沁先生!是边沁先生!”

  边沁的露面很快在支持者中引发了阵阵欢呼,他们同样激动地冲着边沁招手,满大街到处都是飞舞的帽子。

  亚瑟轻轻的松了口气:“他们的情绪不错,看来接下来的工作会好做很多。”

  安德鲁则趁着支持者们欢呼的空隙,将亚瑟给拉到了身后:“跟着我,咱们从后门走,别让他们发现我放了其他人去见边沁先生。”

第395章 启示录

  2024-04-16

  书房中,犹如岁月深处的一隅,静谧而沉郁。

  窗外,暴雨正在疯狂地倾泻,仿佛天地间奏响了一曲悲壮的交响乐,狂风卷起的雨滴猛烈地撞击着窗户,发出阵阵哀鸣,如同岁月在敲打着生命的最后篇章。

  书桌上摆着一盏昏黄的煤油灯,那位曾经矍铄的老人如今显得格外瘦弱而疲惫,他身上盖着一张驼绒毯子,整个人都仿佛陷进了那张褪色的皮质扶手椅。

  被岁月雕琢的脸庞布满了沟壑般的皱纹,深邃的眼眸中闪烁着昔日的光辉,却也透露出难以掩饰的虚弱。那双手,曾起草过无数法学讲义与政治纲领的笔杆,如今只能无力地搁在膝盖上,皮肤松弛,青筋突显,就好像风雨剥蚀后的老树皮。

  暴雨如注,映衬出书房内更加静寂。窗户缝隙间渗入的狂风将煤油灯的灯芯刮得摇摇晃晃,雨水沿着窗户玻璃滑落的轨迹,就像生命流逝的沙漏。

  而门外楼梯上传出的马靴敲击地面的声响,稳健而有力,穿透了暴雨的轰鸣,就像是在为沙漏倒数。

  亚瑟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身披一件湿漉漉的黑色风衣,头顶的大檐帽上滴滴答答落下雨珠。他轻轻推开半掩的门,眼神瞬间定格在老人身上,那画面仿佛被时间凝结。

  他简直有些不认识面前的这位老人了,明明就在一年前,他的身体状况还没有这么糟,还可以激情澎湃的在《威斯敏斯特评论》上挥毫泼墨,而在阳光明媚的周日下午还可以抽出空去伦敦大学的报告厅办一场风趣幽默的讲座。

  边沁吃力的抬起耷拉的眼皮,微微扬起脑袋冲着亚瑟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亚瑟,好久不见,你看起来更成熟了。”

  亚瑟轻轻的拖开椅子,身体前倾握住了老人冰冷的手,轻轻的摩擦了一阵子,然而却始终不能让老人的体温上升多少。

  他扭过头冲着管家吩咐道:“烦请再拿两张毯子过来,这鬼天气实在是太冷了。”

  边沁闻言只是轻轻地笑着,他迟缓的摇了摇头:“用不着麻烦安德鲁了,他替我劳碌了一辈子,也是时候让他歇歇了。”

  站在门外的管家听到这话,情绪忽然有些激动,他斑白的头发都在颤动:“边沁先生,您不要这么说,能够为您效劳,我感到非常光荣。我没有什么学问,做不成许多大事情,能够替您安排好生活起居,就是我所能做的全部了。这就好像……就好像我也能从您的伟大当中分润出一些荣誉似的。”

  边沁闻言止不住的摇头:“安德鲁,你太低估自己了。你明明可以像是密尔和李嘉图那样,去拥有一份自己的事业。哪怕是最年轻的查德威克,现在也已经成了大法官厅的秘书,你并不比他们差,只是缺乏迈出关键一步的勇气罢了。”

  安德鲁摘下帽子放在胸前,装作开朗的笑道:“边沁先生,老狗学不会新把戏,我的年纪大了,我现在只想着做好自己手头的工作,帮您把身体养好。”

  边沁听到这儿,温和的笑着:“罢了,至少在管家这份职业上,我找不出比你做的更好的了。安德鲁,能去帮我和亚瑟倒一杯茶吗?”

  “如您所愿,边沁先生。”

  安德鲁深吸一口气,微微垂下脑袋退出了房间。

  边沁听到他的脚步声逐渐远了,这才扭过头望向亚瑟问道:“这是一个很傻的人,不是吗?”

  亚瑟微微笑着:“虽然在您生病期间,我本不应该同您顶嘴的,但是我不认同您的观点,就像是我从前同您争论康德一样。”

  “喔?”边沁看起来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就连眼睛里的光芒也闪烁了一下:“你的看法是什么呢?”

  亚瑟笑着回道:“功利主义原则:人类的行为完全以快乐和痛苦为动机。一种行为如果有助于增进幸福,则为正确的。如果导致痛苦,则为错误的。安德鲁先生认为替您服务很幸福,那么对他而言,这就足够了。”

  边沁卧在扶手椅里,盯着窗外的如注暴雨,小声念道:“可是以安德鲁的才华,他明明可以为社会的集体幸福做出更大的贡献。而留在我这风烛残年的老头子身边,他又能做到什么呢?这笔买卖,终究还是太亏本了。”

  亚瑟开口道:“您太悲观了,您只是生了些小病罢了,您的身体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等到那个时候,您还得替安德鲁把他那份欠社会的幸福给做了呢。”

  边沁闻言,扭过头盯着亚瑟的眼睛,他笑得很开怀,如果不是身体不允许,兴许这会儿他已经笑出声了。

  “亚瑟,你这是在安慰我吗?”

  “不是。”亚瑟面不改色道:“我这个人向来是实话实说的。”

  “你在撒谎。”

  边沁毫不留情的戳破了亚瑟的谎言,不过他好像并不怪罪这个小伙子。

  “但我不怪。因为你这个谎言是为了让我好受,是在为了增加幸福而考虑,所以我不认为你是错的。但是……”

  边沁顿了一下,随后接道:“但是我的身体我自己明白,我现在感觉自己就快要死了。我太老了,老到已经走不动路,也吃不下什么食物,我只是身体还活着,但是我的灵魂已经快要挣脱这副躯壳的束缚。”

  亚瑟沉默了半晌,他也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

  末了,他只能转而开口道:“您这是开玩笑了。如果您的身体真的这么差,怎么会宣布闭门谢客呢?不让那些年轻人见您最后一面,您可不是那么狠心的人。”

  边沁的嘴角挂着笑容:“不,亚瑟,你不懂我,我是个真正的功利主义者。功利主义者关爱他人就意味着使对方的痛苦最小化。所以,等到我快要死的时候,请你答应我,不要让仆们进来,也请拦住外面的那些年轻。因为当他们发现面对我的死亡而自己无能为力时,他们,会很难受的。死亡,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这样的痛苦,由我独自一人承担就行了。”

  亚瑟听到这话,也免不了有些动容,他一言不发的握着边沁的手,既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

  良久之后,他才轻声问道:“为什么是我?如果事情真的到了那一步,我也会很难受的。”

  边沁满怀歉意的轻轻拍了拍亚瑟的手背:“我很对不住你,亚瑟。如果可以的话,我会一个人把这些事做了。但是,死人是做不到这些的。而你,则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小伙子了。

  我知道,在你的心里,或许对我还有些疙瘩,如果不是两党陷于争斗,议会改革的事情成了目前的主轴,《解剖法案》或许早就已经推动了。所以,为了证明我始终如一的功利主义原则,也为了补偿你的痛苦,我会把我最后的一点价值也奉献给这个社会。

  希望当我的遗体标本出现在伦敦大学的时候,议员们能够有所触动,你的心里,也能够好受。”

  说到这儿,边沁笑着念诵起了那句牧师们临终布道时常用的话:“我们赤条条的来到这个世界,又赤条条的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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