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瑟开口道:“赫斯特先生,我从您一进门开始就说了,这次与您的沟通对话是本着开诚布公的态度进行的。对于港务局的工作评价,我都是从您的嘴中了解的,不存在虚构的部分,顶多是微微润色一下。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您之前提到了港务局的‘医疗保健’支出是专用于局内领导层,并不惠及普通雇员,更别提覆盖到一般社会服务了。我现在采用您的说法,给您下这样一个评语,应当不过分吧?”
赫斯特咬着牙问道:“黑斯廷斯先生,这事儿不是揭过去了吗?”
亚瑟回道:“赫斯特先生,我这趟是来审计的,没有什么揭过去不揭过去。港务局近五年的账单上每月都有这么一笔,虽然具体数额不大,但将来如果海关总署问起来这笔账是怎么回事,我总不能说是由于个人工作失职而忽略了吧?
而且现在这个霍乱爆发的档口上,‘医疗保健’这个名头也实在是太扎眼了,您总要给它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我给您一个晚上的时间,明天我要见到一份合理的书面解释文件,一式两份,一份留在港务局保存,一份由我带回伦敦。最后提醒一句,您别忘了加盖港务局的公章,那样才有法律效益。”
赫斯特听到这儿,总算明白亚瑟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他可以不追究这件事,但放过这笔账目的前提是,如果将来东窗事发,他必须得有个受到港务局蒙骗的理由去搪塞上级。
赫斯特见亚瑟想要横竖不粘锅,又想到他有可能带着那份解释文件回到伦敦,脑门上的汗顿时又出来了。
他凑近了距离小声嘀咕道:“黑斯廷斯先生,没必要这么小题大做吧?每个月少则几镑,多的也就百镑上下,在账簿上随便抹一抹这事儿就过去了。”
亚瑟微微点头道:“也行,不过……我在港务局和海关署会议上就说了,审计人员是从东印度公司来的,你只要能说服他们不单独列出这一笔,我倒也不是特别介意。”
赫斯特闻言一巴掌拍在脑门上。
让他去说服东印度公司?这不是开玩笑吗?
虽然现在已经不是东印度公司的全盛时期了,但是一个利物浦港务局长还不至于让列位董事放在眼里。
再说了,来利物浦查案这事儿还是内阁主导的,他实在瞧不出东印度公司有什么非得放他一马的道理。
赫斯特前怕狼后怕虎,一想到自己随时有可能被从肥的流油的港务局长位置上踹下来,甚至有可能被关进新门监狱,他就心里发虚。
他小心翼翼的问道:“黑斯廷斯先生,您宴会结束之后有空吗?或者……或者明天也行,哪天有空都行,耽误您半个小时的时间去我家里坐坐?”
憋着坏水的法国胖子闻言转身道:“赫斯特先生,您该不会是想玩点港务局传统手艺吧?”
“不不不,怎么可能呢?黑斯廷斯先生的报告里也说了,那都是陈规陋习。”
赫斯特满脸是汗,他讪笑着问道:“还未请教,您是?”
大仲马提起燕尾服,露出腰间的手枪套:“我是负责保护黑斯廷斯先生安全的伦敦警务情报局特别雇员。出于安全考虑,我觉得黑斯廷斯先生不应当私下前往您那里。”
赫斯特只当是遇见了一只难缠的小鬼,他抿了抿嘴唇回道:“那您明天有空先来一趟港务局,我和您先单独交流一下黑斯廷斯先生的安全保卫情况。”
海涅听到这话,也暗地里使坏道:“那我呢?赫斯特先生,我是专门负责写稿的。”
赫斯特听到这话,只能咬着后槽牙回道:“都去,都去!明天一早,我在港务局恭候各位的大驾光临。”
亚瑟见他的态度已经软的像是一滩烂泥地了,也知道不能把他逼太狠。
好歹也是一名利物浦当地有头有脸的绅士,还是得留点体面的。
况且,他从一开始就不是奔着敲赫斯特的竹杠去的。
亚瑟摘下烟斗开口道:“赫斯特先生,用不着这么麻烦。既然账单上写着‘医疗保健’支出,那你就按照这个名义执行就可以。不过连续五年都有该方面的支出,而港务局内部雇员又对此一无所知,那么您就只能从其他方面下手了。”
赫斯特先是一愣,他没想到亚瑟居然会主动给他出主意。
“您的意思是?”
亚瑟从上衣兜里摸出一份名片推到赫斯特的面前:“我今天碰见了一位自称是不列颠儿童保护协会主席的先生,他宣称协会一直致力于将全国流浪儿移民海外,我不知道您听没听过这个事情。”
赫斯特接过名片扫了一眼,很快就想起了这件事:“您说的是布伦顿先生吧?他之前还找过我,和我提起了这件事。说是他的移民船被港务局扣押隔离了,所以现在有几百个孩子正在利物浦滞留。”
亚瑟问道:“他干这个事有多久了?移民许可走的是正规途径吗?”
赫斯特揉了揉太阳穴:“应该有两年了。移民许可确实是走的正规渠道,殖民事务部也知道这个事。您是苏格兰场的警察,所以您应该也知道内阁的政策。
不列颠养不活那么多人,所以与其把那些罪犯留在国内,不如把他们送到海外殖民地发光发热。只不过皮尔爵士当内务大臣的时候,不是一直强调要逐渐改变一贯的强硬执法风格和血腥的法条嘛。
现在死刑罪名比以前少了,流放的自然也比以前少了。但是这些重刑犯不流放,他们手里没钱到头来还是得作恶。所以殖民事务部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就推出了一些针对海外移民的补贴政策,希望有能力移居海外的都尽量走出去。
布伦顿的儿童保护协会也是抱着同样的想法,只不过他们收留的流浪儿基本上都是父母双亡、兜里没钱的,给了补贴也不够船费,移不出去的。所以他们就自发筹款,联系海外的工厂和农场,打算趁着这群孩子还年轻,及早把他们送到外面做学徒。
等到学徒期满,运气好的话,手里也能攒下一点钱。无论是继续做工,还是搞点小生意,又或者去垦荒,总归比他们继续待在国内强一点。”
路易闻言忍不住问道:“年纪这么小,扔出去真的不会有问题吗?”
赫斯特抽了口烟:“那就不好说了。不过穷人嘛,一小半看努力,一大半看运气。留在国内吃了上顿没下顿,迟早也是跑去犯罪。等到被抓住判个流放,那还不如找布伦顿赌把命呢。
毕竟布伦顿给他们联系的学徒工最起码给点钱、还能学点手艺,而流放的话,做工不止是一便士都不给,而且大部分都是卖的苦力。同样是八年期满,学徒工挺过去就是海阔天空,流放的则是一穷二白重新开始。
布伦顿那里最大的孩子都十一二岁了,一般孩子八岁就要当家养活自己了,孰优孰劣他们自己应该能考虑清楚。而且从我个人角度而言,我觉得舆论界对布伦顿的攻击是完全没道理的。那就是一群自认清高、不愁吃喝的人在无病呻吟。
但凡他们来利物浦看看也知道,从利物浦发往各地的殖民船里大部分都是有些积蓄的雇农和工匠家庭。一张船票可不便宜,就算有殖民事务部的补贴,也不是一般贫民能够承受得起的。布伦顿他们愿意无偿补差价已经很不容易了。”
亚瑟听到这儿,只是开口道:“既然您认为这是一桩好事情,为什么不跟着插一脚呢?”
“嗯?”赫斯特问道:“您是说……”
亚瑟回道:“现在利物浦的码头正困着几百个孩子,而且又正值霍乱期间。如果不妥善解决好他们的问题,让疾病在他们中间爆发,那新闻一旦传出去,不止港务局和市政委员会要倒霉,我这边……您明白的。从这个角度出发,我觉得港务局设立‘医疗保健’专项支出是完全有道理,且不可质疑的。”
“啊……”赫斯特闻言,顿时感觉拨云见日:“这……我倒还没有从这个角度来考虑问题呢……原本是一件坏事,却把它办成一件好事,这确实是一种本领。”
亚瑟闻言,笑着摇了摇头:“哪里有坏事能办成好事的。能办成好事只能说明,它一早就是件好事,只是大伙儿刚开始理解上出了问题。”
亚瑟话音刚落,吸烟室的门便被推开,格莱斯顿领着一位老绅士走了进来。
“父亲,这位就是黑斯廷斯先生。”
第329章 二十万镑的交易
2024-03-16
宴会厅的吸烟室外,守卫着格莱斯顿家族的几位男仆。
每当有客人想要来这里抽两口时,仆人们都会礼貌的提醒绅士们:“由于种种原因,吸烟室暂时关闭。”
而当绅士们透过门板上的玻璃看见里面坐着什么人时,他们也会相当识趣的选择换个地方透透气。
港务局长里斯赫斯特、利物浦协会秘书长约翰格莱斯顿,以及这场宴会中最引人瞩目的年轻人、大伦敦警察厅高级警司亚瑟黑斯廷斯。
这三个人只要简简单单的坐在一起,甚至都不用他们开口多做解释,就已经能够在大伙儿的脑海中勾勒出故事的主题了。
老格莱斯顿托着酒杯坐在沙发上,望了眼旁边一个劲儿擦汗的赫斯特,只一个眼神他就猜到了赫斯特多半是被揪住了什么把柄。
他略作思考,很快便决定摈弃事先准备好的客套话,单刀直入切中主题。
“黑斯廷斯先生,我听说你对利物浦的码头扩建工程很感兴趣?”
赫斯特闻言眉头一紧,他扭头望向老格莱斯顿,眼神里全是质疑。
他好不容易才刚刚把‘医疗保健’的事情盖过去,老格莱斯顿现在又把另一块厕所里的臭石头举起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但老格莱斯顿可不管赫斯特在想什么。
与不列颠的政治中心伦敦相比,利物浦早在上个世纪就完成了权力阶层的更新换代。或许以全国而论,传统贵族势力依旧占据一定优势,但是在利物浦,商人,尤其是格莱斯顿家族这样的大商人才是真正能够说上话的人。
即便老格莱斯顿没办法直接决定利物浦港务局的任免,但是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让港务局什么事都办不成。
只不过在大部分时间里,港务局与大商人阶层还是互利互惠的,所以大伙儿也不愿意为了一点小纠葛撕破脸皮。
毕竟两败俱伤可不符合商人的逐利本性。
亚瑟开口道:“与其说我对利物浦的码头扩建感兴趣,不如说我是对码头这个区域感兴趣。众所周知,从伊丽莎白女王时期开始,重商主义就已经被确定为了不列颠的基本国策,时至今日已经快三百年了。
而这项政策又为不列颠带来了数目繁多的码头,兴建了许多像是利物浦这样的港口城市。作为一位历史系的学生,我向来喜欢这种有着悠久历史传承的地方。
而且对码头的兴趣在我成为警察之后,不止没有消减,反而变得越来越浓厚了。您是做进出口生意的,所以您应该也了解,码头向来是各种违法犯罪行为的高发区域。这些犯罪行为中,有暴力的,也有非暴力的。”
一旁做着记录的路易听到这话,嘴角禁不住向上扯了扯。
如果有个一无所知的局外人站在这里,肯定听不懂亚瑟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们甚至可能还会认为亚瑟就是在随意闲聊。
但是同样的话落在老格莱斯顿和赫斯特的耳朵里,味道可就变了。
亚瑟口中的码头暴力犯罪很容易理解。
但是码头的非暴力犯罪,是指的哪一方面呢?
大伙儿心里都明白,无非就是码头扩建工程款和征地费用那方面,或许亚瑟还把走私和漏报关税也一起搁在了里面。
赫斯特搞不清楚亚瑟到底查到了什么程度,因此也不敢轻易开口。
但老格莱斯顿一早就从儿子那里得知了亚瑟已经对码头扩建起疑心了,所以说起话来多少也有些底气。
老头儿笑着问了一句:“您这几天就在老码头旁边的旅馆住着呢,您觉得利物浦的码头和伦敦相比怎么样?”
“喔!非常好!”
亚瑟赞扬道:“高标准,严要求,无论是规模还是建筑标准,都可以与伦敦的西印度码头相媲美。而且我听说,像是这样的大型码头,在利物浦居然还有三个。该怎么说呢,如果利物浦再多发展几年,弄不好伦敦的不列颠第一大港地位也要拱手相让了。我只能说公共工程委员会对利物浦追加的投资真是全花在了刀刃上,别说一便士了,就连一法新都没有浪费。”
赫斯特一听到这话脸都绿了,但老格莱斯顿却依然老神在在不慌不忙的。
至于他如此淡定的原因倒也不是很难猜,无非就是码头扩建的便宜他没占。
格莱斯顿家族虽然也热衷于房地产投资,但是他们买下的地块大多集中于默西河沿岸的沼泽地带。顺带一提,那也是近些年利物浦的城市发展方向。
不过虽然老格莱斯顿不屑于直接从工程款和政府征地资金捞钱这种简单粗暴的低级玩法,但是架不住利物浦协会里总有蠢货喜欢这么干。
作为协会的话事人之一,他总归是要出面帮大伙儿摆平这件事的。
他正想着与亚瑟深入的探讨一下这个问题,可还未等他开口,便听见亚瑟的嗓音再次响起。
“不过利物浦的码头虽然建设的十分华丽,但是我也发现利物浦贫民窟的卫生标准和建筑规格差到令人难以忍受。虽然我刚刚来到这里才不过几天时间,但是如果大伙儿非要我给市政委员会提个建议,那就是下次再考虑公共工程项目时,或许应该把贫民窟的供水和排水系统改造排在第一。”
“嗯?”
老格莱斯顿和赫斯特听到这里,禁不住都露出了一丝不解的神色。
这是什么意思?
高高举起轻轻放下?
点一下码头扩建项目,然后就不提了?
赫斯特搞不明白亚瑟的目的,于是只能稳妥应答道:“您的意见我会向市政委员会反馈的。”
亚瑟闻言,直接从上衣兜里摸出那份地图排在桌面上。
“光是反馈可不行,利物浦的市政委员会和卫生委员会最好能够就贫民窟改造提出一个合理的方案。虽然我头上顶着缉私专员的头衔,但大伙儿应该都明白,我这次来利物浦是为了解决霍乱问题的。而现在,贫民窟糟糕的卫生状况,已经严重影响到防疫了。如果防不住霍乱在贫民窟的飞速扩散,那么就算把走私贩子全抓完也没用。多余的话我就不说了,你们看这里……”
短短几分钟时间,亚瑟便将他今日的工作成果如数介绍给了在场的先生们。
“这……”
“不得不说,黑斯廷斯先生。或许这个病,还真是如您所说,是水源的问题导致的。”
“中央卫生委员会之前就发现霍乱是沿着运河蔓延的,当时大伙儿都以为这是内河航运引起的传播,现在看来,或许不光是染病水手的问题,也有一部分水质的原因?”
“如果照这么说,那岂不是不列颠的所有城市都不安全了?”
老格莱斯顿和赫斯特一个个猜疑起了霍乱的成因,但亚瑟的话却给他们吃下了定心丸。
“以运河的水量,即便里面混进了污染物,应当也很快就会被稀释。而且具体霍乱是怎么一回事,还是交给不列颠的医学权威们去头疼吧。我们现在能确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在利物浦爆发的霍乱,很有可能和混乱肮脏的供水系统有关系。我现在只想知道,利物浦的市政委员会有没有能力在短期之内先把霍乱区域的供水系统进行一次整修和翻新。”
老格莱斯顿听到这话,果断开口道:“如果您刚刚说的这些话都是真的,那么我愿意代表您说服市政委员会的委员们。”
赫斯特也开口道:“利物浦的城镇建设工程师是我一个朋友的孩子。不论于公于私,我都愿意替您监督催促他们的设计进度,尽可能的压缩工期。但是……”
亚瑟一听到但是这个词,顿时嗅到了一丝不妙的气味:“有什么困难吗?”
赫斯特回道:“黑斯廷斯先生,市政工程这个事,不是市议会和市政委员会点头同意就行的。虽然我们愿意发起公共募捐活动,但是相较于这么一个大项目而言,那么一点捐款只能算是杯水车薪。
尤其现在又是年末了,利物浦的本地财政结余完全不足以支持对贫民区进行如此大规模的改造。您刚刚也提到了码头扩建工程,像是这种级别的公共项目,我们都得向伦敦的公共工程委员会申请中央援助资金才有能力建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