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经入夜,透过已经掉色的蓝色窗帘,可以看见在二楼窗户的桌案前摆着一盏油灯。
穿着警察制服的亚瑟坐在案前,他的脸被柔和温暖的黄色灯光点亮。
隔壁时不时就会传来夫妇吵架和孩子的哭闹嘈杂噪音。
以往每逢这个时候,亚瑟总会推开门出去散散心。
因为这几年他的睡眠总是很浅,唯有等到周边的一切都安静下来,方才能睡得略显安心。
但今天显然不同,他既没有因为噪声感到烦躁,也没有因为久久不能入睡而感到煎熬。
因为他把全身心的注意都放到了手头的工作上。
他的面前摆着两份资料,一份是《苏格兰场内务条例》,另一份则是规定了警察行为原则与规范的《警察训令》。
他时不时抬头看一眼它们,稍作停顿沉思片刻后,便又提起羽毛笔将心中所思所想随手写在一旁的旧报纸上,待到写写画画斟酌推定无误后,这才会将它们如印刷机般一字一句的誊抄于干净洁白的直纹纸上。
《苏格兰场内务条例》和《警察训令》被他翻过一页又一页,时间就这样一点一滴的过去。
待到他合上最后一页,抬头一看,桌上的煤油灯已经燃烧殆尽,窗外的太阳已经升起。
亚瑟靠在椅背上慵懒的伸展着腰,忽然,五根带着漆黑指甲盖的细长手指按在了他的桌面上,将他辛苦一夜才编纂出的十几页纸拿起。
紧接着,阿加雷斯癫狂中带着点冷静的熟悉嗓音响起:“真是手漂亮的字。亚瑟,如果有朝一日我回了地狱,你干脆来给我当书记官算了。”
亚瑟闭上眼睛揉了揉脸,想都不想的问道:“阿加雷斯,别给我开空头支票了。话说,你昨晚干什么去了?整夜都没见到你。”
红魔鬼嘿嘿的笑声响彻亚瑟的耳边:“你那么投入的工作,我都不忍心打扰你。所以我就自己去温莎城堡散心去了。亚瑟,你知道吗?你们的那个国王,就要死了,他连尿尿都是紫色的!”
亚瑟听到这话,愣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当然是因为我看到他尿了!”
亚瑟无奈道:“你还有这种爱好吗?一个胖老头子,有什么好看的?”
阿加雷斯大笑着:“虽然没什么好看的,但我必须得时刻注意着他。
他的身上散发出就连乌鸦都可以读懂的腐烂气息,我昨晚就是跟着伦敦塔豢养的渡鸦们找到他的。
亚瑟,你好好想想,一个行将就木的国王,一个贪生怕死的懦夫,一个享尽人间荣华富贵的灵魂,他怎么能心甘情愿去死呢?
我保证,他会愿意交出他一半的财富与权力,就算再加上他的灵魂,也要换取十年五载的生命,这可是相当划算的交易!
亚瑟,再好好想想,不要那么死脑筋。我只要灵魂,其余的全都归你。”
亚瑟靠在椅背上,向后捋了捋因为熬夜显得有些油腻的头发。
“不得不说,阿加雷斯,我开始有些动心了。”
阿加雷斯听到这话,笑容忽然一僵。
他先是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又抬手感觉了一下亚瑟的。
红魔鬼疑惑道:“你也没病啊?”
他又看了眼窗外初升的太阳和亚瑟因为熬夜而轻微发黑的眼圈。
红魔鬼认真的给出了自己的判断,他指着亚瑟说道:“你肯定是因为睡眠不足导致神志不清了。答应的这么痛快,实在不像是你。”
亚瑟对于阿加雷斯的反应哭笑不得,他问道:“你到底把我想成什么了?我好不容易才下定决心和你谈点生意,你就这个态度?”
红魔鬼闻言皱紧眉头,他琢磨了半天,这才一拍手狂笑着喊道:“你想诈我?亚瑟,和我玩这一套,你还太年轻!老子当年追随所罗门王……”
“攻入耶路撒冷的时候。”这回不等红魔鬼把话说话,亚瑟已经接上了后面的。
他抱怨道:“阿加雷斯,你就不能弄点新词吗?你好歹也是地狱里数一数二的大学者,通晓天文、数学以及语言文字的奥秘,说话有点水平行不行?”
因为亚瑟今天的表现实在过于反常,弄得阿加雷斯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他甚至都没有在第一时间骂回去。
而是试探性的问了句:“你转性了?不想坐船离开这个屎盆子了,也不想继续这么混下去了?”
“这个屎盆子是坐船就能离开的吗?”
亚瑟扭了扭酸痛的脖子:“说实话,这个时间点,北美殖民地也强不到哪里去。去了那里,要么找片未开荒的土地当农民,要么在城市的工厂从初级工人干起。
我虽然讨厌这里,但好歹我在这还有点朋友。
去了北美殖民地人生地不熟的,不止一切从头来过,环境也得重新适应。
再说了,因为讨厌就离开,这感觉就像是个失败者一样。不把它搅得天翻地覆,我怎么能甘心呢?”
阿加雷斯望着亚瑟一脸诚恳的表情,红魔鬼的嘴角渐渐咧起。
“我亲爱的亚瑟,你总算明白这个道理了。”
亚瑟端起已经凉透了的红茶,咕咚喝了一口,他的脑袋微微前倾,冲着坐在桌子上的阿加雷斯问道。
“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阿加雷斯闻言,红魔鬼的嘴角就像是一个裂开的南瓜,都快要咧到天上去了。
但他的嗓音依旧是沙哑中带有一点致命的诱导性。
他举起了那份亚瑟忙碌了三天才完成的文稿,说道:“亚瑟,你明明不都已经想好该怎么做了吗?
作为一名地狱知名学者,我不鼓励你提出这种已经提前预设了答案的问题,我没兴趣回答填空题。
但是作为一名优质的交易客户与我精心栽培的恶棍学生,阿加雷斯教授非常欣慰也非常满意你能对即将到来的课程做提前预习。
好好回忆你在伦敦大学历史课程中学到那些知识与过往经历。
就像你在面对威洛克斯警长时的表现那样,我承认,个人可能会向强者挥刀。但与此同时,我也坚信,群体永远只会挑弱者下手。
所以,以你个人的匹夫之力要改变整个社会的风貌和历史的积弊是不可能的。
群体最想得到的,并不是自由,而是被奴役。
他们非常渴望服从,本能地臣服于自称为他们领袖的人。
而领袖的影响力量一般很少来自理性,而往往都来自声望与感情。
并且,这种声望与感情仅仅属于个人,跟你的头衔和地位完全没有关系。
就像你在那个年轻法庭书记员面前引证的《沉思录》中所说的那样:人们相互蔑视,又相互奉承,人们各自希望自己高于别人,又各自匍匐在别人面前。
大众是没有辨别能力的,因而,他们无法判断事情的真伪,许多经不起推敲的观点,都能轻而易举的得到普遍赞同。
而你需要做的,就是向他们输出观点,并用一次又一次的行动,不断加深这个观点在他们心中的印象,而当这种重复达到了一定次数后,便会将你的论调埋藏在他们心中最深的某处,成为他们奉为真理的信条。
他们绝不允许旁人对他们的真理有所质疑,也绝不允许旁人持有他们所认为的谬论。这种偏执的情绪根深蒂固,除非用另外一种极端的感情来取代,否则根本难以动摇。
等到那个时候,你就会成为他们的神明,你可以掌握比呼风唤雨更为强大的力量,或许这种影响还会在你们的子孙后代中持续几个世纪。”
阿加雷斯的笑容渐渐虚化,他的身影也渐渐消失在亚瑟的视线中,窗帘飘动,一阵微风刮过,文稿被吹入了亚瑟的手心。
卧室中一片寂静,亚瑟的耳边,只能听见若有若无的,一丝魔鬼的低吟。
“去做吧,亚瑟,这将是你迈向伟大的根本奠基。”
第33章 亚瑟黑斯廷斯原则
2023-05-30
第33章 亚瑟黑斯廷斯原则
皮尔爵士郊外宅邸的马场之中,周围绿树如荫,穿过绽放鲜花的草丛中,依稀可以看见一道快如闪电的身影。
皮尔爵士挥舞着手中的马鞭,娴熟的驾驭着胯下那匹价值不菲的英国纯血马越过一个又一个障碍,负责训练他的马术师则捏着一块怀表毕恭毕敬的守在终点处计时。
短短几个呼吸间,皮尔爵士完成了最后的冲刺,他长出一口气,扭头冲着马术师问道。
“这一次有进步吗?”
马术师笑着点了点头:“作为一名马术师,虽然我这么说很不甘心,但我还是必须得诚实的说,您确实非常的有天赋。您的成绩是2分52秒,这已经非常接近熟练骑手的水平了。
如果放在中世纪,您现在就可以带上几个骑士扈从帮助我们伟大的国王亨利五世与法兰西人作战了。”
皮尔爵士倒也没把马术师的恭维放在心上,他开玩笑道:“比起去和法国人作战,我现在更想对辉格党人和那些本党极端派发起冲锋。”
马术师谨慎的问道:“是因为《天主教解放法案》的事吗?我听说前任最高法院大法官艾尔登伯爵在托利党内对威灵顿公爵和您放任法案通过发起了严厉批评,还扬言要带着支持他的那部分议员一同退出托利党。”
皮尔爵士翻身下马:“那个老顽固,简直像是活在中世纪,如果按他的观点走,不止不该通过解放法案,还必须把在伦敦务工的所有爱尔兰人全部赶回老家去,让他们继续回泥里刨食。
他不知道时代变了,‘克莱尔事件’就是时代改变的最好体现。
如果我们不给予爱尔兰《天主教解放法案》,那么从今往后不会有任何一个托利党员能在南爱尔兰胜选。
爱尔兰人宁愿把票投给没有当选资格的天主教徒,也不愿意收下我们提供的每票高达五十英镑的投票感谢金。
爱尔兰天主教协会等组织的成立也宣告了解放问题的急迫性,如果这一次没能成功通过投票,内战百分之一百会爆发。
大不列颠当年为了一份《权利法案》,两党内战五十年,死亡数十万人,没有人比我们更懂得内战的巨大危害性。
通过协商解决内部问题是不列颠的传统,必须要尽可能少的把问题付诸武力。
威灵顿公爵和我都是此种观点的支持者,我们当然要对我们的支持者负责,但在那之前我们更需要对国家的前途负责。
而那些极端派,他们只知道看着他们手里的东西。
有的人担心放任天主教徒进入议会将会威胁到他们的议员地位。
上议院的教区大主教们则是守着他们那一套‘圣公会即是英国,英国即是圣公会’的老调子。
他们害怕如果开了这个头,新教的信徒会被天主教分走,害怕在不久的将来英格兰的主教和高级牧师将会重新由罗马教皇指定。
至于国王,那个贪婪、虚荣又自卑的家伙,他就是圣公会的最高首领,他可不愿意放任那些不承认他为最高信仰领袖的天主教徒进入议会。
不过,好在威灵顿公爵最后顶住了所有压力,他用他辉煌的战绩和骇人的威望压倒了国王。
唉……
你可能不知道,上议院表决那天,威灵顿公爵就拄着一根手杖坐在上议院的投票厅里,他挨个注视着经过身边的每一个贵族投下赞成票。
说实话,近几十年大不列颠有足够威望和能力做成这件事的只有两个人。
一个还活着,一个已经死了。
活着的那个,就是威灵顿公爵亚瑟韦尔斯利。
死了的那个,则是皇家海军的灵魂霍雷肖纳尔逊。
可惜啊,甘愿为国家牺牲,然而有的人不止不买账,反而还借此机会打算发动总辞退党,投入辉格党的怀抱,并逼迫威灵顿公爵下台。
你应该也在报纸上看到了吧?他们这回甚至都不惜把贿选以及地方衰败选区的问题爆出来了,就为了冲垮威灵顿的内阁。
他们大肆指责着政府内部腐朽,告诉那些信仰新教的群情激奋的公众,就是因为政府收了爱尔兰人的钱,受到了天主教徒和罗马教会势力的操控,所以才会让解放法案通过。
喔,天啊!
我真是不敢相信!
这帮婊子养的东西!
这些极端派应该拿起镜子好好看看自己!
原先党内最喜欢接受贿赂替人办事的到底是谁?
托利党内最为腐败的部分,就是现在少掉的那些!
现在他们干这种事,宣传这种论调,最终只会害了他们自己,这帮傻逼!”
一向温文尔雅的皮尔爵士居然爆了粗,这让马术师一时之间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