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这么重的活,一定从早到晚都很忙吧?假如做的慢一点或者晚到一点可以吗?
伊:不行,他们会拿皮带抽我。
狄:您因为长时间劳动出现过身体发育畸形的情况吗?
伊:是的,从我十三岁那年就开始了,我的胸口有些凹陷,背也挺不直,经常感觉喘不上气。先生,可以结束采访了吗?我刚刚下班,现在只想要好好睡一觉,我真的很累,我的手抬不起来,脚也快要挪不动了,我现在什么话都不想说。
狄:对不起,女士,这一先令请您拿上吧,这是您接受采访的酬劳。
伊:您真是个大方的先生,这已经抵得上我一天的薪水了,感谢您的善心,希望上帝保佑您。
亚瑟看到这里,望着狄更斯什么话都没说,但他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只觉得有一口气堵在胸口,必须得朝着天空吼上一声才能发散这口郁结不散的闷气。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查尔斯,你说得对。这东西,谁也不能从你手上夺走。”
狄更斯只是笑了笑,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烟丝,打开盖子冲亚瑟问道。
“要再来一点吗?实不相瞒,我现在和你一个感受,我也需要一点这个。”
黯淡的月光下,发光的红点从一个变成了两个。
亚瑟吐了口烟圈,问道:“下议院哪个委员会委托你调查的?”
狄更斯道:“准确的说,不能算是下议院的,而是一个由辉格党议员发起的委员会,他们想要调查圣吉尔斯当地人群的贫困生活现状,然后对目前的托利党政府发起弹劾。
其实还不止这些,他们还委托了其他调查员前往农村地区。你应该知道吧?这两年几个农业郡都在闹农村饥馑,因为谷物税和高昂的地租,再加上年成也不好,很多雇农种了地却吃不饱饭。
我听说严重的地区,雇农的收入水平都已经降到了每周两到三先令了,就算农村消费水平没有伦敦高,但用两三先令的周薪养活一家人还是太困难了。”
亚瑟听到这里,憋了半天,终于还是忍不住骂道。
“辉格党调查托利党,怎么听怎么觉得扯淡。辉格党的背后是那些大工厂主、大银行家、大律师等等,圣吉尔斯教区为什么会这样得问问他们自己。
至于托利党,他们的背后是贵族、教士、军人以及那些在圈地运动中获利的大小地主,用来保护国内农产品价格的谷物税和提高了就下不来的地租是谁的问题也不用我说。
就这些混蛋,还真有脸互相调查呢?我承认两党当中可能存在着一些好人,但就平均质量而言,不过是半斤八两罢了!”
第31章 混乱的绝对中立者
2024-03-21
狄更斯看到亚瑟的情绪爆发,也被吓了一跳。
但这并不是亚瑟突然的心血来潮,他来到这个世界已经有接近十五年了。
十五年中他走过约克郡的乡间土路,念过伦敦高尔街上的那所无神论学院,他走过喧嚣的皇家剧院,也深入过伦敦东区最黑暗无光的角落。
在约克,他看到了贵族们的奢华庄园,从远方眺望过始建于公元627年气势恢宏的约克大教堂。
但他也看到了在雨季泥泞的麦田里,雇农们穿着露出脚趾的鞋袜冒着大雨抢收粮食,只为守住最后一点微不足道收入的情景。
家庭作坊里的纺织机开动,吱呀吱呀的声音作响,然而一个再心灵手巧的妇人一天所能制作的布料也就只有半米。
而河边兴建的纺纱厂里,仅仅片刻的工夫便能将妇人们的辛劳打的一败涂地。
在伦敦,他见过4月和9月运输旺季的伦敦码头。
那里到处都是扛大包的码头工人,他们扛着装着数百斤茶叶和香料的袋子,迈着沉重的脚步顺着板向下搬运货物,从远处眺望,那就好像是成群结队的蚂蚁。
也见过冬季港口的萧瑟,数千名力夫聚集在寥寥无几的几艘货船前,他们互相争抢打的头破血流,而目的却仅仅是为了等待一个日薪两先令的工作时机。
他不想看到这些东西,但只要他依然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东西就是无法逃避。
辉格党?
托利党?
在亚瑟看来,那不过是个用来代称的姓名。
他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呢?
对不起。
他真的分不清。
苏格兰场的内务条例有很多。
但只有一条亚瑟是出于真心在恪守。
苏格兰场的警察应该时刻保持政治中立,既不偏向辉格,也不偏向托利。
对于这一点,他毫无质疑。
他沉默的抽着烟,这两天好不容易才梳理好的心情又陷入了一片死寂。
狄更斯看他这副模样,忍不住搭着他的肩膀开口道:“亚瑟,你有兴趣听听我的故事吗?”
亚瑟看了他一眼,将烟斗中的烟灰扣在了地上。
“你写的文章我倒是看了很多遍,但听你说故事还是第一次。”
狄更斯笑着说道:“说来可能不信,其实我小时候家境还挺不错的。虽然谈不上富裕,但也可以说是殷实了。我父亲是海军部军需处的职员,母亲也出身中等家庭。
虽然后面因为我父亲欠债导致破产,我们家的条件很快就衰败下去了。
但我作为八个孩子里的老二,比较幸运的在早年读过学校,接受过一定程度的教育。
我记得大概是我十二岁那年吧,我父亲因为没钱还债,被关进了债务人监狱。
他在牢里向家里写信要钱,但家里已经分文不剩了,所以没过多久,我母亲连带着我们的几个兄弟姐妹也被一起关进了监狱。
但我比较幸运,那时候我在一家鞋油作坊当童工,所以债主就让我继续在那里打工偿还家里的债务,并没有让法官把我关进去。
过了几个月,我父亲从亲戚那里借到了一笔钱,我的家人们也终于得以被释放出狱。
之后,我就一边打工还债,一边在中学读书。
14岁那年,因为我的记性好,字也写的好看,所以就得到了一个机会,我加入了不列颠通讯社,被他们派到议会当采访员。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好起来了,但没过多久,我们家又因为欠缴房租被房东轰了出来,我也就辍学了。
那以后呢,我做了很多工作,我去卖过报纸,去帮人家打过杂,做过街头的小工。
靠着不懈的努力,我又获得了去律师事务所做学徒的机会。
我在那里学到了一些基本的法律知识,还学会了速记,就靠着这些本事,我给自己谋得了一份法庭书记员的工作,还操起了老本行,继续做着小报采访员的兼职。
再然后,我就遇到了你,亚瑟。
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帅气的人?
你那天的演讲真的打动了我,你把我想说的很多话都说了出来,你把我想做的事都做了出来。
一直以来,我都是默默忍受着这个世界,默默的承受着我的命运,我觉得这或许是我命中注定要遭受的磨难。
我还以为只有我是这样,直到我发现原来陪审团的很多先生女士们居然也是这么想的。
大家都不满意这个世界,不满意那些什么狗屁法律条文,但只有你敢在法庭上挺身而出,把这一切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我说这些话,并不是因为我想要吹捧你这个新任警督,并不是因为我想要恭维你去捞什么好处。
亚瑟,你是个好人,你真的是个好人。
你明明、你明明没必要做那些事的,但你就是做了。
我和你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你做的那些事并不是无用功。
亚瑟,很多事,你看不惯,大家都看不惯,但那并不是你的过错,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也许你并没有改变太多,但你至少努力做了。
所以,你不要难受,也不要自责。
至少你改变了一部分人的命运,包括小亚当,也包括我。
说真的,我直到现在都认为你是上帝派来眷顾我的,你让我的文章刊发在了《泰晤士报》上,你让我……你让我赚了很多钱……
你、你让我还清了家里的债务,还余下了一部分能供我的弟弟妹妹们读书。
我对你非常感谢,我真的非常感谢你。”
狄更斯说到这里,他的话语已经有些哽咽了,眼角的泪像是一行溪流淌过他的面颊。
他抬起手拭去眼泪,笑着说道:“对不起,明明我是想安慰你的,结果反倒把我自己弄哭了。
我只是想学着做你做过的事,所以我才来这种地方,结果要不是你,我甚至连自己的采访稿件都保不住。
亚瑟,我真是个没用的记者,我可能永远没办法做到你那么好。”
亚瑟望着狄更斯的流泪微笑的模样,微微摇了摇头。
说到底,站在他眼前的这位还只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年轻小伙,他还没有几十年后那么深邃的思想,也没有锐利到看破一切的洞察力,他有的只不过是一颗炽热跳动的心。
不过……
对于一个人来说,这大概就已经足够了吧。
毕竟他这个对狄更斯评头论足的家伙,也不过才是个刚刚二十岁的毛头小子。
他摘下自己的圆顶帽扣在了狄更斯的脑袋上,盖住了他流泪的双眼。
“埃尔德这个人虽然不着调,但他有一点还真是没说错,你现在距离大文豪,还差得远呢。”
狄更斯的眼睛被遮住,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透过他的嘴角,能看见他温柔的微笑。
“亚瑟,我这种人可能一辈子都当不了大文豪了吧。”
“不。”亚瑟否认道:“恰恰是你这种人,才是最有可能成为大文豪的。临别之际,我送你一句话吧。”
“什么话?”
亚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别人说什么做什么,我自己一定要做个好人。正像一块翡翠,或是黄金、紫袍,并不是因为它们本身有多高贵,而是我想保持天生的光彩。”
语罢,亚瑟起身迈着从容的步伐离开了现场。
狄更斯赶忙站起身,他扯着嗓子问道:“这句话是您说的吗?”
亚瑟背对着狄更斯并不停步,他一手插兜,一手高举着挥了挥。
“我说不出这么有水平的话。多读读马可奥勒留的《沉思录》吧,小鬼!”
狄更斯若有所思的想了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想起了亚瑟扣在他脑袋上的帽子。
“亚瑟,你的帽子!”
这下亚瑟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挣扎了好一会儿,这才咬着牙回道。
“不要了,一顶两先令的帽子而已,送给你了!”
阿加雷斯见状,红魔鬼窃笑道:“就为了耍个帅,累不累啊?”
亚瑟瞥了他一眼:“不是耍帅,我把它献给新世纪。”
第32章 魔鬼的低吟
2023-05-30
格林威治区,中央大街18号,一栋外表平平无奇的三层小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