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特拉克知道，最终选择的时刻到了。
“我……还是选择……做个苦力吧。人该有自知之明的，而且，”他嘿嘿笑道，“我变成机器，怎么还猫女的人情呢？”
“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准备成为遗忘之河的王吧。”
“没问题——等等，那个王是什么？！”
[86.第八十七章 父与子（1）]
自从尼古拉斯大师在与邪恶炼金术师罗德里格斯激战受伤后，来探望的人络绎不绝，但几乎没有人能见到他，都被他的夫人阿丽克希亚挡驾了，理由很简单，老爷重伤，需要静养。
实际上，尼古拉斯的精神很好，清晨六点，他正在庄园里一幢三层的小楼上，惬意地躺在摇椅里，望着远处骤雨洗过后含黛衔翠的山峰。
身后响起轻轻的脚步声。乔治缓步走来，在他身后静立。
尼古拉斯回头，对儿子微笑了一下：“你来啦？”
乔治什么也没说，默默点了点头。
尼古拉斯笑了一下，继续回头去欣赏远处苍翠的风景。
乔治也不多说什么，继续默默地站着。
换做其他的父子，这样的场景已经足够尴尬了，但这两人似乎习以为常，就这么沉默的僵持着。
过了许久，尼古拉斯像是享受完了清新的空气，最后做了一次深呼吸，惬意地伸个懒腰，慢慢站起来，开口道：“你的那些小伙伴们，走到哪了？”
“比计划要迅速，现在已经冲破第二层的老鼠洞，目前还没有补给过。我低估他们了。”
“哦？”
“他们四个人的思维非常活跃，对史莱姆使魔运用得心应手，完全不像新手队伍。”
“实力是一方面，你的史莱姆使魔也相当成功。有没有推广的想法？”
“我没有罗德里格斯先生那么干脆决绝，还想多活几年。下水道里的东西就让它呆在下水道里——不过史莱姆使魔的设计思路可以保留。将来在合适的时候再用。”
“那四个人会不会泄密？”
“他们不傻。”
“还有，他们在下水道一层搞得动静可不小，估计斯内尔港要地震。还弄了一个什么黑暗神国出来——虽然只有两个人。”
乔治嘴角微微上翘：“动静不大，灭了几百毒贩和小一千侏儒而已。”
尼古拉斯脸色沉下来：“一千多条人命，这叫‘而已’？”
乔治嘴角笑意更浓：“这些家伙，哪个不是罪行累累？不灭了他们，还请他们吃饭？”
“如果事情败露……”
“找黑暗神教的巫妖去。跟我们、跟1643小队没有半点关系。或许，还可以成立专门的讨伐队，去攻伐那个黑暗神国。”
“如果那个黑暗神国败亡了，那你的研究……”
“一年内绝对不会的。”
“为什么？”
“讨伐队的名义是什么？给毒贩和杀手报仇？讨伐队组建起来，是教会牵头，还是市政厅牵头？等他们扯皮扯出结果，黑暗神国早就把下水道各方势力整合起来了，走正儿八经渠道，正常交往获得的利益，比跟毒贩子打交道要来得多。”
尼古拉斯呵呵笑道：“听起来，你有一个完整的计划，不介意分享一下吧？”
“斯内尔港，这所谓最自由最繁荣的港口，很快就要不自由不繁荣了。教会会借罗德里格斯事件全力介入，表面上看是打击异端，其实是为了把斯内尔这个国王直领的、富得流油的地方据为己有。”
“不错，皇都那边传来消息，新教皇已经准备对炼金术协会下手了，要求所有炼金术师重新注册，炼金术材料的生产和销售也要纳入审查范围。”
“简单地说，教会不允许不听话的家伙存在。所以，我们要找到自己的路。我们这个级别，做什么都会有一堆人盯着，还不如把任务分解简化，交给那些可靠的聪明人。即便他们认识了冰山一角，甚至能推知冰山的全貌，也无法接触到冰山内部。最大限度的降低了泄密的风险。我们剩下的就是搭积木。”
“听起来是学院派的导师常用的办法。”
乔治微笑：“方法管用就好，管什么派别。导师方向大而无当，学员一个个畏畏缩缩不敢越雷池一步，满脑子想着升级发财，能研究出东西来才有鬼了——你看，墓地是我的秘密研究所，有科萨罗奇和肖恩负责；下水道，很快就会变成我们的实验基地，有黑暗神国的国王彼特拉克负责；1643小队，他们就是为我们开路的先锋。”
“即便有一天我们不在了，这些人还是会把炼金术的火种传下去，对不对？”
“正是如此，当炼金术可以完美再现一切魔法，甚至把魔法装进小道具做成焰火的时候，魔法师的时代就结束了。当炼金术可以让人类创造出超越神的奇迹时，教会的时代，也就结束了。让这一天早日到来，让炼金术早日为平民造福，这不就是我们炼金术师的使命吗？”
尼古拉斯爆发出一阵大笑，笑得前仰后合。
乔治微笑着看着他。
畅快淋漓地笑了一阵，尼古拉斯道：“你们那个世界的人，都是这么无法无天吗？”
乔治的笑容凝固在脸上。而尼古拉斯则饶有兴味地观察着他的表情，父与子都没有讲话。
又是一段长得让人窒息的沉默。
这次是乔治先开口：“您错了。我们那个世界，是最崇尚秩序和追求安定的时代。野心家正在一点点丧失市场。”
“市场？你们那个世界，商会掌握了一切吗？”
“曾经是。”
“所有人的思想都像你一样危险而富有攻击性？”
“不，扞卫自己的思想和生活方式，包括我在内，都是如此。”
“居然统治着这样一群危险的疯子，你们的国王，一定每天都像坐在火盆上。”
乔治微微一笑，没接这个话茬。
尼古拉斯继续道：“那么，你来到这里——准确的说，是你的灵魂来到我儿子的躯壳里，为什么不能老实呆着？我能给你的不够多吗？”
“因为我曾享受过身为人的荣光，不愿意再披猴子的皮毛——我不想像这个时代的愚民一样，向不存在的神下拜，向卑污龌龊的贵族下拜，而这，您给不了。神级炼金术师也不行。”
尼古拉斯目瞪口呆。
不叛逆的炼金术师不是好炼金术师，每一次发现，每一次大胆尝试，每一次离经叛道的危险的挑战，都是炼金术不断前进所必须的代价。
但是，自己这个儿子，也太疯狂了！
“你要把神权和王权全部砸碎吗？”
“按照一般规律，少说三百年后。不过，现在可以着手准备，我正在做的不就是吗？”
尼古拉斯长长出了一口气：“好吧，最后一个问题，人类会往何处去？”
“人类和史莱姆是两个极端。史莱姆无条件改造自己以适应自然，而人类则总想着无条件改造自然来适应自己。随着改造自然的能力越来越强，人类的野心也会越来越大，一步步走向自我毁灭，但是，在毁灭前一刻，他们终将幡然悔悟，走上与自然和解、同时也实现自我发展与进步的共存之路。
“世界没有毁灭？”
“危险，但没有。”
尼古拉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睛，脸上也露出了满意的微笑。过了一会，他睁开眼道：“你难道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是啊，很多。比如，孕育我这个身躯的母体，她是你制造出来的吗？如果是，那么，你和实验品发生了关系，然后制造了同为实验品的我？或者更疯狂的，你没和实验品发生关系，也制造出了我？是不是这样？渎神者、亻仑理毁灭者、炼金术疯子尼古拉斯先生？我只想亲耳听到事实真相。”
[87.第八十八章 父与子（2）]
尼古拉斯的脸上挂满苦涩：“原来，你早就发现了？”
“跟您发现我这具躯体里住进了一个异世界的灵魂一样早。我有权知道，这个名义上是我母亲的女人，她到底是什么。”
尼古拉斯沉重地叹息道：“我可以制造无瑕的躯体，我可以制造无双的道具，但是，我却造不出灵魂——这或许，是我唯一不如神灵的地方吧？我想要一个继承人，一个完美的继承人，可是，我制造出来的，却是一具具完美的婴儿活雕，他们有呼吸，有心跳，却唯独没有思考！没有灵魂！一个活死人！所有的，都一样，都一样！”
“这时候，我的灵魂跨越时空，来到了某一具雕像身上，对不对？”
“正是如此。”
“所以你让我活了下来，哼，感谢您的慷慨。”
“你从小就聪慧过人，天才的创意和思路更是让我那些的老友叹为观止，纷纷感叹说我有个天才的儿子，我一直以为，只要付出努力，一定可以在灵魂创造方面有所突破，却没想到，这是不可复制的唯一的奇迹。”
“没让您实现成神的梦想，还真是抱歉。”
“最初我只把你当做实现野心和梦想的工具，一件值得研究的物品，从来，没把你当做一个真正的人……对不起，乔治，对不起。但是，这二十年来，我发现，我的野心，已经渐渐淡去了，就像你说的，人力总会有时尽。我为什么要执着于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呢？”
乔治嘲讽道：“或许你再加把劲就实现了呢。”
尼古拉斯哈哈一笑，接着道：“可能是因为老了吧，特别是最近这几年，我发现，有一个无条件爱我的老婆，有一个儿子……嗯，叛逆心十足的不听话的儿子，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看看死无葬身之地的罗德里格斯！看看打了一辈子光棍的老书虫维斯特！我妥妥的是人生赢家啊！”
乔治阴森森道：“因为理想注定无法实现，不得已像蜗牛一样缩回自己的壳里，用身边片刻的温暖聊以自娱么？”
尼古拉斯摇头道：“用你常说的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图样图森破？炼金术和人类的认识范围等长，是无穷尽的，而我们的生命是有穷尽的。能对得起自己的一生，也就够了。当年的炼金术三杰，维斯特早早退出，醉心于教学和翻故纸堆，偶尔和年轻女学生们打情骂俏，他倒是最惬意的一个；罗德里格斯生性好强，从不认输，什么事都爱较真，结果，你也看到了；至于我，能取个中间值，已经很满足啦。倒是你——”
“我怎么了？”
“你知道你自己到底是谁么？你知道自己该往何处去么？”
乔治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他慢慢地道：“没有我，你的家庭不完整；没有你，我现在还不能独力抵抗教会和王权的压力，那么，我们继续扮演父子？这是双方利益最大化的最佳选择。”
尼古拉斯背对乔治慢慢点头，用极慢极慢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声音低声道：“你的母亲，同样，是我制造出来的，炼金术的产物……我太孤单了，太孤单了。对不起。或许这一切，都是错误，走吧，你走吧。”
如果这时乔治站在他身前，一定能看到老人饱经岁月沧桑的脸上无言的泪水。但可惜，他站在老人的身后。
不知为什么，明明千百次幻想过自己听到真相后的反应，但亲耳确认了，乔治却发现，自己的脑子竟然是一片空白，既没有大喊大叫也没有摔门而去，而是静静地，静静地站着。
“孤单吗？孤单吗？”
把这个词重复了两遍，乔治突然感觉到，有股莫名的力量在试图控制他，让他留下来，但是，他偏不屈服！
他用干涩的声音答道：“果然如我所料。我走了。还有好几个实验要做。嗯，要不少稀有材料，可能，要出去很长一段时间。发动你的关系，帮我把手续搞定。”
“好，去忙吧。”
乔治第一次感觉，自己的脚步似乎有千钧重，每一步，都如此缓慢！
但是不能停留！我，不是这个世界的人！这世界的所有人，都是未开化的、蛮荒的、愚昧的猴子，猴子！我不需要朋友，不需要父母，什么都不需要，我只要做好一个导演，让所有猴子围着我跳舞就行了！
这个该死的老头！用莫名其妙的法术，用莫名其妙的母体，把我孕育——鬼知道是“孕育”还是“孵化”——出来，还试图把我作为研究样本，丧心病狂，现在，还把我的心情搅得一团糟！罪无可赦啊！
我怎么可能留下来！
阳台的门就在眼前，修长而干燥的手指稳稳地搭在门把手上，轻轻一用力，门开了，但是，他却迟迟无法迈出离开的最后一步！
“乔。”
尼古拉斯颤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这一刻，他不是那个叱咤风云的神级炼金术师，只是一个劝说叛逆儿子失败的、无奈又无助的父亲。
“谢谢你，给了我二十年快乐的时光。你，走吧。”
乔治再麻木，也听得出声音中的哽咽。
乔治的皮鞋上，突然落下了两滴清澈透明的雨水，在光滑的皮革上稍纵即逝，静悄悄滑上地板，如果有尘埃，那么它会与尘埃混为一体，再无踪迹，但偏偏，乔治的母亲，阿丽克希亚夫人是个爱干净的人，一个女佣都不用，家里的角角落落必定亲力亲为，打扫得一尘不染。于是，这两滴雨水，静静地卧在干净光滑的大理石地板面上，清澈透明的眼神，注视着乔治开始扭曲的脸。
“如果……心情不好，怎么办？”
尼古拉斯揉揉眼睛，勉强笑道：“找朋友，一起疯去！”
“我……没有朋友！”
“那就去找！”尼古拉斯突然暴怒，“你都二十岁的人了，这还要我教？太不像话了！现在，滚！”
乔治轻轻吸溜了一下鼻子，然而这个动作让他面部的冷漠彻底崩溃了，他颤抖着用衣袖去抹眼睛，越抹越糟，他居然也忍不住喉头发堵，哽咽起来了。他一咬牙，抬腿跨进走廊的黑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