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的形象没法看了,全身上下被雨水浇得通透,又是泥又是血,前额上的破口已经被泡得发白,半边脸血淋淋的;孩子两眼翻白,看上去已经快站不住了,是被她硬拖进来的。
妇人一口气说完这一大段,悄悄从指缝里看看一脸怨毒的库什纳,见库什纳暗暗挑起大拇指,心下暗喜。
瓦伦坦涵养再好也忍不住了,一巴掌拍在桌上,杯盘飞起半天高:“谁把这个恶婆娘放进来的!”
乔治娜昂然上前:“我!”
“你!”
“爷爷,我们红珊瑚,不是最看重合作伙伴的人品吗?这不是你定下来的律条吗?您一定是被这个狼心狗肺的恶棍给骗了!”
库什纳急忙上前道:“瓦伦坦先生,博尔默先生,那婆娘是个泼妇,多半是她想讹诈,但那个孩子快不行了。现在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我们又不好用强,要不……让达克先生先勉强点个头,把孩子救了再说?”
博尔默怒了。
斯蒂芬妮进来的时候,说有个整治大个子的机会,他想杀杀大个子的威风,就没反对,没想到,居然是这种把人往死里得罪的把戏!
意气之争无非是谈判桌上的筹码,但是,买卖不做就不做了,有什么必要非弄到反目成仇不可?
他怒道:“成何体统!既然是讹诈,为什么要捏着鼻子认了?声誉对商人的重要性,还用我说?一旦点了这个头,生意还有得做吗?”
瓦伦坦愤怒地点着自己的孙女:“乔——治——娜,你太过分了,你给我——”
达克轻轻压下他的手:“老爷子,别。声誉可以重建,买卖可以重做,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算我倒霉,这个头,我点。”
瓦伦坦嘴唇哆嗦着站起来:“小伙子,小伙子……我会亲自给贵商会去信,说明情况,如果,如果有什么不如意,只要你一句话,我……”
达克大笑着把老人扶回座位:“这是有人不想看我们顺利合作啊,用心算计,再加上有意无意地瞎起哄,弄得咱们很尴尬。不过呢,也就是尴尬而已,有刺还不吃鱼了?”说着,他朗声道:“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是谁让你来捣乱,看在你孩子的份上,我不与你计较,你先下去,孩子的性命要紧。”
妇人一愣,没想到这冤大头这么容易就认了,她忍不住再抬眼看了一眼库什纳,库什纳狞笑着微微摇头,轻轻跺脚。
妇人心领神会,大哭:“老爷好心,可是,孩子怕是,怕是要撑不住,能不能让医生在这里——”
达克微笑:“可以!医生!”
周围响起一片窃窃私语。
有人用厌恶的眼光看着达克,但也有人悄悄竖起大拇指,此起彼伏的争论声好像海浪,一波波冲击着主桌上众人的耳月莫。
乔治娜双手抱胸,傲然挺立,一副正义必胜的模样。
咔吧一声,坚硬的红木桌面被达克的五指捏下了一块,但他脸上依然保持着微笑。
愤怒如同狂暴的波涛,冲击着意志的堤坝。
真想一拳把这条疯狗的脑浆打出来啊!
我想做好人,为什么会碰上这种混蛋?
医生已经开始对孩子施救,达克短暂失神了。
难道,这个世界,人与人之间,只有畏惧和蔑视?
难道,我一切的坚守,都是错的?
难道,我应该化身为魔鬼,去摧毁,去毁灭?
等他低下头,惊讶地发现,那恶妇已经一路膝行过来,还大叫道:“好心的老爷,谢谢,谢谢!我一定按您说的,今天晚上,您要怎样都可以!”
这一刻,时间定格。
主桌上的人,所有的宾客,全部的侍者,呆若木鸡。
乔治娜冷冷的笑,库什纳阴险的笑,恶妇谄媚而狠毒的笑,全落在达克的眼睛里。
眼睛瞬间充血。
你把我的宽宏当做软弱?为了你儿子,我甚至暂时放弃了名誉和利益,你居然还要污蔑我的清白?
下地狱吧!
场中响起一声炸雷:“下地狱吧,你这贱妇!”
[558.第二十六章 贵族]
轰隆一声,有人一脚踹翻了桌子,周围四五桌人忙不低地避开。
那人跳起来,愤怒地指着恶妇的鼻子大骂:“贱人,你这卑鄙无耻,毛孔里都在流脓的贱人!我要把你塞进地狱,用硫磺的烈火烧你一千遍一万遍!”
达克懵了,这是哪位牛人,说掀桌就掀桌啊?
那人咚咚咚地走过来,直奔主桌,大家都吓傻了,居然没人去拦他。
这家伙个子和达克差不多,一脸络腮胡子,声音瓮声瓮气:“瞎子,聋子,傻子!瓦伦坦先生,你是老大,为什么不说句公道话?为什么眼睁睁的看着好人被冤枉,被泼脏水?”
瓦伦坦欠欠身:“阁下骂得对。不过,我说什么,都会被人认为是以权势压人——”
“那您就接着装哑巴!”大汉咄咄逼人,转向博尔默,“我慧眼如炬的博尔默老爷,这里有魔法影像吧。”
“有,您要干什么?”
大汉猛一拍桌子:“我这有魔法影像记录仪,你们不是想看热闹吗?我让你们看个够!看看谁才是狼心狗肺的畜牲!”
博尔默战战兢兢一点头,侍者连忙上前,取走大汉手中的记录仪。
乔治娜大叫:“守卫!守卫!守——”
她不敢叫了,因为大汉一拳砸塌了半截桌面,抄起半块带着锋利木刺的桌板,正对着她脑袋。
大汉怒视乔治娜:“小妞,我就没见过你这么不懂事的!你敢叫唤一声,我就叫你跟下头那条疯狗一个模样,你试试?”
乔治娜从来没被这样威胁过,一张俏脸气得煞白。
大汉嘿嘿一笑:“各位瞎子聋子傻子,老子是乡下穷地方来的土财主暴发户,不懂什么狗屁风度,让你们贱笑了。但老子不能眼睁睁看着好人被你们折腾,不能睁着眼说瞎话!圣皮德堡的米哈伊洛夫,砸了场子,扰了你们的雅兴,先给你们道个歉,等这事完了,该赔的,一个子儿也不会少了你们!”
达克认出了这家伙,上前拍拍他肩膀:“是你啊大哥,蜜松塔味道可真足。”
米哈伊洛夫大笑:“好小伙子,能忍,将来一定比我强!名字?”
“多兰德人达克,米哈伊洛夫大哥,能认识你真是……”
“甭啰嗦,简单点,圣皮德堡的大胡子皮德!叫皮德就行了。”
两人对话一来一回,魔法影像已经开始了。
一阵魔能扰动之后,一张狰狞扭曲的脸出现在众人面前:“刚才就说,不许吃不许吃,还吃,吃个屁!”
众人大惊:这分明是跪地求饶的那个可怜的女人么,简直是判若两人!
乔治娜也看傻了。
影像显然是临时拍摄的,画面晃动,不太清晰,但能清楚地听到对话内容。
“你什么时候说过过敏……大婶,别理她,慢慢吃……”
“……吃屎去吧……大老爷们要不要脸……叫乘警?你叫,叫啊……”
一句句肮脏刻毒的话语,令在场宾客们听得一阵阵气血上涌。
有人猛地一摔杯子:“塔兰高地的艾孜买提,用我祖先的坟墓起誓,我亲眼看着年轻人被那毒妇骂了一顿,然后被蛇鼠一窝的乘警关进了飞空艇的反省室!他怎么可能有机会去说那种卑鄙下流肮脏的话!”
大胡子皮德也怒吼:“你们睁大眼睛看看,好好看看!看看小伙子带的女伴,看见了吗?那脸蛋,那身段,要什么有什么,哪一点不比这坨肥膘强?换了你,放着鲜嫩的熊掌不要,去舔一块烂得流脓的臭肉?呸!”
方才还得意洋洋的毒妇,现在蜷缩成了一团。她万万没想到,居然有人录下了魔法影像!
有人愤愤道:“真是条疯狗!”
“我认出来了,这不是市政厅参议胡戈诺尔养的情妇么?”
“就是她,我也认出来了!她撒谎,这个贱人!”
全场响起了整齐的喝骂声:“贱人,贱人!”
“够了,请停止吧。”
喝骂声戛然而止,说话的,居然是达克。
“各位,这个妇人不知受了谁的挑拨,来给我捣乱,我很恨她。但是,不应该当着孩子的面,去凌虐他的母亲。”
达克缓缓走向瘫倒的毒妇,周围的宾客无不用敬畏的目光看着他。
达克弯下腰,解下钱袋,轻轻放在毒妇身边:“走吧,治好孩子的病,去一个安静的地方,做个安静的人。”
妇人万万没料到是这种结果,颤抖着道:“老爷,我错了,但是,但是,这不能全怪我,是有人要……”
“住嘴!”达克怕这傻瓜一家伙把幕后主使的名字说出来,那她和她儿子绝对活不过今晚,“过去的,都已经死去,从今后,你是一个新的人。”
妇人看看魔法影像里定格的自己狰狞面孔,看看在凄风冻雨里挣扎导致命悬一线的孩子,看看眼前一个个群情激愤的贵族们,再看看以德报怨的眼前人,嚎啕大哭起来:“老爷,我不配,不配,我有罪,我有罪!”
达克微笑着,把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头顶:“那么,我赦免你的罪。”
全场鸦雀无声。
达克看了守卫一眼,示意他们把妇人搀下去。
突然间,有人暴喊了一声好。
接着,掌声四起。
掌声中,博尔默终于回过神来,他忍不住叫道:“父亲,我们的合作伙伴,是一位圣徒么?”
瓦伦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怎么样,你看到他背后张开的、能载我们飞向黄金国的翅膀么?”
“如果,如果他的运气没那么好,没人为他作证,没人录下魔法影像呢?”
“高尚,是一种实力。很多人抱怨它是无用的累赘,那是因为,他们的内心不够强大,不够自信,驾驭不了这无与伦比的力量。我不知道,是哪一位神奇的教师,同时赋予了这位年轻人如此优秀的品行!”
“是的,我该学习的还有很多,”乔治娜接过话头,优雅地向达克施了一礼,“您一定有显赫的家世,不知您的家庭教师,是哪一位呢?”
看着女孩子眼中闪动的不认输的光芒,听着她这暗藏杀机的话语,达克不由哀叹一声:小妞啊,你输得连裤子都快掉了,还不死心啊?
算算时间,伊莎贝拉和莱莉她们的工作也该做到位了,那就让我给你个痛快吧,先让你笑一会。
达克扬声道:“有。我家庭教师的名字无人不晓,是名垂青史的人物。”
所有宾客都是一惊:名垂青史的家庭教师?会是谁?
“是苦难,我可爱的乔治娜小姐,是苦难。我在贫民窟里长大,为了一个铜子跟面包店的老板反复较量,在菜市场的战争中争夺被择下来的还算新鲜的菜叶,一天之内做三份工只为了给妹妹攒大学的学费,嘲讽、白眼、唾骂、歧视常常伴随我的左右,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我该做一个怎样的人。”
库什纳精神一振:“也就是说,您现在连个爵位都没有?”
“正是如此。”
库什纳哈的一笑:“听说,多兰德的爵位不太贵,您攒了这么多年的钱,为什么连爵位都没买到一个?您都干什么去了?”
“你他女马就是一坨刚拉出来的熊屎!”
达克赶紧一把拽住要狂暴的大胡子皮德:“大哥,大哥,犯不着,犯不着跟他一般见识,冷静,冷静。”
“我想揍他。”
“等没人的时候咱俩一块,你先喘口气,我不行你再上,怎么样?”
大胡子皮德挣了几下,没挣开,只好恶狠狠地瞪着库什纳:“小混蛋,老子记住你了!你最好别让老子在圣皮德堡碰上!”
“哼,粗俗!”见皮德冲不上来,库什纳悄悄擦了把冷汗:“那么,达克先生,继续刚才的问题,我们都很好奇,能让一个品行如此高尚圣徒——对,圣徒,请允许我使用这个称呼,放弃对爵位的努力,您——都干什么去了?”
达克走到大厅正中,微笑着环顾四周,坦诚的目光从宾客们脸上一一扫过,他笑了。
“我在多兰德斯内尔港的下水道里,与成群的异变生物血战,给那些无家可归的、备受欺凌的可怜人保留最后一丝寻回生活和尊严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