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知道独自在病痛中忍耐是什么感觉,江随舟忽然有些不大想走。
片刻之后,他淡淡道:“去找本书来给我。”
孟潜山一愣。
他嘴快,径直道:“王爷难道是不走了……”
江随舟抬眼看了他一眼,将他后头半截话堵回了嘴里。
孟潜山只好连连点头,去给他寻书了。
——
霍无咎醒来时,已是后半夜了。
他幽幽睁眼,就感觉到额头上搭着个什么。他抬手,一把将那东西拽下来,就看到是一方湿淋淋的凉帕子。
他皱了皱眉。
今日似乎从下午起,他便开始发热。这倒是不稀奇,他在战场上受过那么多次伤,偶有几次发烧,睡一觉也就好了。
到了晚上,似乎靖王来过一遭,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自己就烧晕了。
霍无咎抬起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
凉凉的一片。
他此时分明神志清醒,但却产生了一种极其不真实的感觉。
他明明是敌国抓来的战俘,是被送来靖王府用以羞辱靖王的工具。但他此时却安稳地躺在床榻上,身上的伤被处理得干净清爽,额头搭着凉帕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
分明很苦,却显得恬淡而安稳。
他生在边关,命硬得很,极其经得住摔打,一辈子都没被这么照顾过。
他侧过头去。
就看见昏暗的灯火中,坐着一个人。
他单手握着一卷书搭在膝头,另一只手支在头侧,已然是睡着了。他睫毛很长,将一双总是冷冽倨傲的眼睛遮住了。
灯光照在他脸侧,给他镀上了一层软软的柔光。
霍无咎清楚地意识到,他是在守着自己。
他的呼吸不可控制地微微一滞。
第12章
江随舟这一晚上又没睡好。
虽说他看书看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孟潜山也给他搭了条毯子,没让他发烧。
但他睁眼时,还是觉得头晕脑胀,尤其这坐榻极硬,坐久了非常不舒服,一晚上睡下来,让他坐得浑身酸痛。
江随舟心下有些气愤。
原主怎么就给霍无咎安排了这么一间屋子,家具这般简陋,难道是没考虑到,自己会有在这儿睡沙发的一天吗?
他坐起了身,就见天色已经渐亮了。依稀有些饭菜的香味飘来,应当是孟潜山在指挥众人准备早膳。
江随舟站起身,往床榻上看了一眼。
空了。
霍无咎呢?
江随舟刚睡醒,尚有些懵,愣了愣,便往四下看去。
猝不及防地,就撞上了一双凉凉的黑眼睛。
江随舟吓了一跳,就见霍无咎正坐在窗边熹微的日光下,手里正握着他昨晚看了一半的书,随意翻动。
光看他那拿书的动作就知道,这根本就不是一个会看书的人。
他正抬眼看着江随舟,目光冷淡,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那双眼像是能将人看穿。
江随舟忽然有些窘迫。分明什么都没做,却又莫名有点心虚。
……可能是因为自己在这儿守了一夜的行为,多少有点崩人设了。
他若无其事地收回了目光,冷声道:“孟潜山?”
外间的孟潜山听到他的声音,连忙一路小跑进来伺候他起身。
孟潜山向来话多,只要江随舟不打断他,他就能如入无人之境地说半天。江随舟恰好尴尬,便由着他啰嗦,此后便像没看见霍无咎一般,在这儿用完了早膳,便动身离开了。
今日没有大朝会,便要到衙门去。
临走之前,他还不忘提醒孟潜山道:“别忘了给霍夫人搬屋子。”
孟潜山连连答应。
待江随舟走后,孟潜山回到霍无咎的院中,带着人四下转了一圈。
这儿偏僻又破旧,霍无咎又什么都没带来,拢共只在这儿住了一夜,实在没什么要搬的。
但是霍夫人如今的身价,可跟刚入府时不一样。要是只把他人送到王爷院里去,岂不是怠慢了?
于是,孟潜山悉心地伺候着霍无咎用了一顿早膳。待霍无咎吃饱了,他笑得见牙不见眼,凑上来问道:“霍夫人,还有什么要置办的物件没有?奴才这就着人去采办。”
霍无咎没说话。
这奴才聒噪得很,一副谄媚的模样,有点碍眼。
尤其是这幅已然把自己当成宠妾哄的模样,特别令他恶心。
却见孟潜山半点没眼色,见他不说话,便自顾自地安排起来:“四季的衣袍定是要做,一会儿奴才便去请裁缝。还有夫人的轮椅,奴才也去寻木匠打一副新的吧?还有您身边随从伺候的仆役……”
他对上了一双浓黑的眼。
见霍无咎抬眼看他,孟潜山连忙躬身凑上前来,只当他有什么吩咐:“夫人?”
就见霍无咎一双眼睛,寒潭一般,淡淡一眼,就看得他心肺都凉透了。
“什么都不用。”他冷冷说。“你,滚远点就行。”
孟潜山一噎,一腔热情都被浇得凉透。
他讪讪地躲远了。
……没想到主子如今,竟开始喜欢这种又凶又横的了。
太不好伺候了。
——
虽说没有大朝会的日子,每天都要去衙门坐班,但礼部本就比其他地方清闲些,再加上江随舟领的不过是个闲职,所以一整日都没什么事要做。
更何况,他上司季攸,是个特别佛的老好人。
光看这人在景史上的记载,就知道是个无心权谋,只喜欢诗词歌赋的官场闲人。他当年虽说是先帝钦点的状元,官却当得一直不温不火,唯独一手诗,写得尤其漂亮。
他对江随舟并不热络,一看就不是他们阵营中的人,但也不难为他,甚至见他面色不好,还笑着说今日没什么要事,他可以早些回去歇息。
江随舟总算松了口气。
对他来说,不管是朝堂,还是自己的后宅,水都太深了些,让他不得不时刻打起精神,保持警惕。
反倒是这要坐班的衙门,让他难得歇了口气。
他头一次抱着那种下班之后不想面对家庭压力,躲在车里抽半天烟才上楼的社畜中年男人的心态,在衙门中好好地歇了一天。
没有后主和庞绍,没有目光如炬的幕僚,也没有定时炸弹霍无咎,他只觉礼部的空气都清新极了。
以至于他心情极好,到了离开的时辰,路过季攸的桌前时,他还停下同季攸寒暄了几句。
“季大人这是在看什么?”他看季攸手里拿了一卷书,问道。
季攸抬头见是他,笑着将书翻过来递给他:“不过是本野史,没什么依据,看来打发时间罢了。”
江随舟接过那书,大致翻了翻,果然。
不光是本野史,还是一本写得极其大胆的野史,简直像是在给前朝皇帝写同名同姓的话本子。
江随舟面上露出了两分淡笑,将书递还给季攸,淡笑道:“写得倒是有趣。”
季攸闻言,眉毛惊讶地扬起:“王爷也对这个感兴趣?”
当世文人,向来清高些。正史乃是正统,这种天马行空的野史,都是写给俗人逗趣的,寻常的文人和贵族,对此都是嗤之以鼻。
江随舟摇了摇头。
他在心里道,我当然对野史不感兴趣了,但是说了您也不信,我能站在这儿跟您讲话,就是吃了看不起野史的苦。
……当然了,您自己说不定就是活在野史中的呢。
这种话在心里讲讲便罢了,自然不能往外说。他淡淡笑了笑,道:“说不上感兴趣。不过史书向来是人写出来的,后世评说,谁知道谁说的是真,谁说的是假呢?”
却见季攸闻言,眼睛一亮,似乎闪烁起了看见知己的光辉。
江随舟连忙向季攸点了点头,权当是打招呼,便转身走了。
——
江随舟自认担不起季尚书这样的高看,毕竟他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全仰仗自己被个学生坑进了野史里。
他离了礼部,上了马车,便径自回靖王府了。
一进到安隐堂中,便见人来人往的颇为热闹。孟潜山恰好送两个抱着布匹的裁缝出来,见江随舟回府,连忙迎了上来。
“王爷!”孟潜山凑上来便笑嘻嘻地邀功道。“奴才已经替您把霍夫人接来了,方才请了裁缝来给夫人裁衣裳。明日工匠便会来,奴才看着夫人的轮椅不大好用,也该换一个。”
江随舟有些疑惑地看向他。
……自己还什么都没说,这小子怎么就对霍无咎这么热情?
却见孟潜山两眼亮晶晶地看向他,一副等着挨夸的模样。
江随舟顿了顿:“……嗯,不错。”
孟潜山顿时乐开了花。
江随舟只觉被傻气熏了眼睛,转身往自己房中走去。
他走得颇为放松,一边走,一边拽下了身上碍事的披风。临踏进门槛时,他忽然想起了什么,正要回身去问霍无咎被安排到了哪间房里,便见一个人赫然撞进了他的眼中。
那人坐在轮椅上,周围一派清雅华贵,显得他特别格格不入。
江随舟脱衣服的动作都顿住了。
……霍无咎。
霍无咎怎么会在他的房里啊!!
他愣在原地,片刻之后,骤然转身走了出去。
正撞上一脸暧昧和喜气的孟潜山,满脸都是等着他夸奖的矜持笑容。
江随舟咬牙切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