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开口,霍无咎的嗓子已经有点哑了。
“所以,大白天的,别招惹我。”他说。
江随舟:“……。”
究竟是自己招惹,还是对方定力太差?
不过是瞧着他笑了一下罢了,落在他眼里,怎么就能成勾引了呢?
这人可真会颠倒黑白。
——
娄钺备好了接风的宴席。娄钺热情,霍玉衍也知礼,文官和武将们热热闹闹的,一顿饭下来,也算宾主尽欢。
宴后,众人都有了五六分醉,霍玉衍也喝多了些,让人扶着下去休息了。
娄钺这会儿也喝多了酒。惦记着霍玉衍身体不好,他听霍玉衍想要休息,便干脆让人散了席。
霍玉衍也欣然接受了娄钺的好意。
他笑着与娄钺告了别,转身上了回住处的马车。
众人都只看出他有些醉意,却不知道,他一上马车,整个人便瘫软在了座椅上,呼吸都又弱又乱了。
他随行的太监知道状况,眼见着他上车,便跟着钻进了车厢里。
他一上车,便连忙从车厢的暗格里取出药丸来,给霍玉衍喂了下去。
那药光闻起来就苦得让人直作呕,霍玉衍却面不改色,将那丸药放进了嘴里,半躺在马车中,闭上了眼睛。
没一会儿,药效发作,他才算恢复了常态,但脸色仍旧是白的,呼吸也细碎得厉害。
那太监担心极了。
他们太子殿下的身体,他最是清楚不过。自从浔阳那年伤了根本,殿下虽表面上仍和常人一样,但身体底子却虚到了极点。这么几年下来,他既不能出远门,也不能再习武骑射,只成日里用着药,即便是喝酒,也要喝太医特意调配的、加了人参和虎骨的药酒。
此番殿下既要出远门,又要佯作没有大碍,今天更是在外头喝了这么些酒,身体哪儿经得起这么折腾!
这小太监都替他不值。
不过就是霍将军罢了……人虽狂妄些,却不似坏到骨子里。殿下又何苦这般忌惮他呢?
“殿下即便要笼络娄钺,也不必这般拼命啊!”那太监不由得劝道。
却见霍玉衍摆了摆手,淡声说道:“没事,先回去。”
太监知道,他们位太子殿下,虽看上去温和柔弱,实则最是倔强。他只要决定好了的事,无论谁劝,都是不管用的。
他叹了口气,从马车中退出去。
只余下霍玉衍一人,静静靠在马车的车窗上,随着被风吹起的锦帘,目光晦暗不明地往外看。
他当然知道这么喝酒损伤身体,但是他更清楚,如今驻扎南景的五十万兵马,有三十万,都是娄钺的旧部。
他虽面上叫着娄钺叔叔,却也清楚,娄钺对他和对霍无咎是不同的。娄钺的旧友是霍无咎的父亲,而不是他父亲,从他们小的时候,娄钺就更加喜欢霍无咎一些。
长辈们似乎更偏疼那些不懂礼数、没大没小的孩子,霍玉衍已经习惯了。
所以,面对娄钺,他便要更上几分心,多展示出一点诚意。
毕竟,现在他也摸不清霍无咎究竟有没有因为李晟而怀疑他。不过,无论有没有,他都要做出些万全之策来,以备不虞。
一则要想尽办法,离间霍无咎和那些南下的文官,二则,便要把控住南景的兵力,不至于让霍无咎掌握全局。
所以,娄钺此人,他必然要用。
当然他也知道,凭着一顿酒、几句话,是不会让娄钺心甘情愿地站进他的阵营的。娄钺并不是个朝秦暮楚、首鼠两端的人,此番能为霍无咎所用,全是因着他那个死了的大伯。
不过,霍玉衍也并不担心。
他静静看着窗外来往的行人,夜幕之下,一派繁荣安宁。
他知道,是人都会有弱点的。
而娄钺最大的弱点,已经毫不掩饰地暴露在了人前。
娄婉君。
只要娄婉君和他绑在了一条船上,那么娄钺即便恨他入骨,也必然会为他所用,绝不会再生异心。
而要将个女子同他绑在一起,命运与共,只要肯用心,那就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了。
霍玉衍静静看了一会儿窗外,继而垂下眼去。
这对他而言,是完全的打算,但是,他心中却是恨的。
他恨得厉害。
如果他如今不是拖着一副苟延残喘的残躯,他也不至于出此下策,要靠着去骗一个女人,来达到他的目的。
但是,他别无他法了。
若不是浔阳那一场战役,他父亲硬要带兵去救霍无咎和他大伯,他也不至于落下这满身的伤病来。
他这么多年都忘不了霍无咎找到他时,那副惺惺作态的模样。
他和他父亲二人这般苟延残喘、生不如死,一副身体都毁在那战场上,可他霍无咎却是手足健全、生龙活虎,在那之后,还因着这一战名满天下,成了家喻户晓的战神,而全天下也都知道,他霍玉衍的这条命,是霍无咎从战场上捡回来的。
凭什么呢。
霍玉衍垂下眼去,平静地闭了闭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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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9章
即便到了南景,因着一路上有个霍玉衍要人照顾,因此迎接的队伍还是行得极慢。
一直到初十,宫中才接到了斥候的报告,说迎接太子殿下和北梁诸位大人的队伍,眼看着便要到达南景了。
江随舟拿到消息后沉思了片刻,道:“知道了,去请齐大人进宫一趟。”
那斥候应声,退了出去。
“你想让齐旻去出宫迎接?”霍无咎问道。
江随舟点了点头:“他最合适了。”
霍无咎想了想,嗯了一声:“他若看见齐旻,心下肯定会多想。齐旻怎么也算是南景的老臣,我放着那么多将军不用,反倒用两个南景的旧臣迎接他——但齐旻官位又高,想必他看见齐旻之后,定然要好一通乱想了。”
江随舟点头:“是这个意思。”
霍无咎一挑眉:“那一会儿就让人去备一场晚宴,我亲自给他接风。到那时候,我流露出几分功高震主的不臣之心来,恐怕他就更耐不住要动手了。”
江随舟闻言思索片刻,道:“确是个好法子。”
便见霍无咎站起身来,绕到了他身后,伸手将他搂住了:“你就只管在宫里待着,等我的消息。”
江随舟闻言抬起头来看向他:“你不让我去?”
霍无咎闻言皱了皱眉,不假思索道:“你当然不能去,万一他盯上你了怎么办?”
江随舟却摇头:“但是,我若不去,他会对你起疑心的。”
霍无咎的声音沉了下去。
“随便他疑心。”他说。“于我而言,什么时候动他不过是凭我高兴,怎么能让你去以身涉险?你别胡闹。”
江随舟不由得辩驳道:“而今在南景,还能有什么危险?”
霍无咎却不听他的:“那也不能冒险。你只管在宫里待着,他即便想知道你是个什么人,也没这通天的本事。”
江随舟抬头看着他,不由得在心里叹了口气。
非要为了保护自己而将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霍无咎这一点是真改不了。
他收了两分笑容,神色认真,看向霍无咎。
“我之前怎么与你说的?”他说。“我不需要你将我这般护在身后,反生事端。”
霍无咎态度却丝毫不见软化:“那不行,这次不一样。”
江随舟问道:“哪里不一样了?”
霍无咎说:“霍玉衍那个人阴险得很,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事来。”
“但是自打踏入南景,他和他手下的人,便全都落到了你的监视当中,不是吗?”江随舟道。“更何况,而今临安的守备情况,你我也都了解,他想做什么,根本就是难于登天。”
霍无咎理亏,不说话了。
江随舟清楚,他这么不说话,就是理亏却还要耍赖。
他伸手,握住了霍无咎的手。
“如果我没有猜错,他跟着这些大臣们来,一定会想方设法离间你们的。”他说。“那些大臣,大到官位去处,小到日常的饮食起居,都是可以动手脚的地方。你光知道这些人对你忠心,但你应该也知道,人心是最善变的东西。你常年身在阳关,邺城都没去过几次,能确定自己把握得住每个朝臣的想法吗?”
霍无咎此时虽摆出了一副冷脸冷心、刀枪不入的模样,但江随舟的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他还是忍不住翻过手来,将江随舟的手攥进了手心里。
“……确实不能。”他承认道。
文臣之间那些你来我往的细腻心思,确实是他碰一碰就头疼的事。
“所以你需要我的。”江随舟说。“我比你更了解他们。”
霍无咎抿起嘴唇,不说话了。
便听江随舟温声问道:“晚上让我与你同去,可好?”
霍无咎挣扎了片刻,最后反驳道:“……那你以什么身份出席?而今城里谁人不知我与你的关系,霍玉衍肯定会难为你的。”
江随舟低声笑了笑,将霍无咎的手往上拽了拽,贴在了自己脸侧上。
霍无咎低下眉眼,便见坐在龙椅上的江随舟正抬眼看着他,过分精致的脸上,漾出几分狐狸般的笑,使得那眼角软红的小痣,都生动潋滟了起来。
“那有什么难的。”江随舟道。“只当我是迷惑了你心智的小白脸,勾得霍将军神思不属,什么都依我,那他看在你的面子上,就也什么都得忍着了。”
霍无咎低眼看着他,分明知道他是刻意装出的一副模样,喉结却还是忍不住地上下滚了滚。
……当真是能把人魂魄都勾去的妖精。
他喉咙咽了咽,片刻后,齿关都收紧了,俯下身去,便将江随舟按在龙椅上,狠狠地吻了下去。
“你连带着把我的命一并拿去算了。”
亲吻之间,霍无咎咬牙切齿地说道。
——
作为而今南景的大司徒,由齐旻出宫去迎接霍玉衍,实在能显出霍无咎的重视。
众人都知道齐大人今天要出城去迎接霍玉衍了。齐大人是什么人?算上而今,眼看着要做四朝元老的人,即便庞绍在世都敬他半分,而今七十岁高龄,能出宫去迎接霍玉衍,实在是霍将军与太子殿下兄弟情深、珍重至极了。
但是这落在霍玉衍的眼里,却不是这么回事了。
听到齐大人已经等在城外了的消息,霍玉衍的脸色便有些难看了。他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放下车帘,此后便再没有说话。
齐旻?管他什么盛名在外,在霍无咎眼里,都算不得什么稀罕东西。
霍无咎本来就不喜文官,尤其是齐旻这种满嘴忠孝仁义的酸儒,还是个背弃了旧主的东西。霍无咎如果真的重视他、与他没有嫌隙,那么他手下那么多得他重用的将领,为什么一个都没有前来迎接?
随便一个万户,在霍无咎眼里,都比齐旻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