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都保留着很多年前的习惯,爱存食,很多东西自己舍不得用舍不得吃,就放在各个角落存着放着,想等有人来探望了,再拿出来一起吃。这些东西得收了,走时带走,也算圆了老人家的心意。
余惟将房间里不能久放的东西都收拾打包好,又找了干净的袋子去了厨房。
窗外挂着已经风干的柿饼,一串一串吊得很整齐,余惟踩着木凳把它们都收进来装好,又换了袋子去取挂在另一边的腊肉,等矮梁上的东西都收起来了,才蹲在米缸前面揭开盖子。
所有都做得很慢,没有让温别宴帮忙,一边做着这个,一边想接下来要做什么,思绪理得井井有条,就没有空档去想老人在世时做这些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光景。
米缸里只剩下小半缸的米了。
余惟伸手用小杯舀了一下,被什么东西硌住,刨开一看,里面还放着三四颗苹果,被米闷得已经熟透了,果身发黄,透着一点没精打采的红色。
温别宴一直在他身边,余惟看见苹果的时候愣了一下,他也看见余惟一直强装的冷静裂开了一道缝隙。
像是肺腑不小心勒进了一根细线,呼吸一快,就勒得五脏生疼,只能努力放慢了放缓了,勉强缓解一下疼痛。
怔楞只是一瞬间的事。
余惟很快回过神,闷头将那些闷黄的苹果捡出来放进袋子。
“放假之前我跟奶奶打过一次电话,告诉她等我考完试了就回来看他。”
他像是在对温别宴说话,又像是在自说自话:“那时候她问我想吃什么,要提前给我买,我知道我不说出一个来她心不落,就随口挑了最简单的,说想吃苹果,什么样的无所谓,甜就行。”
“因为随口说的,没长记性,到后来我自己都忘了,奶奶还一直替我记着,苹果放在米缸熟得快,也甜得快,她还在等着我回来看她,吃她买的苹果。”
这只袋子似乎有问题,结一直系不好,温别宴伸手过去帮他弄好,将他微微颤抖的指尖合在手心捂住。
“哥,没关系的,回去的时候我们再把苹果带回去,我们一起吃。”
余惟点点头,略微弯起的眼睛里盛着酸楚的落寞,第一次让温别宴看不到温暖了。
他们已经将动作放得很慢,可是老人家的东西太少,纵使收拾得再仔细,时间拉得再长,终究还是避免不了结束。
回到院子,堂屋门前的烛火已经烧过了一半。
余惟耐心地将烛芯用竹签拨弄出来,又看了一眼笨重沉闷棺材,烧了几张纸钱后转身问温别宴热不热,渴不渴,累不累,要不要喝点东西,或者想不想睡觉。
“哥,我什么也没做,怎么会累?倒是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我不累啊。”余惟摇摇头,说:“我也没做什么,不累。”
温别宴笑了笑,没说话。
他知道余惟把自己塞进了一个壳子,把所有的难过和悲痛也一并塞了进去,男孩子大了,就总会觉得掉眼泪是一件很不成熟很没有面子的事情,所以伤心也要忍着,装得稳重又若无其事。
但终归还是太年轻了,有些情绪连大人都不一定能忍得住,何况是个十几岁的大男孩儿。
余惟将情绪都赶到自以为最隐蔽的角落偷偷藏好了,却不知道那些情绪也有生命,会膨胀,慢慢涨到一个临界点,直到那个隐蔽的角落藏不住了,冲破阻碍,倾巢而出。
一个人的离世给亲人的第一感受就是突然。
他们会觉得,一个好好的,会走会动,活生生的一个人怎么就突然没了呢,怎么就变成了躺在棺材里一动不动的模样,叫不醒也不会笑了?
多半是被当头棒喝砸到麻木了,回不过神,也感觉不到多少悲伤。
而真正可怕的是当这阵遮掩痛觉的麻木散了,去世的人曾经留下的点点滴滴慢慢渗透进来。
吃饭的时候习惯多摆了一副碗筷,看见空落的座位,才发现那个能一起吃饭的人已经不在,满怀欣喜地回到家推开门,面对空荡的房子,才想起那个会笑着欢迎他回家的人再也没办法看见了。
越是稀疏平常,越是无处不在,后知后觉的悲伤或许比剜去心脏还要痛苦三分,除了被时间慢慢磨平,盖上尘埃,别无他法。
温别宴陪着余惟回到院子,准备把柿子树下的那把椅子搬开。
那双手温温吞吞放上椅背便滞住了,没了下一步动作。
余惟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温别宴只能看见他手上用力到指节泛白,手背隐约可见跳动的青筋。
心口被塞了一团干涩的棉花,呼吸在经过这里时被强制过滤,堵得人难受。
“哥......”
“以后这个位置大概再也不会有人坐了。”
余惟声音忽然嘶哑得厉害,一字一顿都吐得艰难:“也不会有人搬着小板凳在旁边一起乘凉,一起烤火,一起听着蝉叫聊天,或者守着火炉看雪了。”
“下次再回来,不会有人再弓着腰扶门走出来笑呵呵叫我惟惟,问我这么远回来累不累,渴不渴,饿不饿,然后颤颤巍巍把我牵进堂屋,拿出准备了许久的吃的,说都是专门留给我的了。”
一滴眼泪砸在那只手背上,温别宴蓦然红了眼眶。
他拉住他的手腕,用力抱住他,努力想要填满他的怀抱,补上破了洞漏着风口子,想要把自己所有的温暖都匀给他。
余惟咬着牙地闭上眼睛,把整张脸埋进温别宴的肩膀,濡湿落在脖颈,既冰冷,又滚烫。
“宴宴。”
他哽咽着,似乎是疼得厉害了,细细呼出一口气,才能坦诚地向心爱人摊牌所有的无助与脆弱:
“我没有奶奶了。”
那个从小看着我长大,会做好饭等着我回家,会温柔地用毛巾帮我擦手擦脸,把所有最好的东西留着给我,占尽我十八年来大半温暖的老人......
我再也抱不到她了。
那天下午,他陪着余惟在那张旧竹椅上坐了许久。
听他断断续续说了许多。
知道了后山有一颗只会长高不会结果的栗子树,知道了他们一家在老家一直住到他小学毕业才离开,知道了他们老家房子是余爷爷为了娶余奶奶拼了命打工修起来的,也知道了余奶奶心爱的那顶毛线帽原来是余爷爷送给她的最后一件礼物。
“爷爷那时候身体已经很虚了,没有生病却下不了地,又是冬天,什么事都得奶奶操心,晚上还要帮他泡脚倒洗脚水,爷爷看着心疼,就托人买了一顶帽子,说要厚实些,能挡得住大风,吹不着脑袋。”
“结果那顶帽子买回来没多久,爷爷就走了。”
“是奶奶守在床边送走的,和奶奶走时一样没受什么苦,奶奶也没有哭,只是亲力亲为帮他擦了身体换了衣服,送上山时也带着那顶毛线帽,没让风雪吹着头......”
老一辈的爱情没有那么多讲究,大家各自守着各自的小家,各过各的活,各管各的人,一个走了,就继续守着一起呆了半辈子的房子,把这辈子平平顺顺走完,儿孙生活也圆满顺遂,也就心满意足,了无遗憾。